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安无雪将所有事情告知谢折风,唯独隐下了无情咒一事。
还未收到曲忌之来信,在无情咒解法未定之前,他并不打算让谢折风知道神魂中无情咒的存在,以免横生枝节。
谢折风一直听着。
他一开始似是有些心不在焉,总是时不时旁敲侧击地提起姜轻,可之后他听到了断剑一事以及其中和曲氏千丝万缕的联系,神色也逐渐严肃。
安无雪说完后,问他:“登仙路毁,但背后那人在千年前就和曲问心说——你是个例外。”
谢折风确实是四方天柱崩毁之后唯一一个登仙之人。
“我记得你先前也同我说过,你杀我……”
他嗓音一顿。
谢折风也登时神色一紧。
他们其实已经谈过斩灭安无雪生机的那一剑。
可这说到底确实是永远无法在安无雪心尖拔除的刺,每每提起,总是有些伤心。
安无雪垂眸,默了片刻,镇定下来,用眼神止住谢折风想要开口的举动,接着说:“你说你杀我,是被心魔左右。我那时便想细问你,只是后来诸事纷杂,一时忘了。”
“你既然在雷劫之时就有心魔,当时是如何登仙的?可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能这般问出口,其实已经算是以平常心,将面前之人重新当成自己唯一的师弟。
可他说完,仍觉着胸腔有种空荡荡的酸疼。
就好像那一剑的痛楚穿过了生死,跨越了年岁,就算他换了一个身体,也仍然印刻在他心中。
他一直不愿过多提起,就是因为若是要谈论此事,无异于把当年自己最狼狈的一刻剖开来看。
他终究做不了不被所有往事所扰的圣人。
但如今正事摆在前头,安无雪知道轻重缓急,终于不再逃避。
他想,谢折风会怎么提及那一句“罪有应得”呢?
心魔也好,无情咒也罢,这些能影响师弟的心绪,却无法替师弟挥出那一剑。
这一瞬间,他久违地想了很多。
乱七八糟的心绪闪过,只有一瞬间的功夫,对他而言却已经过了许久。
他只能等着。
可安无雪等了许久,却见谢折风面露痛色,缓慢艰难地开口道:“我……是心魔……”
安无雪一怔:“此言你说过——”
他嗓音猛地一顿。
谢折风眉心雪莲剑纹倏地浮现,其上乌黑之气萦绕,竟有心魔势大之兆!
他赶忙站起,绕开茶几行至谢折风面前。
“师弟!?”
男人恍恍然抬眸看向他,一双眼睛雾蒙蒙的,还留着些许泛红之迹,眼神满是痛苦。
“师兄……”他突然抓着安无雪的手腕。
冷息环绕而来,安无雪方才还在想着那一剑的冰冷,此刻猛地一惊,下意识要抽手。
谢折风更是慌乱,直接上前抱住了他。
“谢折风!”
他站在谢折风面前,后退不得。
谢折风坐在茶桌旁,就这么顺势靠在了他身上。
这人又喊:“师兄……”
“松开。”
“师兄,我错了……”
谢折风瞬间湿了眼眶。
四方灵力愈发震荡,冲得屋外积雪飞起,梅花落下,安无雪立下的结界都裂出了痕。
心魔发作,灵力失控。
可这些疯狂的仙者灵力却完全绕开了离谢折风最近的安无雪。
分明什么都顾不得了,却还记得不要伤了他。
安无雪立在一侧,怒意稍退。
他发现自己在担心。
仅仅只是细谈旧事,居然能让这人许久不曾失控的心魔严重至此。
他鼻头一酸:“我都决定坦然处之了,你这是干什么?死的那个人分明是我,怎么我如今还要担心你因我之死而难过?”
“仙尊,”他喃喃道,“我才委屈呢……”
“师兄……”谢折风已经失了心智,只能哽咽着喊他。
他撇开眼,不再看他的师弟。
周围灵力愈发紊乱。
安无雪敛下心神,正打算让困困过来,助他进入谢折风神魂,看看能不能助谢折风压下心魔。
这人却忽而气息一滞,猛地撇过头错开他,吐出一口鲜血。
四方震荡的灵力也稳了下来。
瞬息之间,心魔暂缓。
谢折风双瞳渐渐凝出神采,却仍然有些恍惚。
他还在回忆当年之事。
安无雪双指并拢凝出灵力,神识之力结于眉心,随时准备在谢折风再度失控之时出手。
可这人却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
“你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数……”
“那日,我登仙那日……是……是因为心魔,但并不仅仅因为心魔,我好像是……”他嗓音顷刻间哑了下来,“我是斩除心魔破劫登仙的。劫云散去,我……我便只记得,我持剑杀了……你,说你罪有应得……”
他双瞳一颤,赶忙抬起头,就这么抓着安无雪的衣袖,抬眸看着他的师兄,仓皇道:“我……我当真没有此意,一切都怪我,但我说不清,怪我,怪我被心魔左右失了记忆……”
“——你失了记忆?”
