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衡“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车队还没完全启动,因此他的手只是按在方向盘上,并没有动。
伊诺拉又吹了两个泡泡,她看着车窗上的倒影,忽然说:“为什么是一百二十二年?”
“什么?”罗衡随口问。
“为什么是一百二十二年。”伊诺拉吹破那个泡泡,啪一声,石破天惊般地响在车内,“他们的资料有问题,还是你压根不是在说那款游戏?”
罗衡微微笑了下:“我只是算错了。”
“算错了。”伊诺拉轻笑了一下,“说真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算错了。不过我很清楚人有个毛病——如果真的就是犯了点小错,人怎么也会找点借口给自己个面子。除非想拿错误掩盖更重要的事,那时候人就会坦然起来了。”
大车队很快就开始行动,像一条长龙有条不紊地前进在道路上,于是罗衡很快就跟了上去,短暂地中止对话。
伊诺拉转过身来,紧紧盯着他:“那十年到哪里去了呢?罗衡。”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罗衡转头看了她一眼,“是我的十年,是我从一个什么都不行的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十年。”
伊诺拉一下子沉默了,口香糖的咀嚼也变得迟缓,她不太确定地问:“你的意思是……你已经离开你的基地流浪十年了吗?”
她很快坐回去,喃喃着:“十年。”
罗衡没有肯定,也没有反对这个猜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狄亚也注意到这点了吗?”
“说不好,不过既然我都看到了,那他也不可能突然瞎了眼。”伊诺拉变动着姿势,找了个相对舒适的状态,“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问,不过他一向不怎么急,我想他可能在等。”
“等?”罗衡看了一眼后视镜,蓝色甲虫正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等什么?”
伊诺拉歪过头,玩笑道:“唔,等着彻底击垮你?”
在入夜前,车队终于停下,驻扎在一片遗迹附近,再往前走就是断裂的高架桥。
遗迹已经被搜索得差不多了,起码就肉眼打量,它跟残垣断壁没什么不同,如果搁在以前,说不准还有点残留的废品,但现在这个时候,废品自然有其废品的价值。
到了晚上,罗衡仍然有点提不起兴致来,伊诺拉问他要不要加入司南的篝火晚会,他也只是摇头拒绝。
伊诺拉嘟囔两句,就自己推门离开了。
在这个时代,地主家也未必有余粮,对司南来讲,这样一支队伍出行算得上是一笔大开销,他们当然也不会单纯地只进行消耗,同样会抓捕能够食用的野兽充作干粮。
除了作战人员这个身份之外,阿斯塔他们还负责狩猎,狩猎跟采摘到的食物都会在车上先进行处理跟冷冻,随后制作包装,还有一部分则被预留出来准备七天一次的篝火晚会。
人不能永远紧绷着,篝火晚会就类似一次放松精神的活动。
为了确保巡逻不出问题,巡逻人员会分批参加晚会的上半场跟下半场,作为晚会还要工作的补偿,他们用不着负责腌制食物并且烤肉这类的杂活。
原本罗衡在听说这场篝火晚会时就已经有所期待,可现在他实在没有太大的兴趣,就像屏幕上被打死的游戏角色一样,他一瞬间失去胜负欲,不觉得失败或胜利有什么意义。
也许,他只是累了。
罗衡想找些东西转移自己的注意,于是他突然想起来中午的蓝莓饼干姑娘,对方似乎提到要找个人来帮忙修车。
他一瞬间想起身离开,免得再打交道,可是又想起来伊诺拉她们正兴高采烈地在参加篝火晚会,而他们的车的确需要修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于是他又重新靠回去,安静地等待着。
天色暗得非常快,似乎只是眨了眨眼的时间,罗衡轻轻打了寒颤,他想到蓝莓饼干姑娘也许很快就会来,这莫名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于是罗衡关掉空调,将车窗降下,外头的温度比车内空调定下的温度要稍稍高一些。
他避开了开始熊熊燃烧的火光,映在车窗上的那片繁华景象,转而看向另一侧岑寂幽暗的荒野,黑夜赋予一切景物可怖而阴森的气质,风里摇摆着几簇草,沙沙作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罗衡听见了风声跟草声里掺杂进来人说话的声音,距离有些远,从另一侧传来,他没开那边的窗,因此有点模糊。
