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是他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双颊,他的唇。
容磊一一细细抚过。
而后,他的手在对方脸上戛然停止动作。
他的指尖,触碰到水质感的液体。
他的手被另一只手覆上压住。
“……容磊,你不要死。”
容磊感觉到对方脸部肌肉微微颤动。
“容磊,你不可以死。”
他的手被紧紧抓住,仿佛这样,他就走不掉。
心中掀起万丈波澜,又如皑皑雪山上汹涌澎湃滚滚不止的雪崩。
容磊镇住内心惊动,回答,“长希,我不会死。”
他怎么舍得。
他说,“……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我的病情;但眼下你在这里了,我又生起许多贪念。”
“我的人生,在遇见你一刻,已经以你为中心转动。”
失忆后的他,一直企图摆脱束缚,即使与顾长希复合,也怀着一丝恶意——要以各种方式,让对方痛,让对方为自己受过的苦付出代价。到后来,他明白了,失忆与否,他始终沦陷在顾长希这里。
因为,他舍不得不爱他。
“我会因你选择结束生命,也会因你顽强生存下去。”
“所以,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
病房内很暗,像个封闭而安全的空间。
顾长希哭出来。
活了这么多年,此刻,眼泪溃堤。
容磊反握他的手,一遍遍唤他名字,“长希,长希,别哭……”
66.
接下来几天,专家给容磊做全面检查,以制定手术方案。
这天,顾长希在旁边看着检查过程,秘书来到他身边,悄声汇报几句。
外界传闻炒得快翻天。
医院这个地方,总是很微妙的。更何况容磊住的这家医院,本就只为富豪服务。
有人说顾长希身体出了状况,不得不入院接受秘密治疗;有人说顾长希抓住了什么人的把柄,商场可能又会掀起腥风血雨;甚至有人说,顾家在外有私生血脉,以防被人夺权,顾长希把人整进医院里关着……
比较多人认同的几大传闻,没有一条是说顾长希为了感情牺牲工作的。
有小报曾做过类似猜测,人们只拿来当娱乐消遣,过后迅速忘掉,不当一回事。
顾长希何许人也,这么大阵仗,怎么会是为了一个不知何时就分手的情人呢?
说出来,不过搏听众哈哈一笑。
顾长希他们出来走廊上,秘书说,“董事会今天通过决议,责令您尽快对传闻作出交代,至少内部的听证会您必须出席……还有何氏,已经多次派人过来了解情况,毕竟我们与他们有秘密合作,之前假订婚已折腾一次,他们这次特别紧张。”
“嗯。”顾长希回应,“容磊做完手术,我自然给他们一个交代。”
“可是……时间上会不会有点晚?我怕董事会里要出乱子。”秘书担忧。
“随他们去。”顾长希淡定说到。
“好。”秘书顺从点头。
并非所有人都如此顺从。
顾长希向专家了解完情况后,刚从办公室出来,病房管家立即上前,“顾先生,何征先生来到医院了,他非要见您不可,怎么劝都不肯离开。”
“……”顾长希沉吟片刻,“让他上来吧。”
顾长希在会客室里见何征。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么?”顾长希先开口。
“……你为什么总往这里跑?你不知道外面的传言吗?你这样放着顾氏不管,不怕出事?”何征问。
“我自有分寸。谢谢关心,迟些我会亲自向何老太爷汇报。”
“为什么不能现在说?”他挡住顾长希的路,“你所做的一切都会影响我们两家的合作,我承认传出订婚的消息是做错了,你非要再折腾一次?”
“我说了自有分寸。”顾长希边绕过何征,边说,“你请回吧。”
“……是因为那个人吗?那个被你抱下车的病人?”
闻言,顾长希一顿。
他慢慢转头,盯着何征,目光尖锐得可以刺人。
“……有小报狗仔很难得潜进医院,偷拍到的。”何征迎着对方的视线,“……相机和所有内容我都买了下来。”
“……我今天来,就是要问个明白的……对方是什么人?”何征倔强地抬了抬下巴。
看到照片时,他非常震惊。
虽然照片不甚清晰,但他知道那个身影就是顾长希。
亲自躬身抱起,小心翼翼调整姿势。
是谁,能令顾长希亲力亲为到这个地步?