安无雪骤然打断了他。
谢折风一怔,点头道:“是,我记不清了……”
雪莲剑纹泛着乌黑,在这人眉心若隐若现。
“我记得登仙之时心魔发作,我分明将心魔割离……后来我斩除了心魔,出来寻你,你却已经——”
谢折风气息又开始急促起来。
细想当年当日当时,仿若雪崩于高山,厚重的冰冷将谢折风压垮。
苦痛成功助长心魔,他的心魔方才便因为姜轻而险些发作,此刻更是火上浇油,彻底一发不可收拾。
好难过。
院内积雪再度飞扬而起。
灵力席卷四方,卧房内桌椅倾倒一片。
谢折风忽而突出一口黑血。
他灵力大震的那一刹那——
安无雪神色一凛,正待出手。
这人却自己抬手,如先前那般疾速点了几处大穴。
灵力被封,四方动静忽停,谢折风双眸涣涣。
他最后看了安无雪一眼。
这一眼似还是含着仓惶无措。
可他最终还是合上了双眼。
他知自己即将失控,自封灵力与意识,就这么毫不设防地昏倒在安无雪面前。
屋门已被灵力冲开,月华送入屋内,照在安无雪眼前,照在谢折风身上。
这人方才还随时像个失控的妖魔,此刻却眨眼间成了无力的小兽,躺在月光里,似是谁来都能扼紧他的咽喉。
安无雪着实没想到会到眼下这幅光景。
他低头,望着那人苍白的面容,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对方嘴角的血迹。
血迹染上袖袍,他动作猛地一顿。
——我在干什么?
他赶忙收手。
“呜呜?”困困困惑地歪了歪头。
安无雪没有动静。
他无声地站了许久。
直至夜越来越黑,他这才用灵力将谢折风送到床榻之上。
他看着双眸紧闭的男人,喃喃道:“忘了?怎么会……”
他一直以为谢折风先前含糊解释那一剑出于心魔,只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来看——竟然是因为谢折风自己也记不清细节?
安无雪眉头紧锁,沉思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
似是冥冥之中,又像是适逢恰好。
曲忌之的传音符飘入院中,被困困叼到他的面前。
他指尖一动,打开符咒。
传音符里,曲忌之嗓音送来:“我寻到曲问心说的那株梨花树了。树下确实有书卷,但上面封了结界与禁制,我和裴千还需一日才能解开。”
“劳烦裴千和曲小仙师了。”
传音符却没断。
传音符的另一头,曲忌之似乎对裴千说了什么,把人支开到了远处。
“首座,”曲忌之悠悠道,“裴千之前就一直问我中咒之后的事情,我就猜是你让他问的,今天我看你对解咒之法确实格外在意,我冒昧再猜一下。”
“仙尊是另一个中咒之人?”
安无雪面色倏沉:“你问这个干什么?”
曲忌之却笑了一声:“首座不必发怒,我没有恶意。首座救过裴千,有恩报恩,我自然还是不要做一个哑巴比较好。
“两界皆知当年出寒仙尊大义灭亲之事,如今首座死而复生,与仙尊之间……我也能看出来一些。
“我知晓我的情意,可我当时中咒也忘得一干二净,是在解咒之后,我才记起我对裴千的情意。既然谢仙尊无情咒在身,却还如此情深,那他不可能做出杀你这种事情的。个中缘由我肯定不清楚,按理来说,仙尊应当会和你解释才对。可你们二人似乎至今还是隔阂极深的样子,看来仙尊并没有解释清楚。
“我是中过咒的,有些事情首座想不到,我能想得到,我也能知晓要在中咒之时还保有情意是多难的一件事。
“因此我多嘴一句。他杀你之事和情爱有关,其中隐情,也许勾动了无情咒,连仙尊自己都记不清楚。
“他与首座所说,首座也许——不能尽信。”
传音符浮于空中,随着吹入屋内的细风轻轻晃动着。
细风路过安无雪身侧,吹拂入床榻,撩起昏睡中的男人凌乱的碎发。
谢折风双眸紧闭,眉头紧皱,像是仍然在同识海中的心魔相争。可他灵力与神魂意识被封印,他被锁在苦痛的梦中,却又无法醒来。
安无雪清楚这样的痛苦。
他上一辈子死后,魂灵刚刚飘荡回荆棘川之时,生前回忆总是在朦胧模糊之中环绕着他,他却已经死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问不了。
分明在痛楚的深渊之中,却无法离开,像是永生永世都醒不过来……
他望着师弟紧皱的眉头出了神,心神敛回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伸出双指,凝结神识于灵力之中,正在将神识引渡进谢折风眉心。
……他想抚慰师弟神魂。
可他还未意识到自己为何这么做,谢折风识海之上便闪过神魂之力,瞬间将他的神识斥了回来。
这人只想将自己包裹在同心魔相争的苦痛之中,一点儿也不让他干预。
安无雪怔然。
“……首座?”
