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尽……
邢遮尽……
梁惘笑得狰狞。
多亲切,多好听?就像他少年意气风发之时,邢遮尽的娘亲一遍遍地喊他“阿惘”一样,他也眼中满是深情地回上她一句“诉儿”。
诉娘当年出生世家,与他的身份是天壤之别。
梁惘在成为大塍唯一一个异姓王之前,过着如同走尸一般的日子。
他受虐打、受欺侮,吃过馊饭喝过泔水……他父母是赌徒,败光了家中产业,揭不开锅时,仅仅两个烧饼,便将他卖给了人贩。
梁惘刚开始并没有这样的疯狂——他也是一个生来安康的正常人。可就在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之下,他成功被磋磨掉了筋骨。
直到程长诉的出现。
那一日,阳光透过缝隙照到了巷角,她给他递了一只手帕。
从此命运的羁绊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跨越了阶层,相知、相爱、相许……梁惘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原本以为,他们会这样幸福一辈子。
那一日圣旨下来的时候,程长诉正握着笔教他写字,她鬓角的长发微微散落,透着碎光,那样的纯洁好看。
梁惘情难自禁,便想要碰上对方的发梢。
一旨婚书却劈头盖脸地砸在了二人的面前。
梁惘疯了,双目赤红。
程长诉却只是长久地愣在原地,而后麻木平静地接了过去。
那以后,他们经受了很久很久的分离。
梁惘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只想要程长诉见他一面,却都被拒之门外。
而后的某一天里,他终于越过了世家的府墙,翻墙进入时,正看见头发半白的先皇向着程长诉逼近,眼中带着强迫和贪欲。
他脑中嗡的一声响,便上前将他推搡在地,一拳砸了上去。
那之后,他遭受了比从前无数次更加惨无人道的折磨,其间见过先皇一次,由他亲手向体内注入了所谓情蛊。
他到现在都记得先皇当时小人得志的高傲轻蔑,和被自己卯足的一口血喷的满脸时的羞愤。
……终于撑到从牢中放出来时,梁惘却得到了程长诉成婚的消息。
少女大红喜服,从花轿上下来,面带红妆,一颦一笑,尽是芳华。
这是梁惘无数次在梦中所见过的场景。
那一天,他躲在乌泱泱的人群之中,觉得程长诉好美好美。
可两行浑浊的泪水却从眼角滑落,让他再一次上前冲了过去。
人群骚动中,程长诉面对他的大吼大叫,当着所有人的面,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你殴打天子,触犯龙颜,如今又阻挠陛下婚事,是想要株连九族么?”
程长诉掀开盖头,露出一张冷若寒霜的脸。
与从前依偎在他身边,娇俏温柔的姑娘判若两人。
梁惘被这一巴掌甩地脸颊红肿,俊美的脸上多了几道血痕。
他觉得委屈,他分明只是想要保护她……
可那一日,他还是低声地道了歉,他哭了,想要以此换取到程长诉的一点心软。
他抓住了她的手,哭着求她不要嫁给先皇,说要带她私奔,带她躲藏到一处无人之境……
可到最后,却只换来对方的一声冷哼。
他看见她甩开了自己的手,而后温柔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脸上是柔情似水。
她告诉他听,她已经有了皇帝的孩子……
“都是你,都是你……”高台之上,梁惘的脸上疯狂而痛苦,随着挥舞发簪的动作,爆发出阵阵呢喃。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在邢遮尽身边的宋庭誉一把将之推开,利器入体的声音顺着血液飞溅到了邢遮尽的脸上,宋庭誉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溢出一声闷哼。
鲜红的血灼烧醒了困顿的人。
邢遮尽的双手冰凉,瞳孔向着身前看去。
下一刻,他的喉中放出一声低吼,抱住了宋庭誉。
“哈哈哈哈……”梁惘怔愣了一下,很快又笑出声。
预想产生了偏差,不过这并不妨碍它的最终结果。
“抱歉哦,本王今日,可就不陪你们玩了……”他脸上的失控陡然清醒了几分,恢复到了和以往一样的平静。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意识到了不对。
——从刚才到现在,梁惘一步步地深入真相,循循善诱,其实都是在编织一个欲望的陷阱,目的就是为了趁周身愣神之际,找到钻漏的空隙。
“……无双,走!”
