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国安性情多疑,这一犒请万军的设宴由云罕提出,他本就有心提防,必然会更加机警。
几番商讨之后,云罕做出决定——由他单独牵引着众人会面,成为以身试毒的诱饵,宋庭誉等人便借口停留在屋中,躲避出这一场闹剧。
这个决策刚一出来,就遭受到了薛界的反对。
只不过在大局当前,他最终咬着牙同意了下来。
“昨夜你们回去之后,他出了一些状况……我觉得,他要做什么傻事。”
堂前,薛界停息几刻,继续沉哑说道。
宋庭誉抬起头,对上了他布上血丝的眼睛,沉着声音没有作答,又过片刻,他看向了门外。
日头已渐渐升起,日光越来越亮……
须臾,他的目光闪烁,深深看了他一眼。
“去吧。”
薛界得到了这样的答复。
他抬首,与宋庭誉平静的目光对视,几息后垂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屋中,宋庭誉望着他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才被邢遮尽不轻不重地带了一把。
他回过了神,脸上已布满忧心忡忡。
“你说……云罕是用的什么理由,才让蒋国安如此信任他,由着他耗费财力物力,举办了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犒劳宴?”
宋庭誉沉声,对着邢遮尽问道。
劝君莫食三月鲫,万千鱼子在腹中。
蒋国安忍辱负重多年,日后梁惘登基,作为他忠诚能干的老部将,他日后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可他一辈子就栽在了两样事物上:口腹之欲,还是亡子的怨悔。
他幼时过得了好一阵清苦日子,甚至和野狗抢过食物,从此以后,就多了一分近乎痴狂的执念。
边疆穷困,蒋国安在大塍边土吃了太久的黄沙,即便每日暗中吃食,却到底凑不出什么山珍海味,久而久之,他心中对于食物的渴望便到达了巅峰。
云罕在提出那句宴会时,他即便心中提防,还是无可抑制地产生了一丝欢愉。
只是当年梁惘为了训练他,到底下过几场苦功夫,他尚没有到因为一顿饭就冲昏了头脑的地步。
信任初步建筑,是当云罕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的时候。
信封上的字迹清秀,最角落里印着一枚印章。
无论是字迹还是红印,他都十分熟悉——那是京都浮妄楼楼主宴无双的字迹。
宴无双,他的直系统领,亦是山鬼门门主手下最为忠诚的一位信徒。
他不相信云罕,却相信宴无双的话。
宴无双在信中说了梁惘成功登基的事,与云罕的言语一般无二……他逐渐对这份宴会的实质产生了信任,几番思索间,同意了云罕的提议。
宴会如期举行。
就在鼓乐停息的前一刻,他看见云罕从远处走来。
不知怎么,他觉得对方跛着的腿脚似乎更加严重,仿佛在这短暂的时刻里,遭受到了什么变故。
多疑的性情叫他心头浮上了一阵机警。
然而很快,随着对方的落座,桌上多出的一盘菜就转移住了他的思绪。
“南海的金甲蟹,这可是门主为了犒劳您老人家,特地从外处捎过来的。”云罕出声,淡淡笑着。
他加重了“老人家”这三个字,语气里带着一成不变的嘲弄。
往日里会感受到的气愤在今日却让蒋国安放下了戒心,他只是面带屈辱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盯上了眼前的金甲蟹。
云罕在这一刻里,适时端起酒杯,敬向了众人。
一杯清酒入肚,带动了一阵凉意,他的喉间被烧出痒意,喉结滚动了几圈,忍受着没有咳嗽出来。
这一举动很大程度上愉悦了蒋国安——
对方压他一头又如何,还不是个要死不活的病秧子?
恐怕过了今日,也没有几日好活的了。
他心中冷笑一声,旋即伸出筷子,贪婪地伸向了面前的螃蟹。
将首动筷,军兵旋即而动。
佳肴在侧,气氛轰涨。
这场天地共贺的宴会,一直持续到一名军兵垂下头,再也没有抬起过。
酒精的熏染下,周遭人下意识地以为对方是醉了,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到了不对。
蒋国安是在尝试几下都夹不动筷子时,瞳孔才猛地骤缩,心口擂擂跳跃,望向了中央的云罕。
云罕不知何时,已经虚靠到了椅背上,脸上依旧是一个淡漠轻佻的笑,眼尾微微上扬,带着一股疯狂和释然。
他脑中轰鸣,下一刻甩开了衣袖,哐当倒地。
这一刻里,他爆发出了一声嘶吼的质问,换得的却是对方的无动于衷。
“你是……门中的叛徒?!!”
