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嘻嘻地,却仍不失礼数地拱手道:“夫子,你怎么来了?不会又换了个人设,要我装你儿子吧。”
来人的灰瞳里好像有很多颗碎掉的馒头,他摇头说:“我来带你走。你刚飞升,不能在下修界用法术,不能插手世事,重则不入轮回灰飞烟灭,你都忘了?”
“我知道,可是……”
“你该走了。”
“好吧。”
神仙朝来人跑过去,把灯放在原地,四周死气沉沉,可他依旧生机勃勃的,临走时朝他笑着挥手说:“洞里存了很多书,把灯挂在石壁上也挺亮,它上面有法术,不会熄。你可以带别人来,但要是再饿了,想吃贡品,得先读个半天书,我会在天上看着,送不听话的小孩去苦海哦。”
他问他:“神仙,以后都见不到你了吗?”
神仙的声音遥遥传来:“好好读书,等你成仙了,我们能天天见。”
他一手握着手中的灯杆,一手碰着温热的瓷杯,看着两人骤然消失在云雾里的身影,出了半天的神。
他本来无处可去,是在茫茫人海漂泊的一棵浮萍。
可今天他重逢了一盏亘古不息的长明灯,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三分。今夜神仙实现了他两个愿望,这叫连续两次“心想事成”,他发现原来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他从屋檐下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被法术加热过如同刚出炉的美食,一路朝贫民窟里狂奔。
头顶的雨越来越小了。
春天好像要到了啊。
从灰瞳里令人目眩的碎光里走出来,谢玉折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屠汉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别人见我这种长相,都说我是怪物。”
李探微一拍桌子,怒道:“怪物会有这么好看的眼睛?”
“我年轻的时候眼睛受过伤,没钱治病,就变成这样了,要是能早点遇到李大夫就好了啊!”
抚着手上的破串子,李探微怅然地说:“早年我也没行医。那时候以前以为自己会一点武功,就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是到最后才发现,天底下不公的事情太多了,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几天都帮不了一个人,有一次差点死了,还是这串珠子给我挡了灾。”
“我除不了几个妖邪,可百姓大多都会生病,药钱太贵,很多人都负担不起。我就收了心,回来开了这间医馆,反而能救更多的人。”
李探微转头看着谢玉折,问:“对了,你哥哥呢?我新研究了一个方子,给你,或许能治瞎病。”
谢玉折突然激动起来,而后又垂着肩,落寞道:“应该不……李郎中,我会按时为他熬药的。”
李探微再次拍了自己身旁大大的“义”字招牌:“本店分文不取,只为忠孝仁义友爱善良之人看病。所以在我这里治好了病后,要为我打工。”
“你走,小花留下,帮我记账。”
屠汉说,他要杀猪,没时间教孩子,已经给小花约好了教书先生,帮李探微记完账之后,就要上私塾了。从此他要好好读书,未来考取功名,争取报效家国。
所以谢玉折和他们道了别,不再逗留,从偏僻的城镇,来到了这个地方。
站在一座落英漫天的青山之下,周围是皑皑的冰雪,他抬头摇摇往上看,山上种了满树的花,这应当就是北原正中间的春山了。
外面是冰河大雪,可过了一个分界线之后,却突然多了湿泥、花草和鸟雀,整座山和冰原格格不入,像是从另一个温暖如春的地方完整地搬过来了这座山,又用厚厚的屏障将这座山和外面的冰原阻隔住,二者互不干扰,这像是两个世界的景观。
据说曾来到此地的寻仙者从无一人生还,半年前突然衰败凋敝,寸草不生,可这座山分明不是传说的那副模样,反而万物复苏,寒梅盛放。
踏入山中小路时,谢玉折听见,山顶传来了一声悠扬的钟声。
可他仍很顺畅地登上了山顶,这里有一座庙。
刚刷上的朱漆,栩栩如生的脊兽,绣金线的新蒲团,长燃的香烛,不惹一丝尘埃的台阶,金碧辉煌的大殿,千万种妖物静止着的壁画,和笑眯眯的金身佛,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崭新的。
“我来了。”谢玉折说。
意识恢复的时候, 柳闲觉得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真是糟糕透了。
他抬起头遥遥望着身边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问:“夫子,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
步千秋春风满面, 笑得满脸沟壑纵横,拍着他的背说:“小花,快叫婆婆!”
“小花?”柳闲目瞪口呆地指着自己。
那婆婆笑着拍手, 打趣道:“屠汉,这真的是你亲儿子?”