梁惘望向了身后的少女,对她使了一个撤退的眼神。
宴无双这些年追随于他,是他最为忠诚的一位下属,多年来的朝夕相处,让他们之间早就培养出了无人能比的默契。
梁惘常常只需要一个眼神,后者就能够清楚他要做出什么样的事。
这一次也不例外。
梁惘说这句话后,就要运作轻功,几步离去,然而方站起,腿脚却一阵无力。
他骤然瘫倒在了地上。
……怎么会?
尽在掌控中的眼神终于产生了一丝崩裂,梁惘的眼中闪过了慌张。
他再次运力,得到的仍旧是浑身瘫软。
上方忽而传来一声轻笑。
清脆悦耳,少女怀春,像极了黄鹂鸟。
梁惘在这一刹那里,好似全身僵硬了。
他的脸上先是煞白,紧跟着充斥上了进入死局的愠怒。
“你背叛了我?”
他抬起头,正对上了宴无双那张明媚俏皮的脸。
少女朝气蓬勃,如阳如花。
“梁哥哥……你这是什么话?无双可是这辈子都不会背叛你的呀……”
宴无双的眼眶泛了点红,好像受尽了委屈。
天真又无措。
梁惘深深看了她许久,久到最后,他终于做出了动作——却是慢慢平复起了胸膛,脸上的表情也平静了下来。
他温和地笑出了声,即便发丝凌乱、即便脸上有飞溅的血花。
可是他还是一副温和的样子……如同以往无数个岁月里的一样。
这是宴无双最喜欢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宴无双的眼睛更红了,没有直接回应,只是慢慢蹲下身,伸向了他的手——梁惘的掌心里,还紧紧攥着放在通入宋庭誉皮肉里的发簪。
他很宝贵这个发簪——那是程长诉走后,留给他的唯一的事物。
宴无双将发簪慢条斯理地插上了他的发髻里。
“梁哥哥,你戴着它,很好看……可千万不要拿下来了。”
梁惘在瞬时间明白了什么。
——在发簪里。
令他浑身无力的药物在发簪交接之时,被宴无双下在了其中。
他的心中忍不住轻嘲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下一刻里,他猛然爆发起来,将发簪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发簪应声而断,他骤然又慌了神,趴下去去摸索那簪子。
“诉儿……不、我不是故意的……诉儿……”
他疯掉了。
发丝凌乱,像极了一条野狗。
在他的上方,宴无双甜美的笑容逐渐冷下,眼中尽是寒霜,毫无感情地看着这副景象。
周遭在这短暂的片刻里乱成一团,大塍军兵们纷纷上前,将乱臣压住。
邢遮尽则在反应过来的下一瞬间,抱着流血的宋庭誉疯狂地向太医院跑去。
过往各种记忆嘈杂不堪,交织不休,他却刹那中没有了一切思考,空白一片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宋庭誉。
宋庭誉……
宋庭誉……
他不能有事、不能有事的。
“太医!医师呢!!”