看来是蓝莓饼干姑娘来了。
罗衡想。
他虽然觉得很累,但仍然准备起身,还对着后视镜微微笑了笑,确保自己的脸看上去不会太吓人。
这些动作往常用不了几秒钟,罗衡却觉得自己用了很久的时间,时间在他身上仿佛被拉长,他就是怎么也提不起劲来。
等罗衡意识到的时候,他可能又发了会呆,不过不清楚自己发了多久的呆。
开车是件很自然的事,你只需要想车,前面的车就是你的锚点,你看着它就知道自己开快还是开慢了。
可发呆就不同了,发呆是你一个人的时间,需要想的可以很多,也可以很少。
人声很快就消失了,罗衡甚至懒得转过头去确认,像是体内紧绷的某种劲一瞬间又松下去,他重新倒下,既然没有更多响动,也许对方根本不是来找自己的。
没过多久,车门忽然被拉开,坐进来一个人。
罗衡终于转头,可没太听清,对方坐得很正,几乎把磨损的车窗能透进来的光都挡住了,他的脸庞掩藏在同样寂静的黑暗之中,一时间辨别不出来。
只能确定是个男人。
“要是我是之前遇到的那群强盗。”对方说话,“你现在已经死了好几次了。”
噢,是狄亚。
罗衡无法反驳,也许这是进化的一环,在这世道太多愁善感的人要是失去自己的群体,被淘汰是注定的命运。
“你说得对。”最终他只是如此回应。
寂静里,狄亚沉重地叹息一声,带着点厌倦的口吻:“我不想说那句话,我不想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你完全没听进去。”
罗衡“啊”了一声,尽管他压根没想来狄亚在说什么,可他还是寡淡无味地道了个歉:“是吗?对不起。”
他倒不是为了挑衅,只是既然狄亚说了,自己却完全没记住,那么的确该补上一句礼节性的道歉。
狄亚大概是有点生气,他发出的喘息像野兽的怒吼,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伤人的话,而是及时控制住了自己,有些话想想没关系,说出口来就变为实际性的东西。
他也许有时候粗鲁野蛮,可在情感的敏锐上一点也不逊色,大概是因为爱这一类的感情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狄亚叹息着,伸过手来摸了摸罗衡的脸颊,在即将入秋的时节显出寒冬的冰冷,他用不着细看,就知道那脸庞上必然显露出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
罗衡很少会显得憔悴,憔悴在他的脸上像几道弯弯的刻痕,像雕刻师的无心之失,藏在并不明显的地方。
“我为你赢了一样东西。”良久,狄亚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你要不要看看。”
罗衡并不想看,可他因那歉意有点想弥补狄亚,就勉强道:“好啊。”
于是狄亚又叹气,让罗衡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他的大脑已经倦怠,不愿意处理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只想早点结束。
黑暗里,狄亚递过来一样很柔软的大物件,罗衡的手感觉到冰凉跟平滑,那物件坠在他的腿上,是一件衣服。
“这是什么?”罗衡问。
狄亚故意说:“衣服。”
“你跟谁赢来的?”这当然是句废话,罗衡不知道狄亚想做什么,他叹了口气,抚着额头说,“别闹了,这不是便宜的东西。”
狄亚笑吟吟地问:“怎么,比八百块还要多吗?”
“那倒不至于。”罗衡说,“这料子一两百左右吧。”
狄亚漫不经心道:“那就是了,你穿八百块的东西都不担心,更何况一两百的呢。”
“我是说我那会儿的一两百,又不是说现在。”罗衡愠怒于他的冥顽不灵,知道狄亚是故意绕圈子,干脆自己动起脑子来想一想整件事,“赢,你说赢,是阿斯塔吗?”
狄亚笑了下,避而不答:“我听伊诺拉说了,都过去十年了,你怎么还把这些没用的东西记得这么清楚?”
“不知道。我就是记得。”罗衡厌倦地说,口吻里隐隐带了点警告,“好了,把东西退回去,别让我生气。”
如果是平日的话,罗衡会说不然我自己去,可他这会儿实在没这个心力。
“你以为他是什么?”狄亚冷冷道,“你当他不守信,还是输不起?输赢是这里的规则,破坏规则就说明他不打算遵守规则了,那就不只是输赢,是死活的事了。你去啊,一件衣服还是一条人命,随你的便。”
罗衡一下子被慑住了,往常狄亚从没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过话,就算有几次警告,也都是笑嘻嘻的,然而这一次,狄亚却真正让他感觉到毛骨悚然。
于是他沉默下来,手在衣服上滑动,疲倦不堪地问:“阿斯塔怎么肯答应呢?”