“……他是你的兄弟?”见对方沉默,何征试探。
顾长希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他在脑海里飞快地思考着何征会对容磊不利的可能性大小。
这是一个节骨眼,他必须绝对保证手术顺利进行。
“是。”他回答。
“……你在说谎。”好一会儿,何征说到。
“是”总比“不是”好。
但希望听到的答案被说出口后,自己反倒不愿意相信。
或许心底早有答案,只不过想用自己的耳朵证实残酷。
“你在说谎!”何征又重复一遍,“你为什么要说谎?!”
顾长希看着他,一字一句,“因为我怕你会对他不利。我不能让他出一丁点闪失,我要护他周全。”
“……”何征惊,惊得要睁大眼睛看清楚眼前的人。
“不仅是你,外面的人都有对他不利的可能。我不能冒险。”
像个患被害妄想症的人说的忧心话。
对万事不上心的顾长希,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哈哈,太阳真要从西边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
何征作势要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此刻,他是愤怒的,怒得太阳穴的青筋都鼓起来;但他又想哭,酸痛从怒中生出,让他说话的声音也走了调,“……他有什么好?”
这次,顾长希没有打太极,“……他的爱,捂热了我的心;而我的心,只认可他的爱。”
不是没有人爱顾长希。
只有容磊是特别的。
何征爆发,“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真是刺耳无比!什么爱爱爱,都是垃圾!“我有什么比他差?!我哪里输给了他?!”不过一个连路都走不了的病人!
“……你和他,根本没有可比性。”顾长希说,“真要比较,你不是输给了他,你是输给了我;输在,我不爱你。”
何征究竟为了什么特地跑来医院问个明白,想深一点自然意会。
他又恨又伤,猛地推开顾长希,冲出会客室。
顾长希在回病房途中,通知医院加派保镖,又命人找出那个偷拍的狗仔。
他停住脚步,想想,又打了几个电话。
容磊的手术,最后定在另一间私家医院里做。
他曾疑惑问过,顾长希只说那里的条件更好。
他被推进准备室前,顾长希凑近,“你只管安心地进手术室,我在外面等你。”
容磊握住他的手,笑着点点头。
护士推着容磊进了那扇门后。门上红色的指示灯亮起。
66.5.
手术后四个月,容磊出院。
他出院那天,小九特意带来柚子叶,从头到脚给他扫了一遍,口里念念有词,“秽物退散、秽物退散!”
容磊坐在轮椅上,身子有些虚弱,但精神不错,只笑不语,由他乱来。
“恭喜你,雨过天晴,终于可以出院了。”纪信庭站在旁边,眼眶有些红。
大叔递出手里那束天堂鸟,“出院贺礼,往后日子像这花一般红红火火!”
容磊接过,“……谢谢你们。”
真的谢谢你们,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不断为我鼓舞打气。
容磊想把话说出口,尚未吐出第一个音节已有些哽咽。
小九最先忍不住,扑到木头怀里呜呜起来;木头拍着他的背,“好啦好啦,没事啦……”
纪信庭转过身抹眼泪,又转回来,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苦难什么的,都过去了。”
“是啊是啊,真是的,都笑起来!出院的日子呢!”大叔提高嗓门说,末了,吸了吸鼻子。
容磊响应他的号召,笑了。
太不容易了,真的是劫后余生。
此时,顾长希与专家医护等人从走廊那头过来。
又是一轮祝福与感谢。
最后,秘书护送专家离开。
顾长希对容磊说,“我们走吧。”
“嗯。”容磊点头。
其余人等,对这一段小小对话,没有表示异议。
“……”小九看了一眼顾长希,对容磊说,“我们迟些去看你。”
“好。”容磊微笑。
小九没以前那么讨厌顾长希了。
尤其是手术紧急时,他亲眼看见顾长希无声掉泪之后。
不止他看见,纪信庭、大叔、木头,都看见了。
顾长希作势推轮椅。
众人识趣把空间留给两人。
长长走廊,两人离小九他们越来越远。
“……长希。”容磊转过脸,看了看顾长希。
“嗯?”
“没有。我就想,叫一叫你的名字而已。”
“……”
坐上车后,顾长希握住容磊的手。
容磊看着彼此的手,稍微用了一点力。
十指相扣。
车子启动。
67.
车子停在一扇高大的黑色铁门前。
容磊好奇,侧了侧头,看向车窗外,“……这是哪里?”
