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屹立一百年。”
将笔记收起的时候,罗衡忽然开口。
“什么?”
狄亚正在帐篷门口忙着摆弄那件赢来的衣服,他最近跟着白甜甜(白甜甜就是修车师傅口中的小白,也同样是蓝莓饼干姑娘)学习了怎么熨烫衣服,对这件事怀有一种莫名崇高的热情。
“当时在研究所的时候,你跟我说金苹果起码有百来年了,现在才一百三十二年呢。如果从战后开始算,五十年前又没了,那也就三十多年。”
狄亚将拿来熨烫的热水壶搁在一边,最近司南走到一处遗迹附近,他们打算扎营一周做些研究,小队也分到了三顶帐篷,加上他们自己的小帐篷,总共有四个。
于是罗衡跟狄亚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凑合住了。
狄亚轻轻“哈”了一声,他笑起来说:“我还说是八十多年呢,说不准金苹果公司战前就在了呢?八十多年,凑一凑也算差不多一百年嘛。”
罗衡摇头笑了笑:“你要是说它有六十多年,那我的确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八十多年绝对没有。”
“所以你只是否认八十多年。”狄亚若有所思,“不否认是在战前出现的?你怎么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
罗衡极少说这么任性的话,他好像生下来就已经是这个模样了,狄亚很难想象他会像那些脏兮兮又鬼灵精的小孩子一样在地上乱跑,说着一些天真无知,残忍又可爱的话,然后随着风突然就长大了。
“那……”
狄亚把衣服挂起来后,就走过来蹲在罗衡面前,仰起头,握住对方的手。
他不知道这个动作有什么含义,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只是突然想要这么做,更何况罗衡的手对他一直都很具有吸引力。
狄亚捏了捏罗衡的双手,它们比看起来要瘦弱得多,隔着薄薄的皮肤能摸到骨头,正松松地搭着,矜贵而怠慢地搭着狄亚的手心。
“旧时代的前五十年到前四十年里发生了什么呢?”狄亚问。
罗衡平静地说:“我都记下来了,下了陨石。”
“我知道下了陨石。”狄亚仰望着他,像是雕刻家在观赏不属于自己的作品,带着一点挣扎的痛苦,“我不是说这个。”
罗衡低头望着他:“那你想知道什么呢?”
“我想知道旧时代的前五十年到前四十年里发生了什么。”狄亚又问了一遍。
罗衡颤抖了一下,然而他依旧沉默,扎营后的休息让他长时间没有进行高频率运动,肌肉储蓄起力量,他的脚步在最初缓下来的时间里也没停止,过盛的体力宣泄在东奔西走得来的信息流里。
可今天罗衡哪儿都没去,他静静坐着,过多的体力等待着发泄,如果不是性爱,那就该是暴力。
罗衡哪个都没选,他的脸颊与眼睛泛红,并非是悲伤引起的,更像是阵发性的亢奋与愤怒,如同被激怒的公牛闯入满是红布的阵地。这张从来冷静克制的面孔几乎要破裂开来,撕扯着,流出鲜血与脓水,露出那个真真切切的人。
可最终罗衡的眼睛里溢满悲哀,他只是说:“没什么,狄亚,什么都没有。”
那愤怒与亢奋流星般闪过,湮灭在眼睛里。
“我跟你说过,我早就跟你说过。”狄亚松开手站起来,他走到门口去看了一看,又绕回来,语气变得有点心不在焉起来,“我早就警告过你,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看看你现在这样。”
罗衡并没说话,他凝视着自己的指尖,面色平淡,像狄亚在无理取闹。
帐篷里,狄亚的脚步声来回徘徊,他终于无奈地回到罗衡的膝前,重新蹲下来,明明仰望着,却显露出怜爱又温柔的神色:“发疯吧。”
他捧着罗衡的脸,低声呢喃着:“你一直在忍受,我知道,从你想赶我们走那一天开始,我就以为你会发疯了,我故意惹你生气,故意逗你,你都没反应。”
狄亚落在脸上的吻湿漉漉的,带着热气,像刚从眼里滚出来的泪。
“罗衡,你并不真的是个雕像,是块石头。”
“你不是个死人,哪怕你死过,你现在也活过来了。”
罗衡终于开口:“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真诚地困惑着,这一切局面是突然由狄亚扰乱的,对方就像一场横行霸道的龙卷风,一瞬间卷起来,把整个帐篷都快掀起来。
原本罗衡已经控制好了,他总是控制得很好,他从疲累里走出来微笑,他寻找过去的痕迹并且记录。
他应该做的这些事,他能够做到的事,他都已经去做了。
狄亚热烈地注视着他,期盼从那双眼睛里得到回应,然而罗衡只是回以冷静的目光:“发疯能帮我什么呢?什么都做不到的,狄亚。”
他的声音仍然那么动听,狄亚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慢慢地松开手,又一次站起来。
