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明天……再去医馆。”
“可是你的耳朵都裂开了,脸也肿了,”
看着败絮似的谢玉折,小孩眼泪哗地流下来,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恐惧道:“我不想你死啊!”
谢玉折抬手抹去他的眼泪,温声道:“我不会死,只是一点皮肉伤,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小孩悲伤地吸了吸鼻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带着浓厚的鼻音问:“真的吗?你还有哪里受伤了吗?”
“没有了。”谢玉折低低地说:“和我多说会儿话,我就好了。”
见他执意如此,小孩抹掉眼泪,一边依旧为他扇着风,另一边强扯出抹笑意转移了话题:“大哥哥,你刚刚用的是什么招数呀,居然能带着我一起逃出来……你不知道,今天好像有一层罩子把我罩住,我怎么都出不去酒楼。”
谢玉折从芥子袋里掏出一大捆整齐摞着的符篆,放到他手上说:“这叫血却符,去到危险的地方时,可以先把子符贴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当母符上沾了很多主人的血时,子符就会爆炸。”
他拿出一顶长长的斗篷套在自己身上:“这是匿形衣。你从外边看,现在是不是看不到我了?”
小孩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慌张问:“看不见了,你去哪儿了?”
大哥哥动了动便显露了身形,见此,小孩捂着自己的心口,悄悄舒了一口气。
谢玉折又拿出几颗石头放地上:“匿形衣只有静止的时候才有效,所以匿形石更有用些。捏碎一个能用几个时辰,虽说只能隐藏灵力踪迹,但已经够用了。”
小孩认真地听完了他的介绍,惊讶道:“你有好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
谢玉折的神色落寞了几分,他说:“都是师尊给我的,它们都很珍贵。”
“那你的师尊一定是个好人,把这么多珍贵的东西给了你。”
“嗯。”谢玉折把大半沓符篆石头和匿形衣拨到小孩身边,他说:“这些给你。”
小孩蹦了起来:“我怎么能要?”
谢玉折说:“帮我收着。”
小孩了然地点点头,将它们放进了自己的小袋子里:“那分开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拿回去哦。”
“……好。”
林中寂静许久,如练月色照到小孩脸上,见大哥哥不再说话,他咬了咬唇,想了许久新的话题。
而后他指着自己流满了颜料的脸道:“这些是醉梦长的杨老板给我画上去的,他说这是特殊的颜料,只要不被擦掉,谁都认不出来我是谁。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呢?”
“你的宗主也是,他问我的名字,还想看到我的样貌……”他转过身子面对着谢玉折,问他:“大哥哥,你想知道我是谁吗?”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这句话如魔咒一般萦绕在谢玉折的脑海。
说着, 小孩往衣袖上沾了雨水,抬手覆到脸上,想要把满脸的颜料擦拭干净。
“我不想。”谢玉折连忙制止了他的动作。
“不要让别人知道。”他闭上眼, 重重地强调道:“无论是谁。”
“你也不行吗?”
“不行。”
谢玉折并不能担保自己未来不会变成一个坏人,不确定以后他会不会和小孩反目成仇,甚至不知道今天过后他和这小孩是否天各一方。
而且或许是逃避心理作祟, 他只想让猜测保持为猜测,而不是被证实、亦或是被推翻。
小孩停下了自己的动作,“那你叫我小花就好啦,大家都这样叫我。”
小花用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下巴,好奇地打量着谢玉折:“我听马房的伯伯说过,天那边的仙宗要来三个大人物。一个是威势逼人的顾宗主,一个是秀丽动人的赵仙君,还有一个是谢玉折。大哥哥, 你就是谢玉折吧?”
谢玉折倏地一愣,不顾浑身的疲惫,他瞳孔微张,怔忡地看着小孩。
而后他反应过来眼前人只是个至纯懵懂的总角孩童,并不是别的谁,于是模仿着他的语气,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嗯, 我就是谢玉折呀。”
“我果然没猜错。”
帮小花把蓬乱的丸子头散开,又为他理顺梳了梳, 谢玉折叹了口气:“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既不威势逼人, 也不秀丽动人吗?”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小花咬唇想了想, 大大张开双臂后,又随即放了下来,解释道:
“我是因为找不出词语形容你,刚好伯伯也没有用词形容谢玉折,所以才觉得你叫这个名字。
见谢玉折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小花难为情地后退了半步,真诚道:“阿姨说,拥抱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动作。我本来想抱抱你,可你受了伤,要是被别人碰到一定会很疼。所以你别伤心,虽然说不出原因,但我莫名其妙地最喜欢你啦!”