蒋国安喉道,胸脯剧烈地起伏,肥肉挤满了他的脸,显得他面容狰狞而可笑。
云罕苍白着脸,只轻轻吐出几字。
字语零碎到空中,蒋国安却看懂了他的口型。
【与君无二。】
他心脏擂动。
许是濒死前一瞬的冷静,他的大脑忽而无比的寒凉,下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件平生最为决绝的举动——
他伸出了手,将案桌上的火烛一下挥倒在桌,火光在沾染上食物的一瞬间,疯狂地燃烧起来。
在最靠近火源的一处,蒋国安的眼中闪烁出了疯狂的笑意。
“你用的葚汁??”他大笑地嘶吼道,看着云罕平静的眸中翻滚出滔天巨浪,无比畅快出声,“你不知道,葚汁虽然药效快猛,却遇火猖狂——是最容易遭受到反噬的药物吗?!”
火势汹涌蔓延,肆意涌动,如同凶猛的野兽,在接触过食物的一瞬间里野蛮滋生,以一种无法控制的趋势四散开来。
一桌又一桌被烧动,在最里处的云罕看见了这一景象,只觉得手脚冰凉。
他已经不会说话,目光怔愣而错愕。
分明……已经预料到了。
“你不是最怕火了吗?!你陪我一起死罢!!!陪我一起下地狱!!!哈哈哈哈哈哈!”
蒋国安疯狂的吼声淹没在了火海里,最后流下了一滴眼泪,他似乎看见了一片昏暗之中,自己的儿子向着他招起手,很快,他永远得丢失了呼吸。
一切……都要结束了。
火光滔天,最后的最后,云罕闭上了眼睛。
“阿芜!!!”?
第115章 章一百一十五:疯狂、哭泣/“傻瓜,我回来,带你走。”
烈火灼烧着皮肉,熟悉的疼痛再次席卷而上,依旧疼得无以言喻。
云罕感受到自己的肌肤被火一寸寸地侵蚀,如同六年前一般。
……六年前啊。
原来,已经这么久过去了。
火光的中心,云罕花糊着眼睛,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
他有些意外……自己竟然是哭了。
分明已经很久都没有哭泣、分明他早已经淡忘了哭泣的滋味,他……为什么要哭?
零零碎碎的回忆奔涌而来,他的口鼻中掺入烟灰,呛得喉咙无比地发痒。
模糊的视线里,好像又回到了若干年前的树下。
那里有表面责怪却悉心照顾自己的父母、有熟悉的常青树,还有身旁如影随形的人。
铺开书卷,一坐就可以坐上一整天。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当年,云罕博览群书,天资聪颖,生来就是为科举而行,唯独读上《明妃曲》的时候,总无法共情其间滋味。
【人生到达失意之时,是无地点而言的。】
云罕没有经受过失意,他并不能明白命运多舛的道理。
而薛界的从军离乡,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的其间含义……所以他将此编成了一首歌。
于是往后许许多多年,他无数次地切身体会这歌曲中的辛酸,好像是要中和掉他童年的欢愉一般,他被迫受命运安排,不断地品尝世间万般苦楚,最后深刻成为失意的一员。
云罕这一生……都太累了。
十年的光景,亲人离世,爱人无踪,仕途坎坷,友人命丧……他每一次走动、感受到残疾的跛腿,都会被狠狠提醒过自身所背负的苦痛。
庚子之变,数百名学子的亡灵压的他好重好重,几乎要无法呼吸。
所以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云罕就已经决定,这一次的战役,将会成为他最后的终点。
葚汁只会使人浑身无力,却无法麻痹他人的神经,蒋国安处世多年,必然会在中招的一瞬间醒悟过来。
葚汁是他最终的武器,他早就清楚它巨大的弊端,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安排好了宋庭誉邢遮尽还有薛界的去留……
如果注定要有一个人作为牺牲,那么他无疑是牺牲者最为合适的人选。
可人死之前,所谓的不甘总会无限放大。
战役的前一夜,他脑中混沌,记忆已经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自己失了控,对着薛界做出了过界之事。
潜藏在心中的不甘心疯狂窜涌,好像要把人通通搅碎一样。
云罕在第二日醒过来时就懊悔住了,他看着薛界嘴上的咬痕,目光晦暗,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对方。
他不愿意告诉薛界自己的真实身份——再次相遇的数个日夜里,他独自承受着煎熬和挣扎。
自己病入膏肓,油灯枯尽,就要真正死去了。
他不愿意破坏掉薛界记忆中那个完美的爱人,也不忍心看他遭受和自己一般的挚爱离去。
因而他最终选择,将所有的一切都吞没于这场大火中。
火过无痕,吞并掉所有痕迹。
火光深处。
云罕的泪好像要流干了,他的嘴角扯出一个释怀的笑,烈火映红了他的面庞,在这数年里,这是他唯一一次,显得那么有气色。
白发也有了颜色。
模糊之间,云罕看着朦胧的前方,眼前好像又浮现出了薛界的身影——长腿窄腰,颀长高拔,对方拼命地跑着,向自己狂奔过来。
云罕笑着。
只是很快,他的耳边又多出来几声急切的叫喊。
“阿芜!”那个声音吼着。
……叫、喊?