“我能感觉到。”狄亚居高临下,表情不再出现在罗衡的视野里,口吻也因此显得过分冷漠,“你身上有死人的味道,罗衡,我当时为什么想要走呢,因为你真的是块石头,是个死人,我从没想过你会答应我,你看上去只是想找到下葬的地方。”
罗衡的表情一下子凝滞在脸上。
“这么久以来,我一直看着你,你要做什么的时候还好一些,逃命的时候也很好,可是当我们停下来,当你看着四周的时候,我知道你又开始死了。”
狄亚仍然说着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最开始你对我根本无所谓,不过你是个有趣的人,也是个好人,到金羊毛城的时候,我甚至想过,也许你留下来也不错,你在那儿或许会死慢一点,可我不知怎么有点舍不得。”
狄亚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下去:“我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不行的,你这样走不了多久的,可你走得比我想得久得多,可是现在,我知道,你就快要不行了。”
罗衡并没有直面那些控诉,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余惜铮嚟……
“你已经不想以后的事了,你完全不提你要做什么了,你没了打算,没了想法,除了问战前的事就是发呆,就像彻底死了一样。”狄亚淡淡道,“你心烦意乱,只是跟着司南走,他们扎营七天,你什么话都没说,七天,我们有我们的路走,现在到圣殿去,也就只有七天。”
罗衡仍然反问:“我们很急吗?”
“我们一点也不急,再没有比我们更闲的人了,张涛跟伊诺拉压根无所谓,他们总是跟着走,只要能待在一起就觉得快乐,他们可能有点不一样,但总得来说,没什么不同,他们信任你。”
狄亚深吸了一口气:“我不一样,罗衡,我不是信任你才跟上来的,我是自己跟上来的。”
“不提这个,你已经找到你的棺材了,是吗?”
罗衡说不出话来了。
“你真可恶!”狄亚喃喃道,“你要死了,还要拖着我的心一起。不,不,你提醒过我,你告诉过我我不懂这些,所以你不愿意跟我说,是我没听进去。”
罗衡忍不住开口:“我没撒谎,狄亚。”
“你没撒谎,你只是要死了。”狄亚冷漠无情地说,“你是爱我的,我知道,吃蓝莓饼干的时候你对着我笑,你穿着那件衣服,你吻我的时候,我都知道,你是真的爱我的,这也不妨碍你去死。”
罗衡徒劳地挣扎:“我不会寻死,我看上去像自杀的人吗?”
“你没明白!”
狄亚愠怒地喊起来,有一瞬间那声音几乎跟惊雷一样,让罗衡下意识想去掩住他的嘴,可没来得及,很快就有人来,是伊诺拉。
她撩起那片布,探头看了看他们俩,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门外喊道:“行了,他们俩吵架,随他们去吧,等打起来再说,看上去还没动手呢!”
声音里居然充满遗憾。
狄亚的情绪被这一插曲打断,他终于平静了一点:“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只是我的爱不能让你复生。”
一种烦躁而焦虑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罗衡的身体颤栗起来,这么热的天,秋老虎还没过去,他却止不住的发冷,他的神经又再亢奋起来,额头突突发跳。
这些时日来,近乎机械行动的肢体,几乎不停歇运转的大脑,仿佛一瞬间被添入过多的油脂,拼命地加速运作了起来。
罗衡同样站起来,直接翻了椅子:“那你要我怎么做!”
他终于发怒。
吵架是件平常的事,甚至打架也是。
伊诺拉原本以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快就能解决,毕竟普通人吵完架没多久就能和好,更何况是罗衡跟狄亚。
可事情出乎意料,他们俩不光吵了一架,甚至打了一架,这事儿仍然没能结束,陷入到某种长久的僵持之中。
伊诺拉相当明智地选择了充耳不闻,又不是说同伴就一定要负责帮忙调和。
最后选择参与这桩麻烦事的是消失了好几天的蓝摩,严格来讲不能说是消失好几天,只是他一直忙得不见人影。
“我听说你在找金苹果的资料。”蓝摩出现在罗衡面前时,跟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都没换身新衣服,“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地方,是他们废弃的研究所,现在应该还能运行。”
罗衡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金苹果跟圣殿有过合作,他们利用一种有关卫星的技术将地点确定下来,并且发给过我们。”蓝摩平静地说,“别问我卫星是什么,我猜你不会想知道圣殿给出的答案。”
罗衡摇摇头道:“卫星遥感技术,我知道那是什么。”
“嗯……”蓝摩略有些讶异地眨了眨眼,“那请问是什么?”
