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比起烂来了?于静怡脑壳痛:“把滤镜关小一点!”
“你知道青春期之后喜欢上一个人,是多小的概率吧?”闻笛说,“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万一太实诚了,把你气死了怎么办?”于静怡提醒他。
“那就找个不说话的地方,”闻笛猛一拍手,“对啊,不说话就好了。”
“去哪约会不说话??”
“音乐会。”
闻笛拿出手机,点开学校音乐厅的。每天都有世界各地的音乐家和乐团来校演出,在校生可以白菜价买票进场,算是学校的福利之一。最近音乐厅正在开一个“邂逅浪漫”系列,有众多古典音乐家的曲目。
“小提琴独奏,”闻笛满意地说,“舒曼、勃拉姆斯、施特劳斯,完美。”
音乐会不用交谈,气氛浪漫,而且就算教授再吹毛求疵,也不可能从古典乐里挑出逻辑错误。
“人家要是不喜欢听音乐会呢?”于静怡指出。
“他说过喜欢,”闻笛说,“音乐触发灵感,说不定我还能为数学的发展做出贡献。”
“你的脑干被弓形虫占领了吗?”
似乎觉得听音乐会还不够浪漫,闻笛叹息了一声:“要是有机会听他演奏就好了,保不齐他很擅长小提琴呢。”
“为什么?”
“天才不都这样吗?”闻笛言之凿凿,“爱因斯坦、福尔摩斯都会拉小提琴。”
“你举的例子都不在一个次元里。”
闻笛充耳不闻,打开微信,上大号发消息。他脑中已经浮现出教授演奏小提琴的场景了,骨骼感极强的手指按着丝弦,随乐声轻轻颤动。
一定很美妙。
作者有话说:
一定很闹心。
这句话怎么这么熟悉。
第18章 片刻欢娱,是二十晚无眠的代价
闻笛算盘打得精,约会也确实进展顺利。进入音乐厅后,演奏者一鞠躬,边城再没说过话,在悠扬的乐声中默然安坐。
氤氲的暖意,浪漫的曲调,静谧的氛围。闻笛找回了教室里最初的悸动,心脏随着琴手的一扬一落震颤不已。
计划只有一个疏漏,一个——闻笛毫无音乐素养,他连流行歌曲都甚少涉猎,更别说古典乐。那些浪漫主义大家,他只听过名字,真到现场,他连大提琴和小提琴的声音都分不清。
两个小时古典乐,就是两个小时催眠曲。
雪上加霜的是,他连日赶论文看文献,睡眠不足,熬夜严重,而音乐厅的椅子又软又服帖,舒服至极。
闻笛强撑着眼皮,打起精神接受熏陶,结果《德累斯顿之春》才响了三分钟,他就睡着了。
开始是往侧面歪,因为找不到着力点,一顿一顿,最后啪一下,倒在了身旁人的肩上。
宽阔的肩膀,紧实的肌肉,正适合当枕头。
酣甜一梦,直到演奏结束,全场掌声雷动,他才猛然惊醒。
乍一睁眼,视野模糊。他眨了眨,眼前映入熟悉的鼻梁和下颌。
教授的坐姿很端正,丝毫没有被肩上多余的重量干扰。保持这种姿势两个小时,换成自己,胳膊早就废了。
他惭愧无比——邀约是自己提的,票是自己买的,结果既没尊重约会对象,也没尊重古典乐。
闻笛撩开眼皮小心观察,眼前人有没有生气的迹象。
乍一看没有。不过做不得准,教授的表情已经融入了公式,稳定精确,永恒不变。
然后,他看到了教授手里拿着的东西。白色纸巾,已经揉成了一团。
听个浪漫主义古典乐,不至于哭吧?
难道教授表里不一,是个伤春悲秋的感性人?
边上适时传来一句:“你流口水了。”
闻笛猛地一激灵,把头掰直,脖颈顿时又酸又麻。他按住脖子嗷嗷叫起来。
旖旎幻梦瞬间变成了社死现场,好丢人!