步千秋很害臊地挠了挠脑袋。
“他娘呢?你长得这么磕碜,哪来的福气能娶到生出这种乖娃的媳妇?”
“爹?”柳闲不可置信地指着步千秋。
步千秋满身的横肉让人见了就怕,硬邦邦的肌肉像是能把人拦腰折断,可他此刻还在那儿害臊。
柳闲迅速地叫了声“婆婆好”,又说“婆婆再见,我要回房读书了”,而后转头就走, 用灵力给步千秋传音问:“我当你儿子多少年了?”
步千秋跟人道了别,悠哉悠哉地跟上他的步子,惋惜道:“你不该清醒过来的。”
柳闲问:“怎么?”
难道他几千岁的人了,还喜欢玩你当爸爸我当儿子的过家家?
啊对,变化身份,游戏人生,步千秋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步千秋说:“我现在的身份, 是你彻底变小失智的那天捏的,已经用了八年了。我享受现在的生活, 也能一直养着你这个儿子,你不该醒过来。”
“夫子, 您别开玩笑……”柳闲无法控制的面部表情里,满是掩不住的震惊和崩溃。
我已经失去意识八年了?还被唯从来不把凡人当人的、至今不知身份的、唯一一个长辈当儿子养?这个一周就要换个身份的人, 竟然已经做了八年的“屠汉”?
“我给你说过假话吗?”步千秋还是那副屠夫形象,粗眉厚唇,身上的围裙沾着猪血,不说话时看着非常渗人,可细看时他的灰瞳一闪一闪,又为他添了几分与之格格不入的书卷气。
他说: “人间百态,体味万般,若都能无忧无虑,当凡人实在比神仙有趣。要是所有孩子都和你一样,虽然变小了,但还是神仙之体,除了智力略有残缺之外,不用吃饭睡觉,不会哭闹撒泼,还会说话,大人说什么就信什么,自己一个人也不会受伤,还总是能被大人找到,人间多美好。我喜欢这种孩子,可惜只有你一个,而你已经醒了。”
不吃不喝不睡觉,没哭没闹还乱跑,原来我这八年是这样一边当傻子一边捱过来的啊。
柳闲惭愧地婉拒了:“以兰亭的资质,完全不够做您的孩子。”
他没有说的是,他认为步千秋和方霁月能成为志同道合的好友。
一个喜欢木偶一样的人,另一个喜欢做人一样的木偶,一个做,一个买,要是合作,就是双赢。
步千秋还在怀念:“小松变成了他小时候的模样,你也是。若不是这一次,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小时候会是这种模样。现在性格大变了啊。”
柳闲无所谓道:“我都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怎么样了。”
别说千年之前了,他连自己这八年干了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听步千秋所说,应该只是平淡渡过了。
和步千秋一起走在田埂上,一路上都有人热情地给他们打招呼,柳闲才知道这位屠汉有多受欢迎,他好像已经非常完美地融入了村居生活,连说话的风格都和从前不同了。
步千秋拉着他和各路人打招呼,终于走到他卖肉的小摊上时,他塞给他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又咔咔地磨着砍肉刀:“我没想到你身体这么虚弱,治好眼睛竟然要用八年。这几年发生了不少事,你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这是给小花准备的传音石,你可以用它联系我。”
传音石?看着这块里头淡金色灵力流转的石头,柳闲不禁想起群青宴上突然大声在台上外放的、师兄塞给他的第一块传音石。
当年那玩意跟个劣质对讲机似的,可现在在他手里的这一块却明显经过细致打磨,润泽细腻,八年过后上修界的科技果然进步了不少,把他曾经想发明的小灵通都发明出来了。
步千秋告诉他:“如果你想要联系的人也有传音石,往石头左边注入一丝灵力,就能和他实时联络;往右边注入,就能给他写信或是录音留言,就和你那个世界的手机一样,很简单,你应该知道该怎么使用。”
柳闲说:“我没有灵力。”
“我知道。”看向小花时,“屠汉”饱经风霜的眼里里满是慈爱:“我早给你的传音石里装满了充足的灵力,一直用到它坏也不会缺。”
“姑娘你买肉吗?新鲜的猪肉猪肝猪排骨哟!”步千秋推开他:“一边玩去吧,我要赚钱了。”
“……谢谢你,夫子。”看着步千秋熟练的一整套吆喝,柳闲目瞪口呆地收下传音石,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用力。
直到走上街头,柳闲才知道自己有多受欢迎。
路上的人都叫他小花,有人送他包子,有人送他花,只是经过了酒楼的大门就有哥哥姐姐接他进去玩,于是他分文未花,已经左手夹着三根糖葫芦,脑袋戴大花环,坐在空位上,准备听人声情并茂地说书了。
若能无忧无虑,当人的确比当神仙好,这个人间真是幸福极了啊。只不过这群人都喜欢揉他的脸,他现在脸包子生疼。
他从糖水中看到了自己变小后的脸,又白嫩又红润,步千秋应该用他诡奇的术法帮他易容过,半点都看不出他其实是柳闲。遂更加放心,他已经舒舒服服地、做好了后半生就这样安逸养老的准备。
他的眼睛好像真的完全恢复了,额头上的红印也已经消去,从此他的一切都和正常人全无差别,只不过……当他刚想用小剑剥瓜子壳时,他召不出剑了。
无论他怎么做,心剑都再也不能被召出来,这怎么能行?