传音符那一端突然又传来曲忌之的声音。
安无雪这才想起传音符还未被掐断,茫茫回神道:“曲小仙师,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我在仙祸之时,都不曾见过几个你这样的天才。”
曲忌之轻笑道:“和首座比,在下相形见绌。”
“但你这么聪明,就应当知道,我们只要稍加推测北冥祸主所说之言,便可以轻易猜出,祸主知晓仙尊状态不在巅峰,甚至为无情咒所扰。此事,连仙尊自己都不知。”
“首座是想说,我这样轻易地将仙尊中咒一事说出口,不仅惹人怀疑,还容易引火烧身,对吧?”
“曲小仙师别和我说什么投桃报李,”安无雪从容道,“你可不是什么讲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仗义之人。”
曲忌之嘀咕道:“是在夸我吗?”
安无雪:“……”
他默了片刻,才说:“所以你提醒我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哎,首座才是真的聪明人。”
曲忌之倒也没有被戳穿的窘迫,只是有些无奈。
“今日我娘所说,八成假不了。她说无人能登仙……那仙尊为何是特殊的?为何世间千年无人登仙?又如何才能破了此局?
“首座应当知晓,无情道若想不破道而入情,唯有已成大道的长生仙才能做到。我要助裴千登仙。这些问题的答案,首座想查,我也想。
“我的目的是为了助首座一臂之力,首座不必防备。”
安无雪这才松了神色。
但他语气依然冷硬:“还望曲小仙师下次别在我面前再耍小聪明。”
这时,曲忌之身后似是传来了裴千的声音:“……你们怎么说了这么久?姓曲的,这个禁制起码被曲家两代人加固过,有点棘手,我一个人破得太慢了你不准偷懒啊!!”
安无雪:“……”
曲忌之最后说:“我去为首座破禁制了,大约明日此时能取得破咒之法,我会立刻交于首座的。”
传音符颤了一下,终于碎成了齑粉。
屋内再度安静了下来。
夜空不知何时飘来了几朵瞧不见的云,骤然遮住了明月。
月华藏匿,屋内唯有火精光华,少了泠泠冷意,剩下的却是温暖。
安无雪挥袖,用灵力合上房门,将一切北冥至冬的寒凉摒在门外。
他顿时觉着心中也平静不少。
他又瞧了一眼谢折风,在床榻旁轻轻坐下。
这人睡着了,安静得毫无锋利冷意。
他反而能放心大胆地对师弟说:“我死之后,残魂意识不清,但偶有记忆,就是想起你杀了我之后的背影。我总是告诉我自己,我已经放下了,但我很清楚,我既然常常想起那一幕,便还是有些在意的。
“你我情爱两消,可前尘往事,我确实……有些怨你。明明是你拉着我双修的,忘了便罢,怎么连一句解释都不听我讲?我当时真的好疼。
“无情便也还是罢了,你修的本就是无情道……
“可是撇开你我二人之事不说……”
……那谢折风只是四海苍生的出寒剑尊。
落月峰历代剑尊,哪个不是生而是天下共主,死而为苍生四海?
不偏私,无情念,剑出言随,众生仰望。
他以为他死之后,出寒仙尊会是这世间最霁月清风明亮光华的一把剑,不沾凡尘风雪,不惹红尘喜怒,会和他的师尊南鹤剑尊一般,立于两界巍巍之巅,直至沧海桑田,直至世人连他的名字都忘了,却还会称一句“剑尊”。
可现在……
他抬手,以指尖轻轻撇开谢折风额间的碎发,同当年师弟刚刚入门时一般,替他收整衣冠。
缓缓做完这些,安无雪才责怪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
他死无全尸,师弟登临绝顶。
他们都行路无悔,不好吗?