经过这段时间的生活,罗衡已经不再是绿洲那个愣头青了。
他很清楚衣服在这儿是硬通货,过去社会里摆在街道上的旧衣回收箱放在这儿大概算得上是一座座小金库。
保存这么完好的衣物,不管是从遗迹里回收来的,还是司南自己制造的,都绝不会太廉价。
在过去也许只卖一两百,可是现在,说不准值得上几条人命。
“赌徒是怎么发疯的,阿斯塔就是怎么答应我。”狄亚又恢复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模样,他笑嘻嘻地说,“反正不是我求着他再比一场。”
罗衡沉默片刻,摇头道:“你有时候真像个恶魔。”
“唔,是好词吗?”狄亚问。
罗衡平静地回答他:“你跟蓝摩认识这么久,你觉得恶魔是个好词吗?”
“这可难说,在认识你之前,我既没当过伙伴,也没当过情人,至于父亲嘛……啧,老实说我本来以为那个婴儿哭的时候,我会当上几天,不过显然没这个运气。”
狄亚的心思总是变得很快,他忽然又改口:“也说不好,我其实不太愿意当个父亲,毕竟照顾你就够费劲了,再多个听不懂话的小孩子,那真是可怕。”
罗衡没听懂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他皱眉问:“这有什么联系吗?”
“在遇到你之前,我当过强盗、骗子、人渣,偶尔算是会做点好事吧,不过我也会把人狠狠搜刮干净,只留条小命给他。”狄亚舔了下嘴唇,“我猜这些都不算是好词吧。”
罗衡叹了口气:“的确不算。”
“那就是了,我当了二十多年的坏蛋。”狄亚轻声道,“然后遇到了你。所以我猜当个恶魔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真无聊。”
罗衡很快就不再说话了。
狄亚又悄悄地说:“它虽然跟你那件材质不太一样,但是颜色是一样的,阿斯塔说它是从某个保存得很完整的商场里拿到的,里面的衣服都还没坏,它的价格是五百块,不是你说的一两百块。”
罗衡终于笑起来:“笨蛋,那是实体店的价格,要算水电租金的。”
其实狄亚听不懂什么是实体店,什么又是水电租金,也不知道这笔钱跟衣服有什么关系,可是他听见罗衡的笑声,终于感觉沉沉的心放轻松了,不由得高兴起来。
“笨蛋还有几块蓝莓饼干。”狄亚得意洋洋地说,“你想不想吃?”
罗衡一愣:“蓝莓饼干……刚刚那个姑娘真的来了?所以她当时跟你在说话?”
“差不多吧,她拿了一盒子来,不过我就拿了五包。”狄亚轻描淡写道,“至于那个修车的,我已经问了名字,等过两天再请他来帮忙。”
蓝莓饼干是刚做的,用油纸包裹着,小小方方的一块,新鲜的蓝莓酱粘稠地粘着两块饼干,有点从边缘溢出。
罗衡摸到一块,本想拿,狄亚忽然握住了手。
“我还是笨蛋吗?”他问。
罗衡忍俊不禁:“好吧,好吧。”
车内寂静了一会儿,狄亚听见一个让他心动的声音。
“好人,我现在能吃蓝莓饼干了吗?”
秋天是一眨眼来到的。
酷热还没完全消退,树上的叶子像是被高温蒸成失去水分的黄色,从缝隙里钻出来的草也枯焦了,倒是树上结出新果,尽管味道还涩,可司南仍然把它们收集起来,用糖跟盐腌制。
蓝莓饼干姑娘请来的修车师傅正在热火朝天地干活,罗衡在旁站着,偶尔帮忙搭把手,他望着远方,忽然说:“不管这世道是什么样子,秋天还是来了。”
“什么?”修车师傅忽然抬头,他年纪要比罗衡大一些,大概有四十来岁,“你说啥?”
罗衡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说秋天来了。”
修车师傅露出不太高兴的表情:“我听得清楚明白着呢,你明明说是不管世道怎么样,秋天还是来了。”
“你确实听得很清楚。”罗衡哑然失笑,他这几天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失落,只是情绪淡淡的,连笑容也是。
罗衡知道自己会走出一百二十二年的阴影,只是还在路上。
有时候高兴就走快一些,不高兴了就走慢一点,甚至倒退两步,可不管怎么说,他起码走起来了。
司南的人对知识总是有一种格外敏锐的嗅觉,连带着对知识的表达也相当在意,在书写不便的情况下,言语无疑是最容易被捉住痛脚的一种表达。
“准确来讲,是秋天终于来了。”
修车师傅换掉合页跟铰链,这两样都被外力撞开了,几乎已经不能使用,只是苟延残喘地挂着,他哼哼了两声,有点得意地把拆下来的零件丢在自己的箱子里。
“要知道几十年前,可能快一百年了,说不好。”修车师傅挠了挠头,“其实我也没经历过,是听老人说的,好像有过一段很长很长的冬天,连着有十来年吧,只有冬天。”
罗衡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是吗?”