他脑子里飞速转着逃跑路线,旁边的人抬起手,朝他伸过来。
闻笛还没反应过来,那只手就落在他后颈,突然按在某一处。
酥麻感从颈部延伸来开,酸痛忽然减轻了不少。
“风池穴。”身旁的人说,
那只手没有停下,继续揉按了三分钟。教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拇指按在手掌突出的一块地方。
“后溪穴。”
闻笛一眼不眨地看着他,颈部的肌肉放松下来,只剩下轻微的酸胀感。
疼痛消解,两只手就从他身上挪开了。闻笛下意识摸了摸颈后,穴位上还残留着揉按的触感。
“如果落枕,或者太过劳累,按摩三到五分钟,很有效,”边城说,“你看起来最近睡得不好。”
“好的。”闻笛说。暖气已经把他的脸熏红了。
边城站起身,开始活动肩膀。罪魁祸首看着这个动作,心里很过意不去:“不好意思,我平常睡姿挺规范的。”
边城回头望了他一眼。
“从来都不口呼吸。”闻笛起誓。
边城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向空荡荡的过道,然后停住,等闻笛跟上自己的步调。闻笛走在他旁边,不住地盯着他的肩膀。教授今天穿着及膝的深色大衣,里面是西装外套、灰蓝色羊绒衫。这样高级的面料,谁能想到充当了免费枕头呢。
他一边想着,一边把围巾拿出来。寒风凌冽,他缩进羽绒服的领口都哆嗦,看到寒风中教授毫无遮蔽的脖子,就问:“不冷吗?”
“出门忘了带围巾。”
闻笛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绒毛在眼前随风飘舞。他拿着围巾,绕到边城面前,套在对方脖子上,毫无美感地绕了两圈。
边城看着他体贴的动作,突然开口说:“你其实不喜欢古典乐吧。”
闻笛愣了愣,想起自己酣然入梦的样子,只得承认:“不喜欢。”
“那为什么请我听音乐会?”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吗?“你不是喜欢古典乐吗?”闻笛心里突然打起了鼓,“难道我记错了?”
“没有,”边城说,“我喜欢,音乐是感性的数学。”
“音乐跟数学有关系吗?”
“如果琴弦的震动段和整根弦的长度是三比二,就能得到完美的纯五度,四比三,就能得到纯四度。”边城说,“动人的曲调往往是符合数学规律的。”
“舒曼的曲子里也有公式吗?”
“最遵循数学规律其实是巴赫的曲子,具有高度结构性。有些人认为,最可能被外星人识别的就是巴赫,所以旅行者探测器上有3首巴赫。”
“那你很喜欢巴赫了?”
“不喜欢。”
“为什么?”
“他的曲子太难了。”
闻笛忍俊不禁。天才也会有畏难情绪吗?“教授经常拉小提琴吗?”
“算是吧。”
看吧!闻笛隔空对于静怡发出胜利的拷问,他的推断果然没错:“拉的好吗?”
边城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评价因人而异。”顿了顿,又说,“有人觉得像在锯木头,有人觉得好听。”
“那你自己评价呢?”
“相当业余。”
闻笛认为这是天才的谦逊之词,他的业余跟普通人的业余不在同一水平线。“有人欣赏就说明拉得好啊!”闻笛满含暗示,“要是有机会听就好了。”
边城完全没接茬,还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机会最好不要有。”
别人可以听,他不能听吗?闻笛沮丧下来,问:“那你觉得今天的演奏者水平怎么样?我看网上说很有名。”
他以为边城会对演奏者的技术大放厥词,已经做好了准备,结果边城来了一句:“很好。”
闻笛油然而生一股安利成功的喜悦。看来他之前对教授的评价太过片面,他们还是能愉快地交流的。
然后边城说:“就是肩膀太酸了,影响我欣赏音乐。”
闻笛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帅哥果然还是安安静静的最讨喜。
红色的音乐厅在身后逐渐远去,北京的寒风钻进衣服的各处缝隙,耳朵泛起麻木的刺痛。他们走在凋零的银杏树下,乌鸦也瑟缩着,发不出声音来。走到文图楼下,边城走进一层的咖啡厅,点了两杯热饮。他们坐在落地窗旁,一寸之遥就是猎猎北风,身子浸润在暖气中,有种对冬天报仇得逞的快意。
闻笛小口喝着咖啡,边城看着他,突然问:“你经常这样吗?”
闻笛还记挂着他嫌自己脑袋沉,气鼓鼓地回了一句:“什么?”
“请别人去自己不喜欢的地方,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闻笛气死沉沉地看着他,猛喝了两口棕色液体。谁没事给自己找罪受?那还不是因为喜欢你吗!
“不要因为觉得我感兴趣,就做自己不感兴趣的事,”边城说,“想到另一个人在强忍睡意,成全我的快乐,我会很愧疚——”
“啊?”闻笛震惊,“你还会愧疚呢?”
“——那一个个音符就好像砸在我的良心上——”
“听个舒曼还让你的良心千疮百孔了?”
“——抒情曲只有我一个人欣赏,再浪漫听起来也有些凄凉——”
“最凄凉的不是我吗?”闻笛揉搓着手里的热源大叫,“我付了钱,没得到快乐,还拷问了你的良心!”
