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姐叹了一口气。
何家举办的宴会上,何征与顾长希出双入对。
外人已不觉惊讶,但何征内心却雀跃不已——他与顾长希不再演戏,而是假戏真做。
快到宴会尾声,何征从洗手间出来,被告知顾长希在楼上天台抽烟。
夜色重。无星。
一支烟燃尽,顾长希再点燃一支。
他仰头。
渺渺夜空中,有一闪一闪红点在移动。
那是航班信号。不知是启程抑或降落;也不知飞机载着那上面的人,去往何方。
顾长希低下头,呼出白烟。
其时,何征来到天台门口,看见这样的景象。
顾长希一手懒懒拈着高脚杯,另一手险险夹住烟,低头,风吹起他额前长碎刘海,侧脸透着一股玩世不恭。铁丝网之外,一片闪闪烁烁人造灯光珊瑚海。
愈发显得他高冷。在高冷之中,又有颓唐的性感与薄情,诱人堕落。
像现世的妖物。
这样的人,现在是他的了。
这个认知,令何征心生自傲与兴奋。
虽说前段时间顾长希对他毫不客气,按理讲他不该这么快答应对方“试一试”的提议;但他只需要一个机会——他有自信,能令顾长希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到时要怎么把他搓圆按扁,还不是全由自己说了算。
所以,哪怕现在顾长希对他不咸不淡的,他也不太在意。他就不信,对方还真是百毒不侵了。
何征往顾长希走去。他们的故事,正要开始呢。
半夜,顾长希转醒。
怀里是何征的体温。
顾长希转身下床。
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躺在他床上的,不是这一个,就是那一个,没有区别。
顾长希觉得自己开始厌世了。
有人曾经告诉过他外面的世界很美。
他带容磊去那间涂满天蓝墙漆的房子时,后者又惊又喜。
容磊笑嘻嘻地拉着他的手,在空旷的房子中央躺下。
“真像潘帕斯草原的天空,蓝得那么纯粹,一丝杂质都没有。”容磊叹道。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那广袤的草原有多美。
“你说得不累么?”自己挑了挑眉,吐槽道。
容磊双眼亮晶晶的,灼灼燃烧着灵魂,“长希,我爱你。”
他的话里有一种笃定,笃定顾长希也爱着他。
“……”顾长希心想,要分手了。
顾长希的世界里,只能容纳自己一个。
“长希,我今天看见有个小孩拿着毛茸茸的蒲公英在吹,我觉得好玩,也呼呼地吹了一通,那白绒绒的小花看起来很软,像小熊。”
容磊每天都在纸上写着不会寄出的信。
信很短,写的都是花草树木鸟虫鱼兽,丝毫不提自身境况。
定期发给小九他们的邮件,也一早写好;若收到回复,便小小翼翼地圆着谎,有时他还会问李大姐“这样回复怎么样”之类的问题。
手术前一段时间,他需要吃药和化学治疗来稳定情况。
那不是一般的治疗方式。有时候身体的疼痛与药物反应同时袭来,令他四肢颤抖不已,整个人蜷缩在病床上。
他的视力在慢慢减退。
“长希,现在正该是向日葵开放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圆滚滚的金色的笑脸,多壮观。若有机会,我们去看看可好?”
57.
容磊的病情在恶化,风险太大,手术无期。
药物与化疗不知是救他还是害他,他已分不清痛楚究竟来自自身还是来自外部手段。
饭菜的味道已刺激不了他的食欲,反而令他翻江倒海地呕吐。
但他的胃空空如也,吐出来的也只有胃液胆汁。
喉咙被火辣辣灼烧过,造成发声困难。
李大姐扶他回床上,给他盖好被子,按铃让护士进来给他打葡萄糖。
他的体重不断下降,看东西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楚。
但他坚持每天翻一遍照片,坚持每天写信,哪怕他看得很吃力,写的字也歪歪扭扭。
最近一次化疗,他的头发掉了大半。
夜里,身体的疼痛仍未褪去。
他觉得自己像一根枯树枝,在命运这片无情莫测的大海上孤零零地沉浮跌宕。
看不到边际,看不到希望,随时会被大浪淹盖吞没。
偶尔,他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尖锐哭声、急切叫喊声以及用力的奔跑声。
偶尔,他昨天还点头打招呼的病友,第二天就不知所踪——或者放弃了治疗,或者离开了人世。他不知道。他不想问,也不敢问。
他艰难地拿出手机,开机,在通讯录里找到“顾长希”。
他凑近手机屏幕,那上面透出的光,犹如自海面穿射的蒙昧天光,照亮他的世界。
第二天,他想去花园透透气,李大姐让他坐在轮椅上,推着他经过大厅。那里开着电视,播放新闻。
“何征先生,您是要跟顾长希先生订婚了吗?传闻是真的吗?”女记者声音尖细,整个大厅都是她的回音。
容磊猛地往声音来源扭头。李大姐见他反应这么大,停下,“怎么了?你想看电视?”