“是啊,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呢?”修车师傅耸耸肩膀,“反正就是这儿漏了,那儿漏了,地面上起火了,哪儿的山喷发了,人又打起来了,据说是这么一回事吧,反正打着打着,有一天突然就不对劲了,怎么春天就不来了。”
“我还记得家里老人走前还记挂着呢,说好啊,你们有个好时代,春天来了,春天来了就能种吃的了。”修车师傅絮絮叨叨着,忽然笑起来,“哎!给你修好了,不是什么大事儿,你这车还挺耐操的,就撞凹点,别的没什么。”
你们有个好时代,春天来了……
罗衡不由得一阵恍惚。
修车师傅提起那个盒子,从车里探出身体来,用手合了一下那扇大概已经好几个月没能成功合上的后车门,只听见“咔”地一声,它终于回归原位。
“瞧瞧。”修车师傅满意地笑起来,“我这手艺真是没话说!”
本该罗衡出口的夸赞被本人夺去,他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好啦。”修车师傅也不要他反应,收拾起自己的工具来,像是又突然来了兴致,挤眉弄眼地露出一张八卦脸来,“哎,我说,小白是看上你了还是看上你们里头的谁,怎么这么上心,酬劳都帮你付了。”
小白?噢,是那位蓝莓饼干姑娘。
罗衡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沉着镇定地说:“这就不知道了。”
修车师傅见他空长了张漂亮俊俏的脸蛋,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没半点年轻人的模样,死气沉沉的,不由得连连摇头:“真没意思,我看小白看上的估计也不是你。就你这样,谁看上了还不闷死。”
正好狄亚从里圈走过来,听见了这句话,不由得朗声一笑:“哎呀,别人看着闷死,喜欢的人就觉得有趣,这种事儿谁说得准呢?”
修车师傅一听,顿时露出笑脸来:“这话倒是说的有点滋味了,是个明白人。我看你小子不错,难道小白是看上你不成?”
狄亚奇怪道:“小白是谁?”
“啊?你连小白是谁都不知道啊,那看来也不是你。”修车师傅连连摇头,“亏我还觉得你是个知情识趣的,原来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罗衡忍不住笑出声来:“师傅,这话可不能乱说。”
狄亚有点茫然地看了罗衡一眼,见着罗衡招手,就乖乖走过去站在他身旁,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听罗衡跟自己解释“银样镴枪头”的意思。
听着听着,狄亚的脸色就微微有点变了,看着修车师傅的表情顿时不善起来。
“可以啊。”修车师傅的表情显露出惊讶,“你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你倒是说说是什么意思?”
罗衡笑着摇摇头:“师傅啊,这话说出来就难听了,不过你一个大师傅,怎么学人家小红娘,学人家保媒拉纤就算了,还学着骂人。”
修车师傅的脸上已经不是惊讶,而是惊骇了:“你还真知道,不……不对,你居然看过这本书?”
他没跟罗衡继续说下去,而是保持着古怪的表情走了,走得还非常快。
狄亚困惑道:“小红娘是谁?”
“一本书上的人物,没什么要紧的。”罗衡笑了笑,忽然转头问狄亚,“狄亚,你觉得这是个好时代吗?”
狄亚说了个很狡猾的回答:“反正我知道对你肯定不是,否则你就不会一直在忍受了。”
罗衡并没在意,只是微微笑道:“我在问你。”
“我嘛,谈不上好,也算不上差。”狄亚想了想,抱着胳膊思索,“虽然我经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也不妨碍你爱我,不是吗?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日子还不算太难过。”
罗衡淡淡地笑了笑:“是吗?”
“是啊。”
“狄亚,秋天来了。”
“是啊,秋天来了,怎么了?”