“是吗?”
“是的!”
谢玉折笑了笑,朝他缓缓伸出双手,将他揽进紧实有力的双臂中,动作却轻柔得好像在对待一件宝物,他慢慢地说:
“没事,我一点都不疼。”
离得近了,小花能闻到他满身的血腥味,他的下巴轻轻靠在谢玉折肩上,懵懂地眨巴着眼:“被自己敬仰的人打了,你难过吗?”
“不。拥抱的力道大了些,谢玉折放松地闭上眼,叹了口气:“我现在比过去好多天都高兴。”
“我听说他们说,你是山巅巅宗门里的弟子,可今天你没有听你的宗主的话,还让他淋了满身的水,他一定很生气。之后你回到宗门,会被他责罚吗?”
谢玉折摇头:“我不会回去了。”
十七岁,跪了十七年,先跪的是派人追杀他的皇帝舅舅,后来跪的是把活人视作刍狗的宗主大人,按着别人的意愿恭恭敬敬活了这么多天,违抗顾长明的意愿把小花从醉梦长里救出来,是谢玉折此生第一次离经叛道的选择。
先前在醉梦长听小厮讲奇景传说的时候,谢玉折就已经注意到了小花。
而当他抬头向上看时,顾长明正立在流水亭台之上,冰冷的视线同样落在小花身上。
早在他看到小花之前,顾长明就已经发现了他,负手立于高处俯瞰这个小孩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和渡劫期正面对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谢玉折知道他能做的事情实在太少,所以只能在找小厮的沿途,悄悄贴满了血却符。
小花说今天自己怎么都不能从醉梦长出去,明显是有人对他设了防。是一直让他住在这里的杨徵舟,还是早已发现他的顾长明?
面对小花时顾长明身上的杀气丝毫不掩,像是下一秒就要把他按进水潭中溺死。
所以他要带他走。
小花“啊”了一声,问:“这算是书上写的叛出师门吗?”
谢玉折说:“我不是天不生的弟子,我的师尊不喜欢那个宗门。”
小花非常感同身受地连点着头,一想起顾长明他就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他嫌弃地拧着眉:“那宗主就是一个又强又别扭的坏蛋,我也不喜欢。”
“三天前我迷路了,杨老板在路边遇到我,好心让我住在醉梦长里。可是今天我怎么都出不了酒楼的门,要不是你把我带出来,说不定我爹这辈子都找不到我了。”
小孩掰着手指,思考片刻之后恍然大悟:“杨老板一直任我随意走动,他说我随时想离开都可以,所以是不是那个坏蛋不想让我走?他掐我的脸都好难受,你一定非常痛……玉折哥哥,要不我们还是现在去看医生吧?”
谢玉折却没像听到别的话似的,他控制不住地晃了晃身体,满脑子只剩一个字,颤着声音复述:“爹?”
“你爹……是谁?”
小花说: “他是一个超级厉害的人,他说是个神仙还是什么,所以如果之后坏宗主找人追杀你也不用怕,他一定会保护你的!”
谢玉折问:“神、仙、亲……爹?”
没反应过来他反常的动作,小花不明所以地反问:“啊?”
这天下唯一的神仙,不就是……
谢玉折沉痛地闭上眼,再问:“小花,你几岁了?”
小花用手指比出了个“四”:“小花四岁啦。”
谢玉折突然又放松地舒了口气,这一瞬间他脑袋里乱如牛毛,连他自己都理不清自己究竟在想着什么。
这小孩举手投足都让他太熟悉了,甚至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他的心脏还不受控制地抽痛着,那分明是剑意的余威和它主人的共鸣。
他本来以为自己没认错,以为小花会是变小了的柳闲,可是柳闲的……亲爹,真的还活着吗?