容磊点点头。
他已看不清屏幕,只能听声音。
一个男记者问,“您今天来珠宝店是为了挑选订婚戒吗?”
“顾先生为什么没有一起来?”又一道声音插入询问。
“谢谢各位的关注,但这是我们的私事,请给我们一点私人空间,有正式的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向大家公布,再次谢谢各位。”说话的,应该是何征。
突然就转到黄梅戏的唱腔。
李大姐对容磊说,“有人转台了。还看么?”
容磊木然地摇了摇头。
李大姐察言观色,“……还去花园吗?”
“……回房间吧。”容磊艰难说到。
顾氏这边。
秘书按了按遥控器,关闭电视,转头看向顾长希,等待指令。
订婚传闻是由何征那边放出去的。现在外面都闹翻天了,最安静的莫过于顾长希的办公室,但其实大家一直巴巴等着他表态。
顾长希闭上眼睛,保持一贯冷静,“……让他闹吧。”
语气就像把孙悟空压在五指山的如来佛。
何征不是顾长希的对手,无论公事上,还是感情上。
并非他败事有余,只是对方段数太高。
这个男人纵容着甚至怂恿着你性情中阴暗激进的成分;正因如此,那点阴暗激进在他面前永远成不了气候,你永远被他牵着鼻子走。
究其原因,是他没有放感情进去。
无欲则刚。
七情六欲全被他狠狠打散。
秘书心想,何征会有此一着,估计也是踢到顾长希这块钢板,急了。
急于想要对方爱上自己,急于把这个男人绑在身边,急于从这个男人身上讨回付出的一切感情回报。
但顾长希何许人也,如果他那么容易被攻陷,那他一早就成为牺牲品了,又怎会坐上现在这个位置,指挥千军万马。
秘书道,“但我们不能一直不表态。”
顾长希睁开眼睛,“让律师团去会议室。”
“好。”
容磊回到房间,一言不发,整个人处于神游状态。
李大姐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不是有意窥探容磊的私事,但朝夕相处,还是能找到很多蛛丝马迹,比如床头布包里的照片,比如他枕头下的信。
最后,她只能说出干巴巴的安慰辞,“别想太多,身体要紧啊……”
接着,李大姐想扶他到床上,谁知后者根本站不稳,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小容!你怎么样?!”李大姐攥着他的手臂稳住他的身子,惊魂甫定地问。
容磊没有转过身子。
慢慢地,李大姐感到他的背在颤抖。
轻轻的啜泣声传来。
李大姐鼻子一酸,像母亲一般,无声地顺着孩子的背。
58.
何征擅自放出订婚传闻,又在媒体面前整了一套模棱两可的说辞,何老太爷得知后大发雷霆。
饶是心肝宝贝,他也不得不斥责,“混账!你看看你做了什么事?!”
何征一言不发站在老人家面前,眼睛盯着脚尖,神情倔强。
“家里的情况因为顾氏的帮助才刚刚稳定下来,你搅和什么?!”管家赶紧送上菊花茶给老爷子消气,后者顺一口气,接过茶,喝了一口。“我早和你说过,顾长希不是良人,你为什么不听?偏要跟他弄这么一出?现在还搞了这么一摊子,这样我们会很被动的,若是顾长希落井下石,我们往后便处处挨打,你懂不懂利害关系?”
“……我不甘心。”良久,何征说一句。何家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小到大,没受过委屈,没将就过,更没见过他得不到的东西。
但所有的“没”,都在顾长希那里变成了“有”。
恋人的态度,恋人的举止,耳鬓厮磨,情话绵绵,这些顾长希做到了满分。但他也就到此为止,不会给予更多。
他不甘心自己落到与他过往那些莺莺燕燕同样待遇。他的妄为,等于以公事为筹码逼顾长希表态。
何老太爷看着自己的孙子,叹气,“你放弃吧。下午同我一起去顾氏,与顾长希商量一下补救办法。”
“!”何征猛地抬头,“爷爷!”
管家扶老爷子起来,后者说到,“你的胡闹若是有用,顾长希一早就联系了你,不会到现在还一言不发。他在看你笑话,你却傻乎乎地一个人入戏,不值得。”
“可是!”
“没有可是!”老爷子再次动怒,“顾长希不会答应的,你若不信,下午便知分晓!你必须给我死心,知道没?!”