罗衡仍然看着远方:“春天来了,就可以种地了。秋天来了,果子就成熟了。我想日子就不会太难熬了。吃饱饭后就可以去操心那些数不尽的事了。”
“这是好事吗?”狄亚迟疑地问道。
“当然是好事。”罗衡说,“一件事结束了,又一件事开始了,就是因为人们总是在操心,所以春秋才有意义啊。”
狄亚叹了口气:“不明白,不过你高兴就好了,虽然我不知道这事儿有什么好高兴的,难道躲着偷偷懒不是更值得开心的事吗?但……既然你高兴,那就行了。”
“说不准我们操心,正是为了躲着偷偷懒。”
罗衡忽然又好了起来。
尽管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也没人抱有太多的好奇心,毕竟在这个时代,情绪突然间失控算不上什么异常的事。
倒不如说,这种情绪失控反而让罗衡看上去比之前要正常多了。
这地方不发个疯,谁知道自己还活着呢。
这几天来罗衡东奔西跑,在司南里搜集各种各样的碎片,不少信息对于荒原上的人来讲就像天方夜谭,完全无法跟现实组合在一起,甚至就连司南本身,也只是略知一二。
不过对于罗衡来讲,却能够拼凑起大概的线索。
罗衡没想到这个答案会在路上就解决,他本来还想着就算去第二区也未必能知道什么,正盘算着该怎么靠近大基地,没想到一点善意就结束了这场遥不可及的追寻。
也许人的命运就是这么捉摸不透。
跟原先的社会里大部分人所想象的不太一样,人类并不是毁灭在自己的手里,就像恐龙消失的主流原因一样,是地外的陨石雨毁灭这颗星球上的大部分生命跟文明。
城市化为一座座乱葬岗,甚至在某些遗迹里仍然能看见瞬间死亡的人类骸骨,他们身旁很可能还有爱侣、亲人甚至是宠物猫狗。
这场陨石雨维持了相当长久的时间,就罗衡仍然记得那两个城市毁灭之后,大部分新闻跟主流热点都已经开始集中在空间站即将启动的地外天体防御系统身上。
在那段时间,地外天体防御系统成为了潮流。
这一段历史在司南的记载里完全缺失,他们至今仍然认为在当时的环境下,人们没能做任何事。
事实上远比那更多,尽管罗衡已经不记得太多更具体的事情了,可他仍然记得,最初的混乱很快就平息,除了死去的人,几乎不再影响任何人。
十个被陨石毁灭的城市得到纪念,缅怀,建立长碑,可没人再在意受害者。
因为所有的国家都已经成为了受害者。
经历了足足十颗陨石过后,地外天体防御系统终于启动,并成功拦截不少陨石,可人们已经警惕起来,在罗衡二十六岁那一年,地外防御天体任务的神话被彻底打破。
这次毁灭的不止一座城市,而是一个小型的国家。
从那之后,一切都乱了,气候乱了,生态乱了,火山在喷发,酸雨在下降,海水在翻涌……
进入地下城时,罗衡只剩下一个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更没有老师。
他望向世界的最后一眼,是火光从地平线那头涌动而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气温冷得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电梯里人们说着地狱笑话互相鼓励:起码全球变暖这个难题解决了。
人们的生活从地上转到地下,似乎有什么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随后,战争爆发了。
司南最早的记载,已经是战后满目疮痍的世界了,陨石与人类制造的武器,还有被泄露的发电站、化工厂等建筑又将整个地表摧毁了一遍,不过仍然保留下大部分人类生存的痕迹。
这颗星球没有毁灭,可就如恐龙一样,人类的文明毁灭了。
一部分的恐龙变成了鸟,人类也一样,变成荒人、野人、野蛮人、文明人……冠上各种各样的词汇,变成截然不同的生物。
战后的第一代人需要熬过不见天日的永恒冬日。
第二代人倒是有幸看到冰雪消融,然而他们将挑战的是无处不在的严重污染。
如今这一代人,已没有寒冬的威胁,也没有水源污染的绝望,他们面临的难题就变成了支离破碎本身。
每个时代总是会有每个时代的难处,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一样,又似人类无法止步的另一体现。
只是在这样的世道,人们的选择实在有限得很。
如今的选择,以后的结局,这艘行驶在历史上的轮船会由谁掌舵,人类到底会驶向怎么样的未来,谁也不知道,罗衡同样无法给出相应的答案。
他合上自己的笔记,就像将这一页已成过去的历史连同自己过去的二十多年一并按下。
金苹果成了下一个目标。
不过比起过去如何毁灭,司南对金苹果的态度就显出几分讳莫如深,也许是有利益的纠葛,又或者是司南的确欠缺相关的记载,他们给出的情报大多是罗衡已经从狄亚那里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