若无剑,毋宁死!
于是还没等到说书先生刚站上台,柳闲早已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赴往妖林之路。
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一拍折扇,扯着嗓子说:“上回书我们说到,自三年前上修界几大宗合力成立檀宫后,这宫主大位便被那人握于手中,借此铲除异己,玩弄权术,弄得上修界民心惶惶,人人枕下藏刀……”
偌大的妖林里今日鸦雀无声,只有正中央湖泊旁立着的青年在苦恼:“我剑呢?”
屈腿坐在两个战战兢兢的长毛兽身旁,柳闲沮丧地拿起了新获得的传音石。这东西用起来一点都没有步千秋说的那么简单,石头里的灵力不属于他,他不能灵活操控,而且圆成个球的石头也压根没有左右之分,他找不到“左侧”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在生疏地捣鼓了半天之后,柳闲才终于引了丝灵力去到了正确的地方,打算和步千秋传音问问。
不过修仙界电话虽然难用,但接通的速度实在是快,对面冷冰冰地问他:“何人?”
“我啊。”
柳闲捡了根小木枝在地上划来划去,欲哭无泪地问:“夫子,您到底扎了我哪处大穴?人变小也就算了,我怎么连剑都召不出来了?”
“……”
对面迟迟不出声,似有什么硬物被折断的声音,伴随着的是某种生物的惨叫。
看来步千秋真的对屠汉的人设乐在其中,还真去杀猪了。
不过,传音石里的声音失好像了真,他听到步千秋的声音很怪,猪的惨叫也很怪,且那惨叫声戛然而止,若不是耳朵被刺得疼了下,柳闲都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应该是妖林瘴气太浓,灵力受到影响,声音难以传播吧。
回想起刚才撕心裂肺的惨叫,想象到那边场面有多血腥多少儿不宜,再加之对面的声音突然变得剧烈嘈杂,整块石头都要爆炸了一般,柳闲惊恐地呲了呲牙:“夫子,你这猪杀得比杀人还恐怖。算了……这里信号不好,不打扰您忙了。”
他放下石头,不解地嘟囔着:“是不是安逸的日子过了太久,我把召剑的方式搞错了?”
于是他又转而面对两头凶神恶煞的妖兽说:
“你们对我下手狠一点,让我有危机感,潜力大爆发,说不定我就能行了。”
两只凶兽惴惴不安地颤抖着,连爪子都没离开地面半分。
柳闲本来以为,如今毫无战斗力的他连妖林最外层都进不去,没想到一路上他连半只凶兽的声音都没听见,就畅通无阻地进了正中央。所有凶兽都在躲他,就像他会把它们都剥皮抽筋似的,可他明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我很可怕吗?”他捏了捏自己的脸,小声嘟囔道:“其实我觉得还挺可爱的。”
这两只妖兽是腿太短跑得慢被他逮到的,它们可怜地呜咽着,提心吊胆地抬起手,又在看了眼他的脸色后放下。柳闲站起身,用小木枝戳了戳它们的膝盖窝,无辜地问:“你们一条腿就比小花高了,为什么要怕小花?”
“吼吼……”
见那两大只抖得都像在筛糠了,柳闲急忙弯唇甜笑,安抚道:“我只是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召剑,只要召出来了,你们先前杀人放火掳小孩的事,我都一笔勾销,好不好?”
“吼吼?”
柳闲笑着点头,他摊开双手:“我不骗人,来吧。”
“吼。吼!”
两头庞然巨物的吼叫震得妖林大地抖动,异鸟惊慌地从树梢中窜出来,用力磨动尖牙的声音像在刺挠人的骨头,巨兽挥动着利爪,后腿一用力,猛的朝柳闲扑过来!