寒风凛冽中,邢遮尽一脚踹开了太医院的门,惊骇住了内里全部的医师,众人对上他满是血丝的双目后,连忙将宋庭誉抱到了床榻之上。
待将宋庭誉的衣物扒开时,殷殷血液便从衣物里渗透出来。
梁惘那一簪子下了死力道,擦着宋庭誉的心口过了去。
好在簪子不长,又有些钝,可太医们还是清理包扎伤口一直到黄昏。
屋内烧了炭火,将房间里烘得暖和,宋庭誉却焦躁不安地皱着眉,浑身细微地打着颤。
邢遮尽就守在他的身边,一刻不动地盯着他,替他擦汗、为他润唇。
——他的双眼无神,只愣愣地将视线放到对方的身上。
其间陆政廷和竹升都从王府中赶了过来,劝阻了他好几次,最终都无功而返。
邢遮尽的脑中一团乱麻,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的双手都是冰凉一片。
……他没办法想象,要是宋庭誉也向当年的清妃一般在他的面前死去,他往后要怎样过活。
——心中痛苦恐惧到麻木的情感,在这六年间已然上演了无数次,可每一次,他都是刻骨铭心,丝毫不减苦楚。
屋内,最后一抹烛火烧尽,灯光恍然熄灭。
邢遮尽僵硬地去点燃烛光,身后却倏而传来了响动。
他听见了宋庭誉在梦魇里不安地呢喃出声。
“别过来……别……”?
宋庭誉浑身是血,因为中蛊的缘故而瘫软无力。
梁惘在狰狞的摧残中,脸上的面罩被拉扯着脱落,露出了年轻俊美又疯狂的容貌。
宋庭誉感觉疼痛难忍,眼前晃动一瞬,一名女子的身影便骤然挡在了自己的身前。女子的身上是不同于邢遮尽一样的乌木沉香,这份乌木沉香更加温和,更加柔软。
混杂在隐忍颤抖的惨叫声里,都染上了血的味道。
……那是,八年前的记忆。
八年前,在宋庭誉失魂落魄、和邢遮尽表白心意的那一天,在冬猎开始的前两个月……这一段空白的记忆,于今日的梦魇中被填满。
当年宋庭誉魂不守舍、跌落于敌方的陷阱,原来并不是因为邢遮尽对他的拒绝——而是亲眼见证了清妃护他而死的过程。
这一场惨绝人寰的虐杀,将他整个人都击溃,让他的身体产生了自我保护意识,将这个过程遗忘。
此情此地,宋庭誉看着血糊糊的人,眼泪疯了似的涌出来。
“夫人……”
他浑身寒凉,脸上煞白一片,喉间像含沙般难以启齿。
程长诉就站在他的面前。
“誉儿,都长这么大啦?”她温和的眼睛被血污沾满,缓和了好几息,才温温柔柔地看向宋庭誉。
她笑着,即便身上全被血点燃。
宋庭誉感受到对方摸上了自己的头。
他跪立在程长诉的面前,脊梁被压地喘不过来气,想说什么话,程长诉的身影却越来越淡,最后的最后,他只看见对方站起身,一变往日温婉的打扮,穿上了俏皮活泼的衣物。
她欢快地跑离了黑暗之中,消失在了梦境的光亮里。
光点随之泯灭彻底,寒凉铺天盖地,一下子将宋庭誉全都压垮。
宋庭誉想求程长诉不要走,可是喉咙里已经发不出来了声音。
好冷、又好累。
曾经数次濒死的熟悉感浮上了心头,宋庭誉身体疲惫不堪,就要彻底坠落了。
然而在下一刻,一股大力却将他浑身包裹了住。
很熟悉的味道——那是乌木沉香,不同于程长诉的温和,是冷冽、沉稳的乌木沉香。
身体在快速地回暖,一双大手忽地从上方探来,抓住了他的手指。
耳边是一遍又一遍的呼唤。
“阿誉……”
“阿誉……”
宋庭誉在满地疮痍之中睁开了眼睛。
入目模糊一片,低哑深沉的嗓音却还在耳畔间回响,带着细微的颤抖,还有滚滚热气。
邢遮尽抱着他的手臂都在抖,眼睛早已红透。
宋庭誉还没有完全恢复神志,在这清醒和混沌的过渡之间,连带着触感都是模糊的,唯有胸膛的热量清晰无异,源源不断。
好……熟悉。
恍惚里,一股奔腾而来的记忆浮上心头——将宋庭誉激得混沌少了几分,他没有踌躇,便哑声启唇。
“邢遮尽……”
邢遮尽不停喊他的声音顿了下来,下一瞬便将他抱得更紧。
“阿誉,我在,我在这里……!”