不过听了小花的解释之后,他的心里好受多了。
他庆幸地想:还好小花四岁。
算了,不管这孩子究竟是谁了。
只要不是柳闲的孩子就好。
其实他是这样想的。
毕竟四年前柳闲还是一个体弱的国师,应该……不能……吧。
谢玉折突然反应到自己这样的想法有多恶劣,他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晃了晃脑袋,叹了口气。
他宁愿相信世界上有第二个神仙,也不要相信柳闲有一个孩子。
他真是越来越没道德了。
把小花放到干净的毯子上,再为他盖上被单,谢玉折也跟着躺了下来,轻声道:“现在太晚了,先休息吧。”
“嗯嗯!”小花侧起身子,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谢玉折没有闭眼,他也侧过身,一边注意着周围可能的异样,一边安静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
可是他们连睡觉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啊……
他干巴巴地睁了一夜的眼。
第二日,谢玉折在小花的带领下,去到了一处偏远市井里的小医馆。
女医师身着藕荷直裾,扎着高高的马尾,正英姿飒爽地……在给一个病人针灸。听到木门被吱呀推开,她专注着手上的动作,头也不抬地说:“先坐着等会儿。”
谢玉折看到,这女医师的手腕处,戴着一串破破烂烂的旧念珠,他总觉得很熟悉。
而小花捂着自己的眼睛。
谢玉折问:“你怎么了?”
小花仍捂着眼睛,颤颤巍巍地用下巴指着不远处正在被扎的人,凑近谢玉折耳边小声说:“这么长的针戳进去,捻几下,又取出来,一看就好痛,我以后一定不能生和他一样的病。”
小花也怕疼怕苦啊。
医师没说话,他和小花就一直坐在医馆小院子里的藤椅上,小花闭着眼,两只手都放在膝盖上,像极了在私塾里读书的小朋友,而谢玉折在琢磨一个他想了一晚上的问题。他们两个人都端正坐着,也不偏头,也不说话,连呼吸都很轻。
寂静地等了许久,前一个病人终于起了身,他连身对医师道谢,最后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店门。
小花急忙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了下来,对医师挥手:“探微姐姐!”
李探微用清水洗净了手,擦干双手后把帕子搭在肩膀上,一边收拾器具一边问:“要给谁看病?”
“他他他!”小花连忙把谢玉折推到前面,指着他的脸。
李探微抬起头,盯着谢玉折看了两秒,迅速挥了挥手:“送客,不看。”
小花问:“为什么?”
“本店分文不取,只为忠孝仁义友爱善良之人看病。”李探微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义”字大招牌,把小花扯到自己身边,低头嘱咐说:“小花,你不要和这种人一起玩。”
小花说:“玉折哥哥是好人,不会做不忠孝仁义友爱善良的事。”
谢玉折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走向。
见他仍是一脸不解的模样,李探微拿起手中的扫把,往他脚边扫了扫,颇好心地提醒道;“小公子,你哥哥现在身体怎么样?忘了你对他做的事了?”
小花不可置信地问:“玉折哥哥,你哥哥怎么了?”
我哥哥?谢玉折绞尽脑汁地回想这到底是个怎么一回事,而后他紧咬着牙,扶额道:“李郎中,那并非在下本意……”
难怪这个女医师如此眼熟,原来是上一次团圆夜他和柳闲遇到的那一位女侠。
那天他和柳闲第一次遇见,他还有追杀国师的皇命在身。
柳闲买了个红珊瑚手串,被他看到了手腕上的红痣,他拔剑想与国师战上一场然后被国师杀死,结果柳闲一点波澜都没有,反倒主动蹭上剑破了自己脖颈的皮,然后朝身旁的人控诉了他“欺负哥哥”的行径。
那个身旁的人,就是李探微。
一晃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彼时他还是下修界和雍国的小将军,现在一跃成了上修界至高的亲传弟子,任谁说都是顺风顺水的一生。
至于医师手上那串眼熟的念珠……那天当铺的老板收起来的好像就是这个东西,他还嘟囔着说:“小瞎子说什么能春山下来的东西能辟邪,还让我拿去给女儿戴?什么玩意儿啊。”
李探微狐疑问:“是误会?”
“姐姐,我相信他,他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是因为刚刚有坏人要把我抓走,想要保护我呢!”
“真的?”
“比钻石还真。”
小花也信任我。
“我信小花的话。”李探微指了指眼前的长凳,对谢玉折说:“坐下。”
“你这些伤……”仔仔细细地为谢玉折检查了伤势之后,李探微皱着眉说:“脸上的皮肉伤都是小事,你受了很重的内伤,不像是和普通人打斗而得,而是由内而外,被灵力逼出来的伤,看来你们遇到了一个不简单的狠角色。”
她愤怒地一拍桌,责备道:“这明显不是新受的伤。伤的这么重,昨天怎么不来治?”
