还没见到人,小九眼眶已经红了。
李大姐打开门,“小容,他们来了。”
靠着床头的容磊闻声,往门口的方向转头,努力露出一个微笑,“来了?”
小九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木头轻轻推了推他的背,他才反应过来,慢慢走向病床。
“是呀,我们来了……”小九抿着唇,努力压抑喉间的呜咽。
他们才分开那么几个月,他几乎认不得面前的人就是容磊了。
“你这家伙!”要是往时,小九定捶他一拳,但对方如今这么虚弱,这么瘦,只剩皮包骨,怎么承受得了,“你这笨蛋!自己扛着算什么,还有我们在啊!”
“好了好了,人还好好的呢,冷静冷静!”木头在旁边劝。
“……对不起。”容磊低头道歉。
他太瘦了,低头时,颈椎高高凸起,像要刺破那层皮捅出来。
小九于心不忍,握住他的手,“好了,我们不怪你。肯定有办法的,你一定会没事的,我们会一直在你身边。”
容磊点点头。
小九圈住他的肩膀。
以前那个大块头,现在比他还要孱弱,小九无声地掉了眼泪。
60.
听说今季的天堂鸟在中庭开得特别艳。
片刻闲暇,顾长希到中庭走一趟。
中庭不似空中花园,各色鲜花都有。那里只种了天堂鸟。
没到中庭,已觉有耀眼大红透出光来。到达中庭,只觉那鲜红孟浪地朝人汹涌。
像西班牙舞娘撩拨起的大裙摆,又像她们笑时带勾的唇,荡漾,绮丽,妖娆。
顾长希却记得那一束含蓄的天堂鸟。其中一支系着一张纸条。
回到办公室,秘书汇报工作进展。
订婚传闻激起的千层浪远远没有消停,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董事会的董事们各有利益盘算,见不得这盘大肉没吃就飞走。
对于这些,顾长希懒理。
交代完事情,他对秘书补充一句,“……让人去了解一下容磊的近况。”
秘书一顿,“您的意思是……派人去荷兰?”
顾长希看一眼下属,“你说呢?”
秘书立马应道,“我这就去办。”
固体的食物容磊吃不下,他现在又受不了大补,小九他们天天给他熬骨头汤。
“来,喝一口。”小九成了专职护工,连容磊喝汤也伺候着。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别说话,张嘴。”
容磊乖乖张嘴。
李大姐说的没错。虽然疼痛依旧是疼痛,但自从小九他们来了之后,他的心情有所好转。
喝完汤,容磊对小九说,“我想出去转转。”
“好,我们到花园去。”
“不是花园,是医院外。”
小九惊讶。
“就一会儿,我好久没有出去了。”
“……好,我去问问主治医生的意见。”
医生同意,但提醒不能出去太久,因为容磊现在抵抗力很差,不宜去人多污染严重的地方。
容磊戴上帽子和口罩,穿得密实,跟着小九到附近一个小公园。
他们坐在林荫下,视野所及范围内蓝天白云,阳光飞鸟。
“你现在感觉还好吧?”小九关注地问。
容磊点点头。他看不清了,但风的声音,空气的温度,脚下泥土的味道,依然可以感知。
他闭眼感受了一会儿,从外套里拿出纸和笔。
小九一看,气得不轻。
但又不能发作。
照顾了容磊这些时日,他怎不知道纸和笔的用途。
在双腿上展开信纸,容磊说,“小九,帮我校一下准。”意指让他在行上落笔。
小九无奈,照做。嘴上嘟囔,“你呀,难得出来还写什么东西……”
容磊笑了笑,“心情好,得写下来。”
尽力写下所有美好,以“长希”为开始。
他凭感觉勾画“长希”二字。
小九受不了,闷闷说,“我去那边的小铺买瓶水,很快回来。”
“嗯。”
几个小孩排在小九前面结账,叽叽喳喳。
等他买了水回来,却见容磊闭着眼睛,头歪向一侧,腿上的纸被风吹到脚边。
“容磊!”小九惊,再喊一声,“容磊!”
容磊没有醒。小九赶紧拿出手机往医院打电话。
医院急诊室。
“唰”一声,护士拉开帘子,医生一边交代护士推病床回病房,一边对上小九他们焦急的面容。
“病人的情况反复不定,我建议给他办理转院手续。最近私立医院引进了一种新药,或许会对稳定他的病情有帮助。当然,因为是新药,效果能去到哪个地步,我们不能确定;而且,需要这种药的,不止你们,估计得排队轮候。”医生说道。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小九迷茫。
医生叹一口气,如实回答,“这得看情况……如果你们有认识的人可以施以援手,等候的时间可能会缩短些。”
医生走后,小九和木头还站在原地。
“……小九,”片刻,木头开口,“我觉得我们应该试着找……”
一个激灵,小九抢过话头,“我们可以找信庭!他家来头不小,我们可以联系他帮忙的!他肯定可以帮上忙的!”