罗衡:“……”
“算了。”罗衡欲言又止,“这事儿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我们用不太上。”
这让蓝摩挑了挑眉毛,不过他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平静地说:“好吧,那你要来吗?我要到那里找些属于我的东西,你可以顺便找一些你感兴趣的资料。”
“听起来不错。”罗衡点了点头,起身跟着蓝摩离开,“就我们俩还是?”
蓝摩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有点奇异:“当然是离开司南,你还有什么事没解决吗?”
“不,没有。”罗衡下意识否决。
罗衡没有把储存卡交给司南任何一个人,也许是某种毫无意义的谨慎,也许是担忧出什么岔子,他并不太想泄露自己过多的秘密。
他现在所掌握的知识,已经足够司南的人惊叹了,要是再加上一个金苹果,那真是不堪设想。
毕竟他身上既然有金苹果相关的储存卡,人又在金苹果的基地里醒来,也许数据里会透露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有害信息。
最重要的是,罗衡不想被怀疑跟金苹果有什么关系。
严格来讲,该问的消息都已经问到,不能问的内容,罗衡也不打算再问,包括他对第二区的下落已经毫无兴趣。
留下来似乎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可一时间说要走,却叫罗衡有点茫然。
司南跟他的社会毫无任何关系,它的文明程度只能说在这个时代算得上出众,大概是贪恋历史里那点对过往的提及,罗衡对司南产生一点模糊而微妙的好感。
罗衡当然不想加入司南,更不想告诉司南有关自己的私密信息,同样也谈不上信任司南,他只是……就只是……
就像确切地从司南口中得到那个时代的死讯,他一时间没想到该怎么做,于是静静地等待着。
至于他在等待什么,实际上自己也不清楚。
“那就走吧。”罗衡犹豫一会儿,点点头道,“我去打个招呼,然后我们就离开。”
蓝摩沉默片刻,他的沉默与狄亚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狄亚的沉默就像海面上即将来临的风暴与怒涛,席卷而来时声势浩大,前一秒还风和日丽,后一秒乌云就顷刻间聚拢,势不可挡地摧毁一切,让人全然摸不着头脑。
正如伊诺拉所言,他是水底蛰伏的神秘黑影,现身只为了击溃。
而蓝摩,蓝摩的沉默让人迷惘,他的大脑里有天然的神思,任何信息被分组解析,如果他不愿意说出来,没人知道掉下来的是什么结果。
现在,蓝摩给出这个结果。
“如果你很为难。”蓝摩轻柔地眨着眼,“也不要紧,狄亚已经答应我了。”
一种莫名的怒意忽然袭击罗衡,他的脸上浮现出潮红,声音无意识地尖利起来:“什么意思?”
“我们可以分开行动。”蓝摩道,略有些困惑地看着他,“有什么不对吗?”
罗衡紧紧盯着他,硬邦邦地说:“我已经答应你了,为什么要分开行动?”
蓝摩再怎么不了解,也绝不会把他脸上的红晕当成是害羞跟腼腆,那浮现出来的怒火尽管被控制得很好,仍然能闻到硝烟的气味。
他不明白发生什么,只隐约意识到这大概与狄亚有关,还以为这是话语里无意传达出分裂队伍的误会。
于是蓝摩解释起来:“你看起来暂时还不打算离开司南,我并不想勉强你,更何况,这本来也就不是我们交易里的一环。所以,如果你还有没处理完的事情,我们可以分开进行,到圣殿再碰头。”
罗衡摇头:“没关系。”
这次蓝摩没有再劝,也许是看出什么,又或是不愿意自己的坚持像真的要分裂整个小队,总之他点点头,问:“什么时候?”