宋庭誉收紧了手。
“我、见过你。”没有烛光的太医院里,静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他艰难着嗓子,却只说出这么一句无头无尾之话。
邢遮尽一时间没有领会出他的意思。
“在草地上。”宋庭誉眼底的迷茫转变为异样的悸动,他旋即接声,“还有黄沙上、树丛间、帐篷里……城府、房屋——在边关中,任何一个、我曾经身受重伤濒死过的地方。”
邢遮尽的身体蓦然僵住了。
这一刻里,脑中千思百转,大脑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自发地做出变动——在他松开人,妄图要逃离这个地方时,怀中却传来了一阵低哑的呜咽。
“……阿誉?你别哭啊……”他骤然慌了神,站到一半的身体又回归到了原处。
大塍沉稳的裕王殿下身上布满了无措。
——宋庭誉从前便有说过,自己铜墙铁壁,流血不流泪,特别是在邢遮尽的面前,他总有说不上来的倔强和傲气——只是这一次,他失了智,万千悲恸难以压制,唯有痛哭流涕可以舒缓两分。
他、全都记起来了。
所有,邢遮尽默默忍受、默默付出的记忆,他全部都记了起来。
……当年他风刀血雨里过去,在战场上不要命地去厮杀,自以为背后空无一人,原来全部都是不经谬论——
而这一切虚幻的记忆都在他刚才重伤醒来的瞬间里清晰。
草地、黄沙、树丛、帐篷……
他对邢遮尽唤醒自己感到熟悉的理由,是因为从前自己每一次重伤濒死时,都是邢遮尽一遍遍地抱着他在耳边厮磨。
邢遮尽从没有缺席过自己人生中的每一场宴会。
而他,却恨了对方整整八年。
“对不起……对不起……”宋庭誉张唇喘息着,经年的磋磨过去,在此刻重新变回当初那个十六岁的少年。
“是我害死了清妃娘娘,她是为了救我才遭受了那些……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邢遮尽脸上浮现出痛苦和压抑。
“凶手是梁惘,不是你。”
“你是受害者,你从来都不应该是遭人唾弃的一方。”
他的声音微抖,却无比坚定。
“可我不该忘记……”宋庭誉抓着剧痛的头,泪水决堤夺眶,“邢遮尽,哥……八年、整整八年……我每一日都在恨你,我恨你对我无情,恨你践踏我的真心——可到头来,原来全部都是我愚钝痴顽,我忘了,我怎么能忘了呢……?”
少年被迫老成的思想,沉重隐忍的爱意,混杂着母亲的性命……
邢遮尽说得对,宋庭誉从来都不是凶手,可他的母亲却真真切切因护他而死。
这八年里,即便他清楚并且一遍遍地告知自己,错的不是宋庭誉,可往后每一次看见对方的面孔时,他总能想起那个血气漫天的巷角——
他怪的从来都不是宋庭誉,而是他自己。
这是一道足以将他纠缠到死的心结。
昏暗的月光倾洒到窗边,映过宋庭誉脸上晶莹的泪珠。
“阿誉……你没有错的。”
邢遮尽在下一刻抬起他的下巴,低头张唇。
所有的阴霾和晦暗,爱恨情仇……撕扯粉碎,淹没到了情浓之巅的血吻中。
你的记忆在代替我保护你,所以你选择了遗忘。?