生死攸关之时,柳闲往后退半步,正默念着自己几百年前用剑时就不再需要的法咒,可还没念到一半——
“当心。”
视野突然被黑暗笼罩,紧闷得柳闲连气都喘不过来。口中的法咒被人骤然打断,还吃了当小孩的矮子亏,他又艰难又烦躁地抬头往上看了过去。
一句“你谁啊”卡在喉咙中,他手一僵,握着的小木枝悄无声息地掉进了泥地里。
人生果然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
趁着上仙被掳走的机会,两头妖兽拔腿就跑,却又突然嗷嚎两声, 双双倒了地。
不想被泥沙呛喉,柳闲提前屏住了呼吸,可应该是被人刻意压制了, 两个大块头倒在血泊里时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更别提激起一点尘土了。
而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谢玉折。
八年之后他沉稳了很多,穿着一身矜贵的黑,头戴黑麒麟额带,马尾高束着银玉冠,腰上挂着个满月形的血沁白玉环,连脚踩的黑面靴履都绣着银线。
他剑眉微扬,鼻梁骨上有一颗小痣, 走起路来铃铛清响,不像悦耳的音,反倒像步步紧逼来催魂的铃。
仅看了这么一眼,柳闲就非常知好歹非常迅速地低下了头,他此刻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那群妖兽看到他时的心情。
除了跑路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想法!
“好了。”这人松开他。
好什么了?我剑还没召出来,这俩都被弄死了, 好什么了?
柳闲暗戳戳地白了他一眼。
来人的眉眼周正冷淡,手执的剑还在滴血, 他垂下眸,薄唇轻抿, 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
柳闲当机立断地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眼睛, 哇哇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谢谢哥哥救我,刚刚小花好害怕啊,呜呜呜……”
他悄悄地透过手指缝观察来人的动向,可那人对他的哭闹不为所动,只轻轻扫了他一眼后,视线便落到了他身侧。
那里丢着他刚才捣鼓了半天的传音石。
注意到他的目光,柳闲边哭边缓慢地挪动着步子,走到传音石前边,状似不经意地把它塞进自己的小口袋里,虽然信号不好,但这是他唯一一个能用来和外界联系的东西了。
谢玉折面色不改,好似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好巧不巧地微垂下眸,擦净了自己剑上的血。
八年时间足以完全改变一个人,他仅仅是站在那里,骨子里就透着刺骨的寒意。
顾长明真会教人,之前在对谢衣动手前都要征求他的意见的谢玉折,现在变成这副手一抬就杀了两头大妖兽,漠然到好似下一秒就能掐断人脖子的模样,可谓是突飞猛进。
没被人搭理,柳闲尴尬地咬了咬唇,有一下没一下地啜泣着,同时注意着谢玉折的动作,大脑飞速运转,该怎么不被他发现自己是谋他财害他命的柳兰亭?
我是来找自己的剑的,不是来找和自己有仇的人犯贱的,今天真是撞了大运了。
柳闲后怕地盯了眼直接被断了头的妖兽,就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情不自禁地往它们的方向挪了挪,难堪地对了对手指,随即就想往后撤:“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但凡谢玉折晚来一刻,他成功刺激出了自己的心剑,在后续撞见谢玉折时都会连一个表情都不留下就会潇洒离开;可他现在只是一个爱吃爱喝爱睡觉,没钱没势没人养的几岁小孩,谢冷漠随便动动就能手撕了他。
这种事情不行啊!!!
谢玉折手一挥剑就入了鞘,可骨节分明的手指仍松松地握着剑柄,一道狰狞可怖的疤在他的左手手背上,直接从食指指节处肆意凶横地蔓延到了手腕,其上青筋凸起。
八年后的他身形高大,体态颀长,连树林阴翳下投下的一点微末的影子都能把柳小花完全罩住,让他无路可退。
他孤身而立,眼帘微垂,唤他:“小花?”
柳闲只好止住脚步,一抹自己滑了满脸的眼泪,以一个自己觉得最惹人怜爱的姿势点了点头。
从前谢玉折生得也好看,即使在人人相杀的战场上当了多年的小将军,但终究是稚气未脱的少年,再加之他们那时比较亲近,谢玉折有什么情绪,大多都藏不住,直接显露在了澄澈的眉眼里。
那时他会茫然,会大笑,会流泪,会因为随口的一句话脸红半天,可如今那双蓄着清泉的双眼已被冰封,风吹过,激不起半分涟漪。
整整八年的时间足以完全改变一个人,见此,柳闲的心里不可以不说五味杂陈。
但在感慨之前,他要先有命活下去!