“现在。”罗衡冷冰冰地说。
这让蓝摩吃了一惊,他很少见到罗衡这么冲动的模样。
倒不是说效率,罗衡的效率一向不低,他天生就有处理起事情来游刃有余,井井有条的能力。为任何事下决定都不会显得太仓促,就如同他在金羊毛城的角落里一瞬间拍板四个人的命运一样。
即便是那个时候,罗衡都显得气定神闲。
可现在,罗衡离气定神闲大概差着八个张涛那么远,如果蓝摩的词汇量够丰富,他大概会用气急败坏来形容。
在罗衡去道别的时候,蓝摩正往外走,他忍不住想:分明司南是更好的所在,可罗衡却丧失了曾在金羊毛城时展现出的活力。
当蓝摩准备去通知伊诺拉与张涛时,靠着蓝甲壳虫的狄亚喊住他:“我通知过他们了,上车吧。”
狄亚无疑是个好同伴,虽然有时候他总是挂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说起话来显得轻佻,让人完全看不透他,但他确实是个完美的帮手。
他展露的不真实更像是一种巧妙的伎俩,完美地藏匿起他的真实来。
“啊……”蓝摩清了清嗓子,他说,“罗衡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狄亚出乎意料地冷淡:“不是什么大事。”
司南虽然比小队要大得多,但仍然只是一个车队而已,信息流通得很快,蓝摩知道他们吵过一架,甚至还打了一架。
现在狄亚脸上还有一块淤青,蓝摩相信绝不是墙壁上不小心磕出来的。
没多久,解决完自己手头上相关事情的伊诺拉就走了过来,她把小帐篷丢上车后,把自己关进后座,抿着唇不讲话。
然后是苦着脸的张涛,他过来探了下头,见已经满座了,只好叹气到面包车上。
“真奇怪。”狄亚靠在方向盘上,懒散道,“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人人都想上这辆车。”
伊诺拉冷笑了一声:“准确来讲,是除了你之外,我们谁都不清楚罗衡发火是什么样子。”
“看看我的样子就知道了。”狄亚叹息一声。
伊诺拉瞥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话。
他们出发得很快,罗衡说的现在就是现在,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他们彻底脱离了司南的队伍,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
路上正好碰到了白甜甜,对他们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为这场意外相遇画下句号。
张涛还记得她的蓝莓饼干,心醉神迷地摇下窗户,跟她挥手,逗得白甜甜咯咯直笑。
很快,她的笑容也消失在了视野里。
大家重新上路了。
蓝甲壳虫很快就开到前面去,将小面包甩在身后,这没什么办法,毕竟要让蓝摩来指路,他必须核对着地图与他记忆里的照片跟过往,寻找出通向真理的道路。
树木在大路上显得稀疏且突兀,就像中年男人的头顶,不同的树种跟灌木混杂在一起,偶尔隔着车窗能听见虫鸣,让整条路都显得有生机起来。
伊诺拉轻轻哼着歌,她最近从司南里学了几首新歌,值得慢慢回味,保质期大概在几个月到几年不等,看她什么时候厌倦。
歌声不算太轻,伊诺拉唱得颇为投入,她撑着脸颊,车窗开着,将红发吹得凌乱,这会儿尚有几分潇洒,等吹过头就显得凌乱了。
车子开了一会儿,等到伊诺拉唱完歌,狄亚才忽然问道:“蓝摩,如果你见到一座被锁链挂起来的雕像,那些锁链一旦断开了,那会怎么样呢?”
伊诺拉怪道:“把雕像挂起来干什么?”
“神像,有时候圣殿的确会将一些神明的雕像悬吊起来,以显得庄严神圣。”蓝摩解释道,他思索了一会儿这个问题后,“如果解开锁链,雕像当然会摔下来。”
狄亚平静地说:“有些雕像摔下来,会摔得粉碎;有些雕像坚固一些,虽然没有断开,却充满了裂痕,变得脆弱不堪,对吗?”
“是的。”蓝摩满心疑惑,“怎么了?”
伊诺拉歪了歪头:“所以,你在哪儿找到个废弃的圣殿吗?”