“所以说……”
“你想怎么样?!”
“你喜欢什么?”
闻笛一捏咖啡杯,盖子歪了歪,差点脱落:“什么?”
“我们下次去做你喜欢的事。”边城说。
闻笛把杯子放下,稳住心神。悲伤和快乐来得太过突然,他有些措手不及。
“告诉我吧,”边城说,“我想知道你喜欢什么。”
刚刚心里的暖流是感动吗?他居然在教授的约会中获得了感动?
“等等,”闻笛觉得新事实的冲击太严重,“我脑子有点乱。”
“你可以先从最喜欢的事说起。”
闻笛思忖半晌,踌躇着开口:“那可能不太适合两个人做。”
“先说。”
“泡澡。”
边城明显怔住了,握着纸杯的手半天没动弹。然后,像是需要倒带一样,他又问了一遍:“什么?”
“泡澡,”闻笛说,“小时候在老家,我、爸妈、叔叔一家、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晚上要排着队洗澡,没有泡澡的时间。长大了就住校了,没有泡澡的设施。”
现在租的教师公寓是老破小,浴室都是一个马桶一个喷头,也没机会泡澡。
“电视剧里不是经常有泡澡的镜头吗?周围都是泡沫、蜡烛,看起来特别舒服,”闻笛说,“我交换的时候泡过几次,之后就再也没机会了,好怀念。”
他概述了爱好的前因后果,边城仍旧一动不动。
“不适合两个人做吧?”他说。
他们同时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想象这个场景。闻笛脑子里刚浮现出一个浴池,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两个大男人去洗浴中心约会?要是恋爱有猎奇板块,这都能上头条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奇怪?”闻笛问,“你看起来很震惊。”
“没有,”边城说,“我只是以为你会说莎士比亚舞台剧。”
闻笛精神抖擞:“在你眼里,我品味这么高雅?”
“你不是喜欢莎士比亚吗?”
“这倒没错,”闻笛说,“不过我对舞台剧有阴影。”
“阴影?”
“小学期的事,说来话长。”闻笛摆摆手,支支吾吾的,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急迫地想转移话题,此时念头一动,忽然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莎士比亚?”
边城沉默了两秒,说:“你的头像。”
“哦。”眉头松开了。他确实爱拿卡通莎翁当头像。
“接着说,”边城提醒他,“还喜欢什么?”
闻笛开始说起自己吃饭的口味,闲时的消遣。诉说喜好总是愉快的,遑论是喜欢的人想听。嘴里咖啡的苦涩消散了,耳边响起了德累斯顿之春。也许在睡眠里,音乐悄悄钻进了他的脑子。
做完个人爱好调查问卷,二人在图书馆台阶下告别,闻笛骑车去荷清苑,一路上回想接受艺术熏陶的一天。
还有教授带着围巾的背影。
总的来说,这一天还是完美收尾了。偶有尴尬,大部分时间和谐温馨,还留下了下次见面的借口。
回到房间,他躺到床上,拿出手机,思忖了一会儿措辞,给边城发了条消息。
闻笛:【教授,我刚刚想起来,我的围巾还在你那呢。】
边城好一会儿没回复,闻笛开始担忧,要是对方直接给他转钱怎么办——教授是能干出这种事的。
好在回复姗姗来迟地跳出来:【约个时间,我把它还给你。】
闻笛露出胜利的微笑:【好啊,什么时候?在哪?】
对面回:【还没想好,确定下来了,我在微信上告诉你。】
闻笛收回手机,在床上打了个滚。只还围巾,不需要费心思找地点,这肯定是个约会。
手机又嗡了一声,闻笛龇着牙拿出来,笑容瞬间消失了。
边城:【你这围巾多久没洗了?】
闻笛心情复杂。是,他买回来就没洗过,但谁洗围巾?
对面又闪出一条:【你不介意我把它洗掉吧,我实在看不下去。】
洗洗洗!随便洗!把细菌、霉菌、灰尘,连同刚刚冒出头的一点点感动全洗了!
闻笛放下手机,长叹一口气。如果说上次约会是蹦极,这次就是过山车,也不知道是进步还是退步。
沉思了一会儿,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往上翻历史记录。
这人说约会地点要考虑一下。一个没谈过恋爱、毫无人际关系常识的人,能约在哪里?
不会真去泡澡吧!