四方依然寂静无声。
昏迷中的人自然不可能回答他。
“我先前并不在意隐情,”他说,“因为我觉得,不论什么隐情,说到底是你主动杀了我,事实无法改变。而且你也说不出什么来。可是现在……”
安无雪嗓音一顿。
“呜呜……”
困困似是趴着有些无聊,从床榻旁爬了上去。
它看了一眼发呆的安无雪,又走到谢折风身侧,轻轻咬着那人衣裳,扯了扯谢折风。
“呜呜?”
谢折风自然也没办法理它。
安无雪无奈。
他揉了揉小东西的头,柔声对它说:“他暂时没什么大事。”
困困这才放心下来:“呜!”
“我儿时第一次抱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小,千年过去也这么大了……”
“呜?”困困歪了歪头,似是有些累了,直接在谢折风身侧趴下卧倒。
“没良心的,”安无雪宠溺道,“他杀了我呢,你怎么从始至终都这么亲近他?”
“呜呜!”
安无雪听不懂。
但他本也没有责怪之意。谢折风毕竟养了困困千年,困困亲近对方很正常。
他顺着小东西的毛发,在床榻旁坐了许久。
月上梢头。
火精倏地灭了光华,寒梅小院里挂着的花灯被灵力掐去烛火,明光散去,院内总算入了深夜。
黄昏之时。
谢折风一直没醒。
但这人眉心舒展,睡颜平和,似是已经将心魔压制得差不多,快要醒来了。
安无雪本想直接在一旁等到谢折风醒来。
可和姜轻约好的时辰到了,他收到姜轻的传音,告知他赴宴的地点。
他昨日怀疑姜轻,冒犯对方,许诺了要请姜轻喝仙酿来赔罪,自然不好爽约。
“你在他身边盯着他,”安无雪叮嘱困困道,“若是他神魂有恙,你替他压制一二,压制不了速来寻我。”
困困点头:“呜呜。”
安无雪设下结界,将谢折风和困困护在这寒梅小院之中。
他修为已回到当年之巅峰,这世间除了谢折风,无人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破了他的结界,他并不担心。
灵力一挥,春华出鞘,他御剑赴约。
姜轻所选的酒楼,是第一城中接待凡俗贵人和修士的酒楼,其中往来大多都是修士。
安无雪从剑上落下,随着姜轻留给他的引路符一路往上,听到不少仙修在谈北冥之事。
“安无雪”这三个字更是不断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刚作为宿雪醒来,跟着谢折风去照水城的时候,也听了这样一耳朵的“安无雪”。
但是当时,出寒仙尊的剑都只能震慑眼前看得到的宵小,管不了听不见的七嘴八舌。
四海传说无数,不是一把剑能割断的。
如今半年未过,听到的倒不是那些恶言了。
流言蜚语当真是变幻莫测,好似恨一个人很容易,可要捧一个人,又是转瞬之间。
他从前便不在意,如今更是只余下无奈。
他淡然走过凡尘觥筹中的细碎言语。
引路灵符停在一间包房前。
房门半掩着,安无雪便没有敲门,推门而入。
只见方桌摆在窗边,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小菜、两坛清酒,还有一盏盛着花的小瓷瓶。
姜轻坐在桌旁,从窗外收回视线,对他笑道:“宿雪来得真快。”
“既有约,自然不该怠慢。”
安无雪在姜轻对面坐下,低头看了一眼仙酿。
“……北冥的冬下桑?”他举起酒坛,轻嗅,道,“此乃寒桑花同冥海深处最纯净的海水所酿,性寒,量少,冬日里鲜少有人喝。没想到姜道友点的是它。”
“你若不爱喝,我让人换一坛。”
他确实不爱喝。
他上辈子拿不到那朵最想要的花,自然喝不下花酿的冷酒。
之后他变得畏寒,更是不喜寒凉之物。
他名为无雪,好似便命定了一般,同这世间风花霜雪毫无缘分。
但请酒赔罪的是他,他没什么好挑剔的。
安无雪面不改色道:“没有,我只是想到,冬下桑因为是寒桑花所酿,常用做喜宴之物,或是北冥修士道侣共饮。我没想到道友点的是此酒。”
姜轻一手撑在桌上,侧着脸,随口道:“那宿雪不敢和我一起喝冬下桑吗?”