顾长希说“我们走吧”时,他只负责点头,完全没想过他会带他到哪里去。
“顾家大宅。”顾长希回答。
容磊没回过神,有点茫然。
司机打了招呼,铁门慢慢打开,有路蜿蜒而上。
容磊明白了。
这里不是顾长希在城内的各处住所。
这里是,顾家大宅。
车子沿路而上,两边高大梧桐映下星星碎碎的光。
容磊打开车窗。梧桐褪尽,路边种着各色绣球,团团密密,饱满晶莹,仿佛其中能跳出小小花仙子。
因这一点五颜六色,容磊快活起来,闭眼吸了一口气。
等他睁开眼,宅子的屋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没一会儿,车子停下。
有人替他们开车门。
“少爷。”管家女佣已恭敬等候。
“嗯。”顾长希略一点头,扶容磊下车。
容磊被一排人候着的阵仗惊了惊。
待他坐在轮椅上,顾长希介绍为首的三人,“田叔,宅子的管家;苏婶,厨房领班;张叔,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在管。”
“这是容磊,他会和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三人礼貌地和容磊打招呼;容磊不太习惯,只能生硬地举起一只手,笑了笑,“你们好。”
顾长希推着容磊往门口去,佣人已端着火盆出来,放在门口中。
“来,跨过火盆,消晦气。”顾长希扶他起来,慢慢走过去。
这一路,容磊看向顾长希,“长希。”
“嗯?”
“谢谢你。”
顾家大宅靠山面海,是公认的风水宝地。
又及顾家祖上懂五行八卦,房子方位和设计,甚至一草一木的栽种,甚为讲究。
“住在这里的人,命都长得很,你也来沾沾光。”跨过火盆后,顾长希说到。
容磊不说话,只一味看他。
为了容磊行动方便,他们的房间在一楼。
“累了么?”
容磊摇头,“我想四处看看。”
顾长希便推着轮椅,带他四处看。
他们住的是主宅,背面墙上几乎一墙的常春藤,一阵风来,绿叶一波一波荡漾;院子里还有月洞门,门那边,能窥见一剪花色;就因浅灰中那一抹明亮,整个景致鲜活起来——门那边,定有盎然生意。
“真漂亮。”容磊真心叹道。
“……你喜欢就好。”顾长希微微弯起嘴角。
夜晚,两人相拥而眠。
梦里,顾长希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他的视野里,出现了护士紧张严肃的脸。有人从手术室里小跑出来,又有人小跑进去。他在旁边看着,完全猜测不到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久,护士走过来,让家属签病危通知书。
旁边的小九几乎扑上去的姿势,“什么意思?!”
“请您冷静一点,我们只是以防万一……”
不知道怎么的,通知书到了他手里。
视野瞬间模糊,根本看不清上面写什么。
这是梦。这是梦。
顾长希猛地睁开眼睛。
卧室好安静,身旁有均匀起伏的呼吸声。
他的知感回笼。
他正被人圈在怀里。
顾长希抬眼。
容磊,他还活着。
出院时,他去找专家了解康复期的注意事项,专家交代完毕,叹一句,“容的生命力真是顽强。手术过程中,有好几次,我都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他撑下来了,简直是奇迹。”
手术中,绝对不只医护与疾病作战,病人也是参战方。
虽然意识全无,但一直坚持到最后的,我们称为“意志”。
无论是手术过程中,还是手术后的观察期,每一次的危急情况,容磊都熬了过来,直至最后睁开眼,再次看到这个世界。
容磊在大宅里的生活,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对此,来看他的小九“啧啧”道,“行啊你,活成了土皇帝的样子。”
容磊笑,“是有点。”
“……顾长希呢?”
“他去公司了。”
容磊出院后,顾长希不必再待在医院,是时候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但他只有上午在公司,下午一般三点之后就会回来。
“他要是能安分与你过日子,最好不过。”小九不再张嘴就来“贱人”。
容磊挑眉,“小九大人,他的表现终于过关了?”
“哼,勉勉强强。”小九抬起下巴,“吧嚓”地咬了一口苹果。
小九不是唯一访客。
纪信庭来时,雨刚停,顿时天朗气清。
“你可是真贵人。”容磊笑着调侃他一句。
纪信庭也笑,见对方这般,就知道容磊过得很好。
“我该回澳大利亚了。”
容磊愣住,“这么快?”
“不快了。之前走得急,这边的房产没处理好,现在顺便把手续办了。我明天就走。”
容磊张张嘴,最后说,“谢谢你,千里迢迢过来支持我,谢谢。”
“说什么呢。你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若不来,必定后悔一辈子。”
“容磊,只要你幸福,那就好。”纪信庭真心地说。
真的,这回不是漂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