另两人都抿着唇不说话了。
李探微气不过,对一直在旁边学习的徒弟说:“去取一盆清水来。”
徒弟噔噔噔跑出去,又噔噔噔跑回来,手上端了一大盆清水。
她开了副药方交到徒弟手中:“把他的伤口清理干净之后,用竹夹板把他的骨头和耳朵固定住,用这副药捣碎给他敷在伤口上。”
她又抓了一副药,恨铁不成钢地交到谢玉折手中:“伤你的人修为太高,我只能让你好个皮肉伤,医不了你内里的灵脉紊乱。要想好好活命,你得吃上修界的那些好药,或者找个修为高一点的人给你疏通灵脉,不然这种阴冷的灵力在你的灵脉里横冲直撞,你迟早——”
她头“咔”地一偏做了个断气的动作,又恢复正常戴上把自己整张脸都挡住的戴纱斗笠,上楼说:“这些事我徒弟已经很熟练了,他来做就好。楼上还有个得了肺痨的病人,我要去照顾他。”
“多谢您。”
谢玉折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李探微的徒弟按在了凳子上:“不要动了。”
徒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捣完了药,以雷霆万钧之势为他安上夹板,又唰唰几下给他敷上了草药并包扎。
小花问:“这位……郎中哥哥,你能不能轻一点?”
“不能。”
小花讪讪地闭上了嘴:“好吧……”
柳闲给我吃止痛药,小花也不想让我疼,他们还都喜欢吃糖葫芦。
如果小花真有一个神仙亲爹……
谢玉折觉得自己的心比伤更痛。
小花心惊胆战地看着徒弟这一连串的动作,看着谢玉折紧攥着的手心和紧咬着的牙齿,在又安静又忐忑地等待治疗完成时,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朝医馆门口招了招手:“爹,你来了!”
谢玉折机敏地望向来人,因为动作太快,没忍住疼痛,不由得痛哼了一声。
小花迅速跑到被他叫做爹的人面前, 朝他和他身后说:“你们来了。”
来人一席粗布衣,满脸的沟壑更为显凄苦,他粗糙的手指上全是老茧, 身后却跟着只蹦蹦跳跳的小松鼠。他蹲下来,翻来覆去地打量着小花,问:“这几天不见, 你没有事吧?”
小花摇头说:“我玩得很开心。”
他给他爹指了指谢玉折坐着的方向,“还遇到了这个哥哥。”
小花的爹感激又淳朴地感谢道:“他一定给你添麻烦了。”
谢玉折笑着说:“没有。”
今天他发现了一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人知道的超级密辛——
这个世界上果然不止有一个神仙啊。
小花问:“他受了很重的内伤,你可以为他疗伤吗?”
他爹在衣服上擦净了双手:“当然可以!”
高手在民间,果不其然,小花他爹就是个难遇的高手。谢玉折见过不少人的灵力,有的炙热,有的冰冷,有的如风拂, 有的似刀割,各有千秋,但都能被感受到。
可这个人不一样。
灵脉十分脆弱,任何一点不对劲都有可能对它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抚平灵脉时更要小心,二人得盘腿而坐,他人灵力自背部缓慢流入身体中, 半点马虎不得。
可这人仅仅是隔着衣服碰了会儿他的手腕,他连一丁点感觉都没有, 他就说:“好了。”
朝内里一探,他躁动紊乱的灵流不仅恢复了, 还比之前还要光滑灵动。
小花年纪还小,走丢了这么多天, 他爹却看着一点都不着急,反倒像只是送他出去郊游了,他自己似乎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爹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他的娘呢?
李探微下了楼,正在庭院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施清洁咒,她说:“哟,小仙君这么快就找到了个高手。”
小花爹腼腆道:“哪有哪有,我叫屠汉,就是一个莽夫,天天杀猪种地,哪是什么高手。”
见到他的正面,李探微诧异问:“你的眼睛很特别,我第一次见。是天生的?”