趁着没人注意,柳闲迅速地捏起包里的传音石,用刚学会的方式想联系步千秋,以灵力无声地给他留言道:“妖林,急救!爹!”
可惜,步千秋可能正坐田埂上和人唠嗑,或者他又去杀猪了,总之并没有回音。
柳闲的心都凉了半截。
更诡异的是,谢玉折竟然笑了。
他问:“小花,你怎么会在这里?”
撒谎的时候柳闲的脸丝毫不带热的,他双眼泛着泪花,指着地上两只流着黑血的巨兽尸体,怯生生答道:“是它们……它们把我掳过来的。要不是哥哥你,我刚刚一定死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美貌亦是一种武器,不过是撒娇卖萌装个可怜罢了,为了活命一切都没关系!
谢玉折环顾四周,轻点下颌,语调里似有赞同,他陈述道:“它们会把一个小孩掳进妖林正中。”
柳闲的目光比宣誓还坚定,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是这样。”
它们怎么可能把一个小孩掳进这里,妖林的最核心之处?
但除了这个说法,还有别的可以解释他一个没大人腿长的小孩突破层层封锁,一路直抵中心湖的理由吗?
说他是从天而降被神仙扔下来的?说他被爸妈弃养在这里了?说他是被妖王邀请进来喝茶听音乐的?还是说他眼一黑脚一踩空就跑这来了?
这最后一个理由,谢玉折说不定还真会信。
谢玉折仍毫不在意地盯着他面前的空气,他整个人都很平淡。他不开口,柳闲也不说话,两个人根不在一个世界似的。
最终柳闲僵持不下去了,他摊了摊手,装也不装,自暴自弃道:“好吧,我是自己好奇才走进来的。”
坦白之后他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我先走了,哥你自己玩自己的吧。”
柳闲正在心里怒骂谢玉折让他功亏一篑,把他好不容易逮到的两只小熊给杀了,没想到还没走两步就突然被人揽了起来,站在一柄高悬着的剑上。
八年没御剑,柳闲连忙伸长双臂维持平衡,骂骂咧咧地问:“你干什么?”
谢玉折的心情似乎突然就好起来了,连眉头都舒展了些,他把自己身前刚站上剑还摇摇晃晃的人扶稳,脚下的速度越来越轻快,风声中,他轻轻笑着:“小花,我带你出去。”
“我自己走就好了,今天动物们都休息了,没有危险。”柳闲作势就想跳下去,却被人按住了肩,谢玉折说:“我的任务就是杀了那两头妖兽,已经完成了。”
“……行吧。”
闻着近在咫尺的冷香,柳闲突然醒悟到找妖兽打他是没用的,毕竟刚才那两大只一副要生吃了他的凶样,也没有抬头看到谢玉折一丝下颌角时来的半分恐怖。
他脑袋里瞬间冒出来了几百条能逃跑能隐身能攻击的法咒,可惜他没灵力没剑意,一个都用不了。
好在这一路上他们都没再说话,虽说柳闲仍一波又一波地起着鸡皮疙瘩。
心情不复杂是不可能的,他现在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不会被埋死的那种。
直到两脚着了地,柳闲迅速地往旁边蹦了三丈远,隔着几排人朝他挥手:“哥哥,我要回家了,再见。”
可谢玉折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还立在原地,对他说:“我无家可归了。”
柳闲极其准确的第六感在大叫危险,他的脚步顿了顿,而后迅速装作什么隔太远他都没听见的模样,不顾所有人的目光在路上狂奔了起来,右手还在朝背后狂挥告别。
可惜谢玉折是修仙者,他施施然两步就赶上了他。
柳闲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两只手撑着膝盖,他视死如归地问:“干什么?”
谢玉折敛下眉,连气都没带喘地复述了一次:“小花,我无家可归了。”
这位仙君,你没有地方去可我有,对我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几岁小孩说这些有什么用?而且您不是天不生宗主的掌中宝吗,难道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柳闲愿想问一声“所以呢”,可他又想到小孩纯善天真,乐于助人,不会说出这么残忍的话,于是他略带愁容,尽量同情地问:“为什么?”
谢玉折盯着他:“之前我和我师尊一起住,但他不要我了。”
“……?”
柳闲微微有些意外,茫然地眨了眨眼。
而后他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被顾长明甩了啊。
我明明都把他送天不生门口了,他居然还能被顾长明甩了?
柳闲心中鄙夷,但仍装模作样地问:“师尊?难道你就是话本里写的,上修界大宗门里的那些厉害弟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