……云罕的嘴角恍然僵直,胸膛下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的血液开始复苏,灵魂狂热舞动,直达天灵。
……阿兄。
阿兄……?
不……!
上方猛然一声巨响,他下意识地抬头,骤缩的瞳孔中,被崩裂的长木占满。
右腿上的疼痛仿佛在这一刻无限放大,久远的记忆充斥脑海。
云罕几乎在这瞬间,脸上惨白无色,一片惊恐的死寂。
六年前,也是这样的长木,将他的腿砸断……
他浑身的血液都冰凉下,好像要完全分崩离析。
不……不要……
他想要尖叫,大喊,只是一切的一切,都被一股大力扑倒填埋,冷冽的气息在火光熏天里压倒了他的全身,男人的闷哼旋即而至。
“阿芜。”薛界的血直直喷到了他的脸上,将他白色的头发和睫毛全部沾染上颜色。
云罕的面孔逐渐转变为了诧异和错愕。
“阿芜……”
薛界又唤了他一声,挣扎着起身,将背上的沉木挣开。
遗漏出的血液顺着脖颈倾斜而下,云罕的眼睛里进了血,泛起一阵干涩和湿意,也唤醒了他的灵魂。
他感受到身体在崩碎撕扯,此时此刻,即将要陷入疯狂。
“你叫我什么?”他嘶哑着嗓子问道。
你早就……
他早就……
不是的……薛界,不该来这里的。
“你走开!你疯了么?为什么过来?为什么……哈……呜……”
云罕的声音终于被哽咽所替代,他的脑中一团乱麻,语无伦次。
疯的到底是谁?被蒙在鼓里的又是谁?
“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他最后停止了呐喊,大哭着重复着这句话。
云罕就是阿芜……闻人芜,就是他。
“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为什么还要回来送死?明明都到最后了……都要结束了……”
“——你回来,究竟是要干什么?”
火光潋滟里,云罕毫无遮掩地哭着,仿佛要将这数年来的泪水一次哭干。
在一次次的质问中,薛界终于从长木下爬起,咽下喉中的血液,颤巍抄起了云罕的膝弯。
“……傻瓜。”
他的声音沉哑。
我回来,当然是——
“——带你走。”
宋庭誉在火光爆出的一瞬间夺门而出,看见汹涌的火势如同泉涌,脑中轰然炸响。
在下一刻,他迈开腿,便向着火中奔去。
邢遮尽厉声喊了他一道,一把将他锢紧,止住了对方的脚步。
“大塍的将士和百姓们都需要你!你不能犯险!”
宋庭誉转身,眼眶在这几息中已泛起红,胸膛中的火光如同受到感染,也要狠狠灼烧起来。
为什么……
他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他皱着眉,巨大的悲伤难以言喻,好似要冲破肺腑。
分明,在此之前,他已经感受到了云罕的不对……他为什么要同意云罕的说辞?还有薛界……
他的脑海翻涌轰动,脸上毫无血色。
邢遮尽一把按住他的双肩,对上他的眼睛。
“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他们的选择……云罕从一开始就想舍身取义,你如今自怨自艾,是想将他辜负了么?!”