安无雪已经倒出来喝了一口,客套地说:“怎么会?”
“说起来,我确实一直看你十分投缘,总觉得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像是我的故人。”姜轻直接举起酒坛,倒了一大口,才接着说,“宿雪既然是千年前的人,可知晓当时有什么渡劫仙修下过冥海,可能是我的恩人?”
安无雪神情微顿。
他知晓姜轻多半能猜出来。
他和姜轻就算有传承之缘,也算不上很大很大的因果,但如果添上冥海往事,确实足够在观叶阵中相遇。
胎灵本就对因果敏感,稍加揣测便能确定。
但他不打算认。
他说:“我记不清了。但不论我记不记得,其实并不重要,当年封印道友之人既然不曾在封印之中给道友留下只言片语,又没有在姜道友破封之后寻来,说明他本不想沾染额外的因果,也不会挟恩图报。”
“姜道友当作前尘里的一桩小事,随风而去不就行了?”
姜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然露出了落寞之色。
“那还真是可惜了。我自诩通晓因果道,看不上世间的很多关系,但唯独这位恩公……也不知他有道侣没有?我是真的想同他坐在这里,一起喝一坛最冷的花酿就的最好的酒。”
安无雪眼皮一跳,无言。
姜轻轻笑一声:“仙尊喜穿白衣,对吧?”
安无雪一愣。
“是……”
“但我记得观叶阵中,仙尊稍一动手,白衣上总能瞧见脏污。可是曲小仙师喜黑,那一身黑袍从始至终没什么变化,我都看不出他究竟有没有换过衣裳。”
姜轻敛袖品酒,优容清雅地缓缓放下酒杯。
他勾了勾嘴角,双眸之中,似有嘲意。
“宿雪,白衣只要沾上了那么一点儿的黑,那便会被人苛责脏污,可黑衣哪怕全是血污,都无人置喙一言。”
安无雪却没动。
姜轻兀自说着:“若是做了好事不挟恩,受了委屈不报复,那便会成为仙尊身上的白衣,明明陪着仙尊上阵杀敌,可斩灭妖魔功名赫赫的只有出寒剑,白衣却只会因为沾染血污而被换下。”
他看着安无雪。
可安无雪仍然没有丝毫不忿之色。
他叹了口气,最终才说:“其实我觉得,那位恩公挟恩图报也没什么不好。”
安无雪转了转双眸,散漫地看向窗外的入夜北冥。
很久没有人这般和他说话了。
他怅然之中,确实轻快了一些。
但他还是没有认下身份。
“有时不挟恩不抱怨,不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不改本心。”
他目光勾在窗边,这才看到那瓷瓶中装着的花,是一朵寒桑花。
哪来的?
他不想接着谈刚刚那些,转而问道:“这是姜道友带来的寒桑花?”
姜轻点头:“喝的是冬下桑,自然赏寒桑花更好。”
“今年的寒桑花都被摘完了,姜道友这朵……?”
“是从前的。很多年前了,我刚来北冥的时候,别人送我的。”
安无雪微讶。
寒桑花再不败也是花,几百年毫无变化,想来多半是当年最冷的那一朵。
“要摘这一朵,应当也要费些心思。姜道友必然不缺人送寒桑,但既然有这么一个人,送你这样一朵千百年不凋的花,你又何必在意你的恩人会不会同你一道喝冬下桑呢?”
姜轻眉眼轻动,面露哀愁。
“我来北冥这么久,送过我花的仙修很多。送我这一朵的……好像是第一个吧。太久了,那个人早就死了,我也记不清了。”
凡人一生不过百年,都要经历数不尽的生死别离,何况乎修士。
安无雪与有同悲。
他眼前似是也浮现了千年前,他坐在篝火后望着谢折风,身边堆着许多寒桑花。
他也记不得那些花都是谁送的了——其中之人大多都陨落了吧?
他刚张口打算说点什么。
一个封了禁制的灵囊直接从窗外飘到他的面前。
——是曲忌之的气息!
安无雪神色一喜,赶忙将那灵囊抓到手。
灵囊察觉到他的气息,其上禁制自行消散。
他毫无阻碍地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玉简。
这是无情咒的解咒之法!
太好了!
他先前还怕横生枝节,没想到曲忌之和裴千居然比说好的时间还快了几个时辰。
此物到手,安无雪顿时毫无喝酒赏夜的兴致,连刚才想说什么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