屠汉有一双淡灰色的眼睛,干净地闪烁着,和他蛮横的外形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他的双眼似乎没有真正的聚焦之处,像落满了满天的碎星。
那双眼里满是悲悯,此刻谢玉折对一件事深信不疑——
这是神佛的眼睛,他见过。
他家乡的人格外信神,富人家尤其。他在街边时,常常看见他们派小厮抬了几大箱几大箱金银,几大箱几大箱新鲜贡品,旁的人说这些东西是要李员外要上供给神仙的。
没有店家要瘦不伶仃的小孩帮工,坟头渣斗里也不是次次都能翻到能吃的,于是某次他躲进了庙堂,趁着夜深无人出来时,看到神仙面前的馒头都没人动。
他不敢冒犯神佛,据说那会永沉苦海,但他真的饿极了。
水乡多雨,今日刚下过。地面湿冷,冻得他的整根小腿都在发痛,他看过别人拜佛,知道可以跪在蒲团上,但他的衣服太脏了。而且神仙面前摆着十个大馒头,这馒头于他正如东海夜明珠于王公贵族,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在坚硬的石板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额头出现了拳头大小的伤口,不过他不觉得疼。
胃里有灼烧的感觉,再不吃东西他就要死了。
即将要在神灵面前冒犯神灵,他不敢与之对视,只微微抬头看到了神仙被一大半鬼怪面具遮住的脸,腰间挂了柄剑。
它和别的神像都不一样,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是宝相庄严还是慈眉善目,只能看见神仙高束马尾,身姿清隽。
学着旁人的模样,他双手合十跪在水滩上,这正是离神像正面最近的地方,他卑劣地许着愿:“神仙,您能保佑我今夜不死吗?”
风吹过他衣袖垂着的烂絮,一连吹了好几下。
顾不得神仙有没有回应了,他心里胡乱念着“神仙赎罪”“菩萨赎罪”“多谢神仙”诸如此类的话,左顾右盼一番后迅速拿起了块馒头,随意嚼了两下就马上咽进喉咙里,噎得不行的时候就跑到门外喝许愿池的池水,他一边磕头一边干呕,生怕神仙来抓。
他真的快饿死了。
他偷了两块馒头。
人间美味。
路过偏殿时,他看到中间盘腿坐着两个和尚,正笑容满面地清点金银,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煮酒,长明烛火在桌上无声无息地流泪。
他也想要这样一盏灯,不必这么明亮,只要能有一点光,让他夜晚爬去私塾偷看典籍的时候眼睛不那么疼就好。
结果走到院墙下时,在角落里有个人突然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吓了他一大跳。他双手护着头已经做好了被拳打脚踢的准备,没想到那个人端着一整盘新鲜水果和猪肘子,疑惑问他:“你怎么不吃这个?”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问:“我死了吗?”
那人反问:“你还饿吗?死人就不会饿了。”
可这个人腰佩宝剑,头戴面具,他要是没有死的话,为什么会看到神仙?
他问:“我偷吃了贡品,您是来带我去苦海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神仙无奈地抽了抽嘴角:“我是觉得,你太瘦了,该多吃一点。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光吃几个馒头有什么用?这些也拿去。”
看着仙人递来的一大盘喷香的食物,他推开说:“谢谢神仙,但我不能再拿您的东西了。”
神仙气得跺脚,他很不满意地说:“我的?我就没说过我要。他们就是欺负我不会托梦,现在才能下一次凡,还是在这么晚的时候,有苦都说不出来。”
他在一旁胆战心惊,整个人都不动,化作一尊冰雕,心想,原来神仙也会烦恼啊。
“他们想讨好我都抓不住重点,我是修仙修成功了的神仙,怎么需要吃东西?糟蹋粮食。”
寂静的空气中多了“咕噜”一声,神仙挑眉看了他一眼,把手上的盘子塞给他:“我的法术不稳定,只能下来一小会儿,还不能走远,做不到别的。和尚不一定会听我的话,说不定他们只会觉得是闹鬼。饿的话就吃吧,你不要的话,就拿去给别人分了。”
他和神仙一齐坐在屋檐下,他又拿起一块馒头,余光悄悄瞥了眼看不见神色的神仙,别扭地咬咬唇不知道该怎么吃下去,最终眼一闭心一横就如常地开始狼吞虎咽,只是这一次不好意思再去喝水,他嗓子干的差点喉咙都爆掉。
“天黑了,这样会暖和一点。哎你慢点吃,别呛死了啊!”那戴着妖邪面具的神仙拎出一盏橙黄色的灯,还用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法术,为他温了一杯热水。
“庙里东南方向的角落有一个洞,不会被发现。洞里比较干燥温暖,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去那个地方歇脚。”
他捧起茶杯一饮而尽,明明是饮进喉咙里的温热,可他却觉得全身的疼痛都消了,原来水变热了,就会比冷水多那么多功效。
他握着手里被咬了一半的馒头,连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些:“我没有吃过这么好是馒头和热水,谢谢神仙。”
神仙戳了戳他怀里的盘子:“这些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呢。你不尝尝?”
“我想留起来,分给他们。”他很少和人交流,又没什么文化,想了许久措辞终于能开口给神仙道谢,没想到却来了个灰瞳锦衣的人,神仙看见他,迅速地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