“小九!”木头看着他,“信庭人在国外,他家也在国外,在这里,我们要找的是……”
“那就送容磊出国就医!他在国外接受的治疗条件会更好!我们又不是没有钱!”小九激动地否定,“那个人根本不会在乎容磊死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难道我还要将容磊现在如此难堪的处境供出去给他观赏玩乐?!”
“小九……你觉得,容磊心里最想念的人是谁?他天天看的那些照片、写的那些信,为谁而起?可能、可能……容磊以后就再也……”木头于心不忍。
小九张嘴就想驳斥,可他竟找不到话来说!
容磊是个傻瓜。
又不是不知道那贱人同别人订了婚。但他一如既往,像虔诚的教徒一般。
“总之我不会让那死渣再有机会伤害容磊的!”小九咬牙切齿说到。
木头只能叹气。
回到病房,护士刚换完吊瓶。
小九在床边的椅子坐下,等着容磊醒来。
好一会儿,容磊轻轻动了眼皮,慢慢睁开眼。
小九微笑看他,“感觉怎么样?”
“……对不起,我又给你们添麻烦了。”容磊刚醒,声音有点哑。
“没事,好朋友就是要这样用的呀。”
“……医生怎么说?”容磊自知身体状况。当时他正想着如何写信,脑袋突然间就当机,整个人一下子没有了意识。
“医生说别的医院有新药,对你的病可能有帮助,木头在楼下给你办理转院手续呢。”
容磊沉默了一阵,点点头。又问,“对了,我的信……”
“给你捡回来了。”小九从衣袋里拿出有点皱的信纸,塞到对方手里。
“谢谢。”纸张的触觉,让容磊弯起嘴角。
小九看他那样,不知怎的,眼眶渐渐红了。
他会记得替容磊捡信,也是因为他明白这对后者来说有多重要。
容磊睡过去后,小九从病房出来。
木头刚好拿着单据往这边走,“我们估计得下星期才能转院。”
见小九沉默,他问,“怎么了?”
“……我试着去找顾长希帮忙。”小九屈服。
顾长希开完视频会议,秘书进来汇报,“……董事长,是关于容先生的事情,我们在确认地址派人出发时,发现容先生根本没有去那个学校注册,他不在学生名单里。”
“……”闻言,顾长希从公事中抽身出来,眯了眯眼,“怎么回事?”
“我们在查找,有消息我再来汇报。”
顾长希靠上椅背,陷入思绪。
没多久,秘书又进来了,“……我刚刚接到前台电话,说‘小九’有很重要的急事想要见您。”
顾长希稍微坐直一下身子,“让他上来。”
电梯“叮”一声,小九看见顾长希在那头的办公桌后。
穿戴整齐,光鲜亮丽。
他肯定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傻瓜,病重时依然默默爱他。
小九在办公桌前站定,“……顾先生,容磊他……现在需要你的帮助,请你帮帮他。”
一旁的秘书闻言,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顾长希盯着小九,“……他现在在哪里?”
“……医院里。”
61.
以前。
容磊身上有很多细碎的伤痕,不是很明显,顾长希看见了,问,“怎么弄的?”
“哎,野外嘛,总有磕磕碰碰。”容磊笑道,炫耀似的,“我运气好得很,有一回差点被大象踩上,就差那么一点点,还是逃过了。”容磊比划着拇指与食指,中间只留一条小缝。
接着他握住顾长希的手,搓搓,“把我的好运给你,让你每天开开心心!”
车子在马路上奔驰。
顾长希坐在车里,一句话不说。
跟他一同坐车上的,还有小九。
小九本想简单交代容磊住院的原因。但“简单”二字太对不起躺在床上受苦的病人了。顾长希也没问,他索性闭嘴,免得开口就想骂人。
小九心里有些忐忑。他不知道容磊见着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好在木头那边说容磊睡得很沉,暂时不会醒来。小九想,顾长希这么爱惜自己,估计也不会在病房里多呆,只要他能帮助容磊试上新药就好。
小九带顾长希往重症区走。
或许是坐落位置的关系,或许是心理因素,重症区即使透着阳光,整个氛围还是呈淡淡青灰紫,瘀伤一般的颜色。
顾长希看见“重症区”三个字时,目光停留片刻。
从得知容磊在医院里到现在自己踏足这个地方,统共不过二十多分钟。
他在这二十多分钟里设想了千万个对方住院的理由,其中,当然包括对方得病。
但这三个字给他的感觉,还是有些不同。
木头在走廊,见他们来了,赶紧上前。
“他还没醒吧?”小九问。
“刚看了看,还没。”木头朝顾长希点头示意,“顾先生。”
顾长希点点头,“……他在哪间病房?”