他怒吼到,宋庭誉混沌的瞳孔在这些话中恢复焦距,随着邢遮尽胸脯的起伏,将之演变为了坚定。
他的手慢慢攥紧,几息后,向着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在城门的地方,大塍的援军已经被组织出来,乌泱泱地站在门前,脸上呈现出痛苦的挣扎。
程十二已经将所有的事和他们说清,宋庭誉知道他们在挣扎什么——蒋国安虽然叛国,却是依照圣旨行事。
不是每个人心中的赤胆忠心均是排列第一,他们的背后有着家庭、有着责任……或许内里仍有一腔忠勇,却受着万般的束缚。
——事情没有最终结果以前,他们没有勇气去承担违抗皇命的罪名。
宋庭誉看着这些将士的面孔,手指不断地蜷缩,将手背惹的青筋暴起。
“开城门。”最终,他红着眼睛,望着茫茫众人沉声。
【向东南方向观望,将城门打开,那里,会有你们需要的援兵。】
云罕分别之前,最后说的话还在耳边。
宋庭誉选择相信。
城门缓慢打开,随着风势的渐紧,预想中的空旷并没有出现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同样的乌泱泱。
宋庭誉在这过程中,缓慢地瞪大了眼睛——
城门外,为首的人一身黑甲铁衣,高高坐在马背之上,不是他人,正是大塍兵部尚书的嫡子。
“傅、夺。”他唇齿轻启,缓慢吐出两个字。
傅夺在下一刻举起右手,扬到了一种足够让周围人看到的高度。
宋庭誉手指攥动……
傅夺手中的,是兵符。
“虎符在此,尔等即刻听令!”他大喝一声,随着尾音落下,众将士全部恭敬垂首,整装待发。
宋庭誉的眼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积攒出了泪花,恍惚间,他深深回头,又看了后方一眼,那里早已火光熏天,乌烟笼罩。
……援兵。
云罕口中的援兵,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再次转首,目光已满是坚定,傅夺向他递过虎符,交付于绝对的权势。
“诸兵准备,启程返京——随我面见天子!”
黄沙滚滚,人群应声而动。
宋庭誉翻身上马,握紧缰绳,最后一挥皮鞭,扬长而去。
远处的火光越来越细微,迎风昭著间,他的泪水如同刀割般划破脸颊。
后方,无数人的惨叫悲鸣声直奔天际,焦黄之中,湮灭掉了数万的尸体。
他们消失于灰烬,仿佛从未存在。?
第一缕晨光越过山头,投射到大塍皇宫之中。
一名身形娇俏的女子从天牢中走出,她长着一双杏眼,唇红齿白,只是面容之上,是与相貌不符的寒霜。
“送到了么……”天牢中的男子被挂在十字架上,粗壮的铁链将他的四肢都磨出血迹,长发凌乱地遮盖在脸上,声音沙哑。
那男子不是他人,正是数日前被强制压入牢中的江涿。
宴无双脚步一顿,转过了身,看着他有气进没气出的模样,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这位姑娘笑起来纯良无害,只看表面,真担得起天真烂漫这四个字。
“江小郎君就快熬出头啦。”她答非所谓,歪了歪头,不再理会对方,径直走出了牢外。
……今日的阳光,真是格外的好。
宴无双抬起头,对着不适应的光亮微微眯了眯眼睛。
绕过几段路程,顺着长溪,到达了皇宫深处。
正堂门前,守卫着两个侍卫,见到宴无双的第一眼,先是恭敬地行了一礼,而后为难地挡在了她的面前。
“副门主……”他们低声。
宴无双稍顿,片刻,露出一个笑容。
两名守卫立时不寒而栗。
“啊呀,我懂的……我等你们向梁哥哥通报就是了。”她笑得甜蜜。
守卫对视一眼,暗自松了一口气。
山鬼组织的门主梁惘座下,一直有一位痴心于他的女子,此女子相貌明媚,面容无害,却最是心狠手辣。
很多人的悲剧,都是因为轻信了她单纯的外表,最后死于非命。
宴无双保持着烂漫的笑容,得到应允后走入了门内——只是很快,她的笑出现了一丝端倪。
这位“温润帝王”出乎意料,并没有好好准备登基的事宜,而是手拿一支发簪,眼睛里闪烁着深切的情意。
宴无双的脸颊细微地僵持住,梁惘却在意识到人进来后,从容不迫地转过身。
“是无双啊……?”
他朝着她露出一个温润的笑。
她脸上的不自在立刻转变为了惯有的单纯无害,同样向他回以甜腻。
“来得正好,走近一些。”
梁惘温声,对着宴无双招招手,宴无双保持着笑容,顺从地走了过去。
梁惘便将那枚簪子认认真真地别到了她的发髻上,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少女滑腻的肌肤,带动一阵触感。
宴无双相貌娇俏,性格活泼,这枚簪子却透着端庄儒雅,淡青色的发簪与她相称,形成了一种诡异的违和。
空气中在这短暂之间,停滞无声。
“……好看吗,哥哥?”