作者有话说:
作者又不小心手滑点了直接更新()
第19章 我诊断你的痛处,却找到自己的伤
接下来几周,也许因为公事繁忙,教授一直没有联系他。导师的压迫和论文压力让他无暇顾及悬而未决的约会,又回到了苦闷的科研民工生活。
学校最新的图书馆是文图,桌子大,空间足,装潢和采光也舒服,十点前位置就会全部抢完。闻笛找到东翼三楼里面的一个座位,打开电脑,点进期刊数据库,浏览Shakespeare Quarterly的最新一刊。网站上,最新的研究成果,和引用最多的文章,全是关于race studies的。
他的研究方向是中英戏剧文化比较研究,已经偏离近几年的热门了。
本着观摩学术大佬的拳拳求知之心,闻笛点进一篇《摩尔人:奥赛罗和文艺复兴时期的种族重塑》,大致浏览一遍,释然了。
就算他蹭热门,也写不出这么精妙的文章。
他退出Shakespeare Quarterly的网站,开始看Asian Theatre Journal上的几篇参考文献。最近他正在构思一篇莎士比亚和汤显祖戏剧跨文化改编的对比研究,中午吃完饭,坐在硬板凳上敏思苦想,敲敲打打,一下午写了不到五百个字。吃晚饭的时候,脑子里转着新写的部分,怎么想怎么觉得逻辑不通,晚上又把那五百字全删了。
回想这几天,不算注释,平均每天也就写一千字,还被反复修稿修掉了一小半。因为进展迟缓陷入消极状态,因为消极状态进展更迟缓,再加上导师放养,自己孤立无援,闻笛悲从中来,想起了前几天跳楼的化学系博士。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去操场上跑两圈,看看运动能不能给死亡的脑细胞带来新生。
走出老馆大门,他打了个激灵,裹紧身上的羽绒服,慢慢跑向东北门旁边的操场。
也许是T大苛刻的体测要求,操场上夜跑的学生很多,带着耳机、三三两两呼着白气。操场中间的草坪上是浓情蜜意的情侣,大冷的天,假草都坠着冰碴,竟然也坐得下去。
闻笛看着刚迈进成年世界的年轻面庞,颇为艳羡。本科虽然谈着恋爱,一直异地,没机会坐在操场上看星星。现在虽然有心仪的对象,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光却再也回不去了。
他把包存在操场角落的储物柜里,沿着里圈慢跑。他不常运动,偶尔跑一次,微微出汗,有种打通筋脉的舒畅感。
冷气加上血液激荡,某个瞬间,脑中闪过一道火花,就像突然拨出了乱麻的线头,思绪剥丝抽茧般解开。他正欣喜地理清线索,蓦然在操场边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还是那副醒目装束——长发披肩,随机染成彩虹中的一个颜色,即使在夜色中也令人目眩。零下不穿羽绒服,大衣长靴,手上带着银光闪闪的戒指。
闻笛每次看到他,都怀疑他想变成发光的水母。
“蒋南泽!”身子骨活络了,叫喊声都格外嘹亮,“你怎么会在这儿?”
借着路灯隐约的光,闻笛看见被叫到的老同学身子一僵。
看这反应,必有隐情。
“你回国了?”闻笛走上前问,“什么时候回的?”
“就最近。”蒋南泽把手插在兜里。随时体面似乎是富家子弟的操守,零下也要咬牙死扛,拒绝秋裤,闻笛替他们哆嗦。
“现在不是国外的假期吧,”闻笛说,“离圣诞还有很久呢。”
蒋南泽眯了眯眼:“我跟导师请假了。”
“就算回国,你来北京干什么?”闻笛说,“你不该回老家吗?”
“来北京玩玩,顺带见见同学呗。”蒋南泽说,“就你一个是T大的学生吗?”
运动过后脑子转的飞快:“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来了?前两天我们才聊过。”
蒋南泽还在斟酌怎么搪塞过去,闻笛已经拿出手机,翻开了微博。蒋南泽开了个不温不火的微博号,时常发些科普、博士日常,闻笛没事会刷刷。
“你现在定位还在美国,”闻笛把屏幕转过来,罪证昭昭,“你是打穿地心瞬移过来的?”
要让定位显示在国外,必须一直开着梯子。这就是有意误导了。
谎言被戳穿,蒋南泽面露尴尬之色,但很快收住了,淡淡地看着远处的宿舍楼。
“出什么事了?”闻笛觑着他的脸色,蓦然心慌起来。
蒋南泽简单地说:“我退学了。”
这话像平地一声炸雷,把闻笛震懵了。“什么?”