“请跟我来吧。”
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连绑架都尝试过,也受过伤,还能怎么样呢?
顾长希走进病房。因为床头的帘子挡了挡视线,他先看到那只在接受输液的手。
蜡白,干瘦。
走近了,才看清,指关节嶙峋兀起,手不是全然的白,黄的,输液的针口附近青紫一片。
顾长希的视线沿着手臂,往上移动。
头发都没有了。眼窝深,暗,双颊陷了进去;嘴唇有点泛白,干,纹路多,一条一条,像被刀片割的。
此时,容磊的眼皮动了动。
小九紧张,低声跟顾长希说,“行了吧?我们出去谈……”
顾长希没动,看着病床上的人。
“他快醒了……你别站着了……”小九有点急,压着声音,扯了扯顾长希手臂,又向木头使眼色,后者赶紧来帮忙。
“……小九?”床上的容磊听到模糊声响,疑惑开口。
连声音都有了变化。
“啊,哦,没有,我在和木头悄声说话呢。”
容磊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失去了焦距,眼神是散的,如灰蒙阴天。
“……什么味道?”容磊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淡淡的香水味。
“没有啊!”小九推开顾长希,赶紧走到床头,“你在说什么……”
“是我。”顾长希出声。
小九与木头皆是心惊。
顾长希抽回被木头拉住的手臂,看着容磊,“顾长希。”
病房里突然静得可怕。
“……是、是你?”容磊不可置信。
猛地一震,容磊在床上挣扎起来,以手捂脸,“不要看我!不要看我!你走!你赶紧走啊!”他疯了一样,胡乱蹭着扫着床上的东西,被子枕头床单,连带床头的布包“砰”地被扫到地上,里面的照片哗哗洒一地,他的手还插着针,连带皮肉被扯着往上,支杆不稳颤颤巍巍,血开始倒流,输液管里红得刺眼。
“容磊!容磊!你冷静啊!我让他出去我这就让他出去!!”小九死命搂着容磊,生怕那针断了,艰难转头,“顾长希你出去啊!”
顾长希看着地上那一张张自己的照片,整个人一动不动。
“顾先生!”木头管不了那么多,扯住他的手臂拉他往门口走。
顾长希抬头看向床上的容磊,直至他被推到病房外,房门“嘭”地关上。
不久,医生和两个护士推着小车小跑过来。
房门在身后打开,又合上。
顾长希站在外面,阳光在他身上投下斜黑的影子。
先是自杀失忆,现在又得重病,这样的人生真是够了,估计连希望工程都打救不了他。
顾长希什么风浪没见过,不过是死亡。
他闭眼,低头。
眼睛疼。
62.
医生好不容易给容磊打了镇静剂,后者渐渐平静下来;这么一闹,他体力不支,昏昏睡着。
“明知道病人现在的身体状况,你们身为家属怎么可以让他这么激动?”医生皱着眉头,看向小九夫夫,“真的不想让他活了?”
“……对不起。”木头道歉;一旁的小九垂下头,一脸愧色。
医生和护士从房间出来,小九他们跟在后面。
顾长希还站在那里,不说话,面无表情。
等医护走远,小九盯着他,“……我真后悔带你来。你现在知道他怎么样了,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医院不是你这种身份的人该待的地方呀。”
见小九语气不对,木头开口,“小九,别说了。”他看向顾长希,“顾先生,您也看到了,容磊身体状况不好;医生说别的医院有新药,但得排队轮候,我们只能找您帮忙,看能不能让他尽快接受治疗。”
顾长希还是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小九见他那样,突然就忍不住,刚才的惊心动魄全部化为此刻的愤怒不平,“你这么自私冷血,为什么得病的却是他!”
“小九!”木头试图拦住他。
“容磊哪里得罪了你?!明明是你作孽,为什么会报应在他身上?!你才是那个该被剐千刀的人!”
护士站有护士探出头,表情不佳,木头见状,连跩带拖小九离开现场,“抱歉,顾先生,我带他去冷静一下,请您别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