宴无双等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
某一瞬间里,她惯以的活泼开朗里透了几分冷意。
“……好看。”梁惘的喉头竟然噎了噎,几息后,脸上露出深切的笑容。
宴无双将他瞳孔里一闪而过的异样全部收入眼中。
“我的无双……戴什么都好看。”
他喃喃,隐隐有些失神。
这位权倾朝野、面若定相的疯子,竟然在这一刻里显露出了破绽。
宴无双纯真的笑容因为那句“我的”而表现出少女的脸红,只是恍惚间,又好似在这其中看见了和梁惘同等的病态。
她在梁惘如痴如醉的眼神中慢慢伸手,将头上的发簪拿下,迎着那转变的目光,踮起脚尖——那枚发簪竟由她之手,戴到了梁惘的头上。
梁惘的瞳孔细微地缩起来。
宴无双却歪头天真一笑。
“梁哥哥才是最适合戴这发簪的人哦~”
晨阳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升起,外头的明光愈演愈烈。
梁惘还在愣神,晦暗的眼中闪烁起波澜,仿佛对着一切无知无觉。
“啊!哥哥,要到时间了……”宴无双却忽然出声,面露惊讶。
梁惘受到提醒,看见代表时间的日晷指到了某一方位,眸光里又开始晃动。
……要到时间了?
要到,时间了……
他的心跳在胸膛之下剧烈地跳动,脸上的神情险些掩盖不住。
他的疯狂、蠢蠢欲动。
大塍的新帝王,即将登基。
“我来服饰您更衣吧。”宴无双声音有些小,脸上露出了一些绯红。
她在羞赧。
与从前所有的生人勿进不同,这一次,梁惘同意了她的主动亲昵。
他张开手臂,任凭象征着帝王的黄袍一道道地裹挟到自己的身上,直到最后要理上发梢时,才下意识地要将簪子拿下来,却被宴无双轻轻阻拦。
二人的指尖相碰,宴无双蜷缩了一下手指,少女的面容好似红云。
“梁哥哥戴着它吧,您带着它,很好看。”她肯定又报赧地说。
梁惘停住了要将之拔下的动作。
……是么?
他的内府里缓缓抛出这个疑问。
又往后的片刻里,直到所有的事物全部准备好,他的面孔都如出一辙,仿佛神志已经游离到了天外,任凭对方摆弄着自己的服饰而毫无波澜。
象征着开场的宫门被打开,梁惘一身黄袍,长身玉立,向着宫外高台走去。
高台下,早就会聚了文武百官。
他们的面色或凝重或高昂,错综复杂,群生万相,然而这一切,都与梁惘无关。
在这短暂了数日里,他杀鸡儆猴,将江涿无数次拖出来示众百官,最后换得礼部尚书重病不起的结果,深刻地警示了其他官员。
皇帝被囚,兵权在握,乱贼控疆……颢砀的大势已去,任凭弑君篡位之徒横行霸道,他们也无法做出什么样的改变。
这就是绝对权力下,梁惘的猖狂桀骜。
“祭——天——”新任大太监一声长嗓,梁惘亲自执香,插入了皇炉当中。
“参拜圣上——”随着他的再次转身,大太监又长声喊道。
这一次,百官们并没有依言照做。
梁惘的眉峰微压,眼底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
“怎么,众爱卿对于朕的登基,还存有什么异议么?”他站在高台之上,笑容温润身上却散发着阵阵阴寒。
台下众官半低着头,气氛僵持而凝重。
梁惘的眉尾挑得更凶,心脏砰砰直跳——临近最终目标的前一刻,他心中暗藏的疯狂汹涌、快要隐匿不住了。
他拍了拍手。
不多时,几位侍卫模样的人便从后方压上了一个人。
那是江涿。
江涿的血一滴一滴,顺着十字架滚落,融进地面。
他的脸色惨白,唯独唇被血液点缀,异常鲜红。
台下的官员里产生了一阵躁动。
梁惘慢慢走近江涿,抬起一只手,拈住了对方的下巴,后者的目光混沌无光,隐隐失焦,已然是强弩之末。
可在细微末节中,他还是能感受到江涿顽强的不屈。
“爱卿们不服朕身,莫非是想通通变成江小公子的模样?”
梁惘淡淡一笑。
然而不等下方官员说话,身侧却模糊地响起嘶哑低吼。
“……变成像老子一样、赤胆忠诚的相貌么?”
梁惘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