第121章 章一百二十一:隔阂/“吻的要被闷死了。”
邢遮尽抱着宋庭誉吻了许久,直至最后,因为对方尚未恢复好身体,气短胸闷,他才从恋恋不舍地把人松开。
宋庭誉在离唇的后一刻低头,额头蹭着邢遮尽的脖颈抵到了他的锁骨,那里的衣物在方才的躁动中凌乱开来,炙热的肌肤没有隔阂地与他贴合,宋庭誉闭了一下眼睛,泪珠顺着颤动的睫毛滑落脸侧。
一滴一滴,一声不吭,又顺着脖颈流进了衣领中。
邢遮尽喉结滚动了好几次,最后都没有出声。
宋庭誉也沉沦于这片刻的宁静。
他满心未曾消除的痛苦几经起伏,终究溃败于疲惫,抵在邢遮尽的锁骨处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意识消逝的最后一刻,眼角还在流着泪水,邢遮尽僵硬着身体等候许久,察觉到对方没有动作后活动了一下指尖,把人轻轻松了开来。
月光下的泪珠依依不舍地垂在眼睫上,邢遮尽心疼难抑,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蹭上了宋庭誉的睫毛。
宋庭誉身体太过疲惫,情绪起伏后,睡的非常深沉,邢遮尽替他的整个过程里,对方都没有什么反应。
直至最后,月色迷蒙,他长发散落,慢慢弯腰,对着他的眼睛落下一吻,对方才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眼睫。
“阿誉……”
沉哑的嗓音最终泯灭于黑夜。
宋庭誉的身体是在两日以后才稳定下来的,这两日里,邢遮尽不眠不休,时时刻刻地守在他的身边。
终于在第三日的清晨,宋庭誉悠悠转醒,眼中浮现出短暂的迷茫。
邢遮尽抓着他的手感受到动作,半垂的眼皮旋即撑起,口中沙哑喊了他一声。
眼前的视线清晰,宋庭誉躺着的视角里,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对方干裂的唇——
他几乎是立刻猜出了这两日中邢遮尽的所作所为,苏醒时平静的心立刻被一股阴霾扫上。
邢遮尽,又尽心尽力地照顾了自己一次。
“阿誉。”
邢遮尽见第一句他没有应声,又启唇喊了一道,宋庭誉的目光随之上移,看见了对方布满血丝的桃花眼。
他像是被烫了一下,倏而偏移了过去眼神。
“……梁惘呢?”
邢遮尽见他直接转移话题不作回应,眼中一闪而过失落,又移目到他要起身的动作,手还是没有受控,将之轻轻扶住。
“在天牢里。”
腰背上的手带着触感,隔着衣物传过来,让宋庭誉的眼皮微微低垂。
他不着痕迹地避了避。
“我睡了多久?……带我去见见他罢。”
邢遮尽最是敏感,自然察觉到他有意的避让,手上触感消失时,他心头下意识产生波动,万千沉埋却还是收纳进了肺腑当中。
“嗯。”
他知道这种时候劝阻宋庭誉并没有用,况且这两日的时间里群龙无首,诸般琐事一拖再拖,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
宋庭誉和邢遮尽一路西行,最终到达了天牢当中。
阴冷潮湿的寒气让宋庭誉略微瑟缩了一下,邢遮尽解下外袍,尽量忽略了对方的异动,将其强制性地裹到了他的身上。
梁惘关押在天牢的最深处。
见到他时,他已经蓬头垢面,脏污秽物染了满身,再没有半分曾经的风光霁月。
宋庭誉伸出手,敲了敲牢门,对方也只是恍若未闻,痴痴地傻笑着。
梁惘疯了。
病理意义上的疯。
邢遮尽垂下眼皮,眼尖地看见牢中的人手中闪着碎光——那是压他进牢时,对方无论如何也不愿松手的碎簪。
他的眼神晦暗了一瞬,流露出了一丝仇恨和嘲弄。
宋庭誉偏头时,余光将这个眼神分毫不差地收入眸中,心口好像被针轻轻戳了一下。
——邢遮尽恨梁惘,因为他杀死了自己的母亲,可自己呢?