狄亚轻飘飘地笑起来:“谁知道呢。”
任何太完美的事物总会让人感到不安,进而膨胀欲望,更不必提是在这样的世界里。
狄亚向来是竞争之中的佼佼者,这不单单是因为他擅长审时度势,更不仅仅因为他足够聪明,还因为他一向不够安分,又足够野心勃勃。
因此,他无法击溃司南的作战小队队长阿斯塔,却可以轻易战胜作为阿斯塔本身的阿斯塔。
而在罗衡这件事上,狄亚展露出同样的野心与自信。
最开始的时候,被答应就已经值得快乐,甚至被编入到那男人有关未来的计划内就已满足。
可现在已经到来。
狄亚看到罗衡的核心,就绝不容许自己只是罗衡选择的一部分。
就像……就像雕像手中所握的苹果,就像雕像持有的权杖,就像雕像手中翻阅的书本,成为它的一部分,却最终只能与它一同粉碎。
在罗衡彻底坠毁之前,狄亚要成为新的枷锁。
如果爱无法战胜死亡,就与死亡一同到来。
作为直面罗衡怒火的唯一人选,张涛实际上并没感觉到多大的压力。
他既没有像是出言不逊的狄亚那样狠狠挨上几拳,体验一下关节技到底多么简单实用;也没有像是前来询问的蓝摩那样分不清哪句话踩在了雷区上。
罗衡只是保持一贯的沉默,沉默有时是一种严厉的谴责,有时却是一种专心的体现,张涛分辨不清自己得到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于是他决定试探一下。
“嗯……”张涛决定从最轻松简单的问题开始,他看着车子中控台上被压着的那封信,他问,“那是什么?”
这封信是罗衡从司南带进来的,被随意压着,看不太清楚具体的模样。
“司南的邀请信,舒灵的徽章,还有他们基地的大概地图。”罗衡面无表情,“舒灵承诺司南永远会为我留一个地方,如果我没有地方去的话。”
张涛没注意到后半句话的重点,只是稀罕地拿起那封信,露出兴高采烈的神色来:“那很好啊!司南很不错的。”
他的模样像是罗衡进了什么世界五百强,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司南在这里算得上是平原五强之一的基地了。
“你认为我该去司南?”
这让罗衡的心一紧,他紧紧追着蓝甲壳虫,玻璃已经有点脏了,模糊得看不清车内的情况,车里承载的三人仿佛也随着这种模糊而缓慢消散,失去真实的存在感。
里头真的坐着他所期盼等待的人吗?
罗衡急速地转头看了一眼张涛,对方正细细捧着那封信翻看,他并没拆开,脸上的羡慕与高兴并没有作伪。
他真实地坐着,来自一个叫石髓的大基地,他是个对世界有意义的人。
罗衡确定张涛的存在后,心却更加空落落起来了,他甚至迫切地有一种冲动,想追上去拦住前面那辆车,打开门将车上的人拉下来,仔细辨认他们已经模糊不清的面孔,让那感觉重新真实确切起来。
“该不该去的……”张涛嘟哝了一声,“这个怎么说好呢……”
张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罗衡,像是在随时确保这句话会不会惹怒对方一样:“我是觉得,这得你自己来选择吧,你现在已经有了更多的选择,不是吗?”
这本来是罗衡在金羊毛城告诉张涛的话,他没想过这回旋镖有一日会击中自己。
罗衡移回自己瞟过去的目光,他专注地看着那模糊的车后门玻璃,突然意识到此刻的自己跟当时的张涛并没有一点不同。
他们都恐惧自己的选择。
这是在推卸责任。罗衡漠然地想,我在放弃自己选择跟表达的权力,从而逼迫他人表现出对我的重视跟在乎,好确认他们足够爱我,得以在往后反悔时能合理地暴露出软弱。
而他要做的只是陷入到偏执当中去,不表达任何个人想法。
“你说得没错。”罗衡回答,“如果我想去,我就该去,如果我不想去,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张涛确切地感受到他的虚弱,并非来自身体上的病痛,而是精神上。
尽管罗衡的手很稳,大脑仍然清晰,他甚至还微笑着。
可张涛仍然觉得,这个人是时候停下来歇歇了。
“等会换我来开车吧?”张涛像是突发奇思妙想一样地说道,“或者现在就让我来吧,别担心,我很快就追得上,大不了多踩几脚油门。”
罗衡被他逗笑了,出乎意料,这个就连张涛也觉得像天方夜谭的主意被同意了,他走下车,将方向盘连同生命一起递交给张涛。
蓝甲壳虫开得很快,也许是后视镜里瞥见他们临时换了司机,那速度慢下来,在视野里缩小得没那么快了。
又或者只是它走出太远,令远离都显得不再明显。
罗衡望着那辆蓝甲壳虫,他看不到自己的脸,张涛看到了,却说不上来。
不管是事情也好,书籍也好,影视也好,各色各样的表达之中,人们所能看见的都是自己早已知道的东西,看不到的往往也是自己还没能知道的东西。
张涛就处于看见自己尚未知晓的东西这一部分,他不知道那表情意味什么,连看都不大看得懂。
那是愉快吗?是痛苦吗?是绝望吗?是平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