蒋南泽仰望没有几颗星子的天空,这幅思想者的样子跟他毫不相配。“没想法,没成果,转了课题也还是一无所获,”蒋南泽说,“刚读博那会儿,意气风发,活蹦乱跳,被困难砸中了,马上就能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可现在……”他笑了一下,“当初我还以为,只要努力,只要有韧性,怎么都能做出成果来。可现在想想,你对着石头乱砸,就算砸一万年,难道能砸出好看的雕塑来吗?”
闻笛忽然觉得胸口剧痛。深埋心底的伤口突然裂开,多年隐秘的恐惧就这样大白天下。
“实在是做不下去了,”蒋南泽说,“想回到四年前,去找和老板套磁的自己,告诉他,别来这里。但已经晚了,太晚了。23到26岁,最黄金的四年,完全用错了地方,使错了劲。”
闻笛看着他,两颊因为寒冷而麻木。“谁不是这样呢?”闻笛叹了口气,“但你都博四了……”
沉没成本已经高昂到无法放弃。
“找个好发文章的方向,水篇论文毕业吧。”闻笛说。
蒋南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暂时不想回实验室了,”他说,“我需要一段时间静一静,想想做研究是不是我想要的。”
闻笛看了他半晌,挤出一句:“那可是普林斯顿啊……”
多少人前赴后继、卷生卷死、拼尽三代之力都想进去的地方,难道说不要就不要了?
蒋南泽耸了耸肩,没说什么。
闻笛想了想,不劝了。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在博四休学呢?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闻笛问,“我还以为你过得很好。”
之前聊天,蒋南泽没有任何反常之处,照样插科打诨。闻笛也提到了他的研究课题,他看起来还像四年前一样热情。
“那时候我已经缓过来了,”蒋南泽说,“回国之前,状态很不好,但从实验室逃出来之后,清清静静养了一个月,好点了。”
冬日里久站,脚都冻麻了。他们说着说着,默契地在操场上往前走。闻笛觉得千头万绪压在胸口,半天才感慨了一句:“我以为你肯定没事。”
即使是T大,能去普林斯顿的,也是寥寥无几的尖子生。蒋南泽是第二名毕业,有热情、有想法、有脑子,而且目标明确,大一就奔着科研去,是闻笛最羡慕的那类人。
他以为他肯定没事。
“你高看我了。”蒋南泽说。
平常自视甚高的人忽然谦逊起来,闻笛只觉得感伤。
“你家里知道吗?”闻笛问,“他们理解你吗?”
闻笛自认为遇到了全天下最好的父母,即便如此,如果他说要退学,父母也不会轻易接受。那可是T大啊,可是普林斯顿啊。
学业触礁、前途渺茫,人生陷入谷底,精神也濒临崩溃,父母苦苦相逼可能会让人走上绝路,闻笛听说太多这样的恐怖故事了。
“没有。”蒋南泽说。
“真的吗?”
“他们没有扇我一巴掌,说我自毁前程,说我让他们失望了,”蒋南泽说,“我连他们的面都没见到。”
闻笛沉默下来。
“我从实验楼出来,拿着退学申请给他们打电话,告诉他们我要退学,然后我妈说她又要结婚了,接下来会搬去加拿大生活。我爸说最近生意不景气,大环境很艰难。”
对于蒋南泽本人,他们只字未提。
原来如此,闻笛想。
怪不得,怪不得Thomas又出现了。
闻笛突然很想抱抱他:“你现在住在哪?”
“我在学校旁边的小区里租了个一居室,”蒋南泽说,“你不用担心经济问题,我的生活费还剩很多。”
生活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心理。即使蒋南泽声称缓过来了,但那个跳楼的化学博士,前一天看起来也好好的。
“你要是想找人聊聊,随时叫我,”闻笛说,“我是学生,时间比较灵活。”
蒋南泽看了他一会儿,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把手收回来,放进口袋里:“我真没事,别这么紧张。你管好你自己吧,你不是还在追人吗?”
“情人哪有朋友重要。”闻笛说。
“这话说的中听,”蒋南泽说,“行了,我一个人清清静静待着挺好的。你真担心我生活不能自理,周末就去我那看看,正好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没头没尾的送什么礼啊?”
蒋南泽拍了拍他的肩:“保密。”
说完,老同学戴上耳机,在寒风中继续夜跑。闻笛看着他的背影,踌躇不定。
不过,他毕竟是局外人,不好估量这件事的实际影响。思虑再三,他决定周末先去老同学家看看情况。
他身边最前途无量的科研人都落败了,给他一种唇亡齿寒、物伤其类的恐慌。他在回家路上理了理刚刚想通的逻辑,确定思路没有问题,如释重负地呼出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