他宋庭誉,到底不是什么清白人。
牢里阴寒的气息加重几分,宋庭誉喉中痒意难耐,低低咳了咳,邢遮尽转而回神,下意识地伸手过来,要替他将衣袍安地更紧。
这一次,宋庭誉却退后地更加明显,甚至毫不掩饰地挪动脚步。
“哥……”他哑声喊了一声。
寂静阴冷的牢房中,这一哑声成功让邢遮尽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的目光投射过来,却只看见宋庭誉张了张唇,喉结滚动了好几圈,最后只低低沉沉地闷出三个字。
“对不起。”
除此以外,再没有多余的言语。
邢遮尽的眸光暗了下来。
他们曾经肌肤相亲,如今却都有一个各自无法逾越的心结。
宋庭誉垂下了眼皮,瞳孔流转,慌措而居无定所。
恍惚里,他嗡嗡的脑中冒出一个想法:他不该在这种情况下和邢遮尽一同到地牢之中的——
寂静无声间,两人的相处让人感到窒息。
如今梁惘已疯,这场大型的战役终究是落下了帷幕,至少在此刻里,他再待在牢中已经没有用。
这样想着,他转身就要离去,只是手腕却被人带了一道,后脖颈旋即被一只大手抓住。
邢遮尽压迫又侵略的吻不容置喙地落下。
这一次,他吻的十分凶狠,牙齿磨破了嘴唇,弥漫出血腥味,宋庭誉猝不及防,唇齿的缝隙间溢出了一声轻喘,待到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瘫软无力,全靠邢遮尽的身体支撑才不倒下来。
来地牢的路上,宋庭誉拒绝摆轿,邢遮尽原本是要将他背过来的——宋庭誉脱离了危险,却到底受了重伤,刚休憩了两日,下床行走不出意外,趔趄地不像话。
只是宋庭誉连他的靠近都不让,更何况是背这样一个亲昵的举动。
邢遮尽最后还是妥协了,亦步亦趋地护在他的身边,最后才磨到牢中。
这一路上,宋庭誉早已是筋疲力尽,如今被凶狠吻了几息,浑身的力气便都被剥夺走,腿上连站稳的劲都没有了,更不用说推搡和抗拒。
邢遮尽固然是咬紧了他这一点,揽着人的腰,将他整个人都按在了自己的怀中,对着那张没有什么血色的唇又啃又咬,硬生生在上面逼出了几分血色。
宋庭誉觉得他要把自己闷死了。
就在意识即将模糊之际,耳边倏而传来了一声轻笑,让拥吻的二人同时僵硬住,顿住了动作。
……这道笑声不出自于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一个女子的笑声。
恍惚里,宋庭誉觉得这笑声有几分熟悉,邢遮尽在笑声出现的一刹那松开他,伸手擦净了他的唇,新鲜的空气得以回归,让他的眼前逐渐清晰过来。
“知道裕王殿下和宋小将军感情好,但也要看看地方嘛……”
关押梁惘的隔一处天牢中,一名俏皮的姑娘歪着头,在牢缝之中,冲紧紧贴在一起的二人眨了眨眼睛。
宋庭誉没有血色的脸顿时红透了半边天。?
第122章 章一百二十二:抵额/“像一场缠绵悱恻的神交。”
宋庭誉和邢遮尽命运多舛,情爱真枪实干出来的少得可怜,只不过相比较宋庭誉,邢遮尽的脸皮显然要厚一些……至少此时此刻,他只是晃了一下瞳孔,便侧身过去,将宋庭誉挡在了身后。
“……唔,我看起来这么凶吗?”那一头,女子慢慢站起来,对他这个下意识护犊的动作弄得有几分不得意,脸上浮现出委屈的表情。
眼前的蒙雾彻底消散,宋庭誉在看清女子相貌的瞬间里,内里羞赧随之而散。
他眸中闪过异动,掺杂了几分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