其实,如果顾长希坐实了订婚传闻,对两家公司的合作只有百利而无一害。两家会在商场上形成强大的磁石效应,吸引更多更多的资源前来附会。
“我对两家目前的合作形式感到满意,所以,对眼下事件,顾氏会顶住压力,不做公开表态,保持沉默,冷处理,直至风头过去。”顾氏会议室中,坐在会议桌一边的顾长希说到。
与律师团商量后,顾长希还是决定不表态。他怎么可能就范于这种方式。
坐在另一边的何老爷子冷静地点了点头,只有他旁边的何征狠狠盯着对面的顾长希。
“我与顾世侄的想法相同,只是辛苦世侄了,你作这个决定,在董事会里面对的压力很大吧?”何老太爷慢悠悠问到。
顾长希笑一笑,“谢谢何老先生关心,您只管放心,我会做好董事们的安抚工作。”
“顾长希,你是什么意思?!”何征恨恨开口。
“何征。”何老太爷淡淡一声,警告意味明显。
顾长希看向何征,语气温和,“你年纪还小,还不应该承受如此大的舆论压力,希望你明白。”
睁着眼说瞎话!冠冕堂皇!
何征猛地从位置上站起,气愤不已。
何老太爷很淡定,“世侄,何征不懂礼貌,搞出此番风波,我替他向你还有顾氏道歉。”
“没关系的,”顾长希回应,“我也有责任,我已反省过了;最重要的,还是有错就改,吸取教训,您说对么?”
这话明显说给何征听。
何老太爷点了点头。
何家爷孙上车后,老爷子闭上眼睛,“看到没?那就是顾长希的回应,你该彻底死心。”
何征咬紧了嘴唇。他以为他与顾长希的故事刚开始,没想到已是收梢。
容磊的视力变得更差。
但他每天依然照片和信不离手。
即使把照片凑近,也只能看个模糊,他便不再用力看,而是用手细细抚摸光滑的照片表面,仿佛这样也能感知照片的内容。
至于信,他只能歪歪扭扭写下“长希”二字。这两个字,耗尽他的心力,也含着他说不尽的千言万语。
他变得很安静,静得快要跟周遭一切白色的物件融为一体。
之前好几次小九在邮件里写着想与容磊视频,总被后者以各种理由敷衍过去。
小九似乎觉察到什么。“容磊,我受够了,你赶紧跟我视频,我要看看你现在怎么样了,否则别怪我飞过去荷兰找你!”最新一封邮件里,小九威胁道。
李大姐给容磊念完内容,转头看向这个愈发瘦削的年轻人,“小容,听我一句劝,跟他们说实话,别再拖了。”
如果不让他与实在的世界发生联系,迟早他会放弃求生意愿。
“难道你不想念你的朋友吗?不想跟他们说说心里话么?别让他们最后只能在回忆中怀念你,好吗?”
“……”
过了好久,久到李大姐以为劝说落空了,容磊点了点头。
59.
何家人离去后,顾长希留在会议室。
他转一个身,看出窗外。空中花园里有人正在收拾园艺工具,整理背包。
“……”顾长希推门出去。
“老板。”他唤一声,大叔闻声转头,站了起来,“啊,少年郎,你好!”虽然知道了顾长希的身份,大叔就是改不了口,沿用这个称呼。
“今天是你过来?”顾长希走近。
“是,小海参加毕业典礼,我就过来了。”他看着一身西装的顾长希,“……你最近应该挺忙的吧?”大叔有读报看新闻,刚刚也瞥见对方在开会。
顾长希带一点调侃语气,“你终于关注社会热点了?”说的是他之前对顾长希的身份懵然不知的事情。
“哎,”大叔挠挠头,“花场现在由我打理,各个环节都要照顾到,总要看看新闻,才跟得上时代节奏啊。”
“……”顾长希停了停,“他……在荷兰那边,怎么样?”
大叔茫然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你说容磊?我们只有邮件往来,他应该还行吧,就是老说忙,打个电话都没时间,也不怎么发图片,真是的……”大叔开启抱怨模式,最后愤愤总结,“我怀疑他崇洋媚外,乐不思蜀了!”
既然说开了,大叔看了一眼顾长希,有点支吾,“嗯……现在媒体这么发达,我想他应该也知道了你订婚的消息……唉,那小子心眼实,应该还很喜欢你的……怎么说呢,再见亦是朋友嘛……哎,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当我胡言乱语吧!”
顾长希不说话。
大叔背起背包,“花场还有活儿,我先走啦!”潇洒离场。
顾长希看着大叔大步流星的背影。
容磊的朋友,个性大都率直,骨子里有一点“真”在。
这是自己没有的。
他抬起头。
天蓝一片,没有一丝云,在闹市里,实属难得。
不知这是不是容磊说的、潘帕斯草原的上空。
小九刚接到李大姐电话那会儿,还以为是推销电话,一股脑说,“谢谢,你的产品我没钱买。”
“哎,等一下,容磊!你是容磊的朋友吧?”
小九这才把手机放回耳边,“……你是什么人?”
小九和木头赶去医院。
重症区单独隔出,这里的气氛与普通门诊截然不同,连空气都显得特别沉重。
李大姐在房门前候着他们。
“您就是李大姐?”小九问。
李大姐点点头,放轻声音,“他刚刚做完化疗,身体比较虚弱;而且,他的视力不大好。你们进去看见他千万别太惊讶,他要是听出来了,怎么说都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