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贡桑学会了一些汉语词语,比如吃饭,喝水,偶尔结结巴巴地和你说话,你就耐心地教他一些基本词汇。
藏历新年前夕,他能说出一些简短的句子。一日办公室没人,他偷偷跑来找你,对你说:“你不能再去河里。”
他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鼓着脸严肃地盯着你,非常可爱。
你就笑:“好。”
他伸出小指:“拉钩钩,这是秘密,我们之间。”
你含笑地俯下身,和他短短的手指拉在一起。
藏历新年假期期间,村民们聚集在朗玛厅,青稞酒和啤酒铺满了桌面,还有大盆大盆的牛肉和土豆。他们昼夜不歇地欢庆,醉倒后载歌载舞,音乐从未停止。
格桑把你带在身边,和朋友玩骰子和藏式象棋,你坐在沙发角落捧着青稞酒慢慢喝着,微笑地观看着各式各样的热闹。
每过一会儿,他就跑到你身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俯下身贴在你耳边,问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或者问你累不累,他带你回去休息,又说想要什么都告诉他,他会满足所有。你让他不用管你,好好玩不要拘束。
满天星子的凌晨,藏族小伙子们跳起藏舞,舞台上的格桑身姿矫健,步调阳光又快活。结束后他拉着你的手腕离开朗玛厅,来到一处偏僻的山坡。
你搓了搓被冻得发红的手,对他说:“扎西德勒。”
格桑愣了一下,笑出声来:“新年,要说‘洛萨扎西德勒’,大概就相当于你们汉语中的新年快乐。”
你也笑:“好,又学会了一句。”
他突然叹息道:“现在是三月,时间已经过一半了。”
你明白他在说什么,嗯了一声:“驻村结束的时间在六月。”
格桑看着你,正色起来。他突然拉住你的手,单膝跪在你的面前。
“这些话我想了很久,希望你能听我说完。”他说,“我没有理由要求你留下,但我想把心里话讲给你听。”
“我不知道过去生活中发生了什么,让你如此绝望又难过。如果回忆会让你再次伤心,那么你不用告诉我那些事情。我想带着你一起放牛,你骑在马背上,我拉着马。到了阳光好的草场,我用口风琴吹曲子给你听。你不喜欢出门的话,就在家里等我,我每天采花给你。我洗碗,扫地,铺床。你喝不惯这里的水,我就去县里给你买桶装水。”他说得颠三倒四,紧张却真诚,“或者,你不喜欢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的话,我就卖掉牛,卖掉房子,陪你去旅游,去流浪。多吉和我们一起。或者再养一只猫,如果你喜欢的话。”
“顾如风,留下,做我的新娘。”
不远处的朗玛厅笑声阵阵,山风吹拂,将欢快的歌舞声送到你们耳边。
月光穿过了凌晨的浓雾,温柔地洒在你们之间。此处唯有寂静、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你先起来。”你拉了拉格桑紧拽着你的手,却没拉动。
格桑虔诚地望着你,又说:“你不喜欢我们藏族人聚在一起喝酒,我就不去喝酒,不去玩骰子,在家里陪你。你不喜欢的,我全部改。只要你留下。这边的牧场那么大,天空那么宽,让舞动的绿草治愈你,让吹拂的山风治愈你,让大地的诗篇治愈你。”
“格桑。”你蹲下身,和他视线齐平,“谢谢你喜欢我,我很感激。”
藏族青年的眼睛动了动,变成了一汪忧郁的湖。那些明亮、期待和紧张全部被冻结,只剩明晃晃的失落和难过。
你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掌贴在你的左胸,用温柔的语气说着冷漠残忍的话:“你想闻一闻我的记忆玫瑰,分享我的过去与美梦,可是——”你握着他的手往你的胸口压了压,“这里空荡荡的,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有漆黑一片,只有被虫蛀坏的空中楼阁,没有诗,没有酒,更没有梦,这里——死得比古埃及法老更死,更彻底。”
格桑茫然地望着你。
你放软声音,温和缓慢地说:“你会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与她一起放牛,在马背上歌唱。她会给你一切梦想。忘了我吧,格桑。”
你松开他的手腕,起身离开,没有丝毫眷恋与停留。踩碎的枯枝在你脚下吱嘎作响,像一曲离别的挽歌。
藏历新年的欢庆持续了一个月,四月结束迎来了五月,山间冰消雪融,各色花朵铺满了牧场,一派春意盎然。
五月初,你收到了分行人力资源部的通知,让你在月底结束驻村,领取毕业证后正式前往分行报道。分行非常贴心,为你留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人力部员工次仁拉姆还特意发来消息,让你不用着急,有任何问题和困难都可以告诉她。
你的小课堂一日不落地继续着,或许是知道分离在即,罗布和卓玛恋恋不舍地缠着你,要你和他们多说说话。随堂测验时,罗布算的数学题又快又好,卓玛背的诗准确又响亮。小贡桑就咧着嘴嘿嘿笑着,在旁边啪啪啪地拍巴掌。
拉姆却闷闷不乐,课上一直低着头,眼泪一串串往下掉,浸湿草稿纸。
有一天你照常检查他们的作业,等你走到拉姆面前,她的桌上仍是空荡荡一片。她垂着头声音又低又紧绷:“没写。”
她说着,一颗一颗的眼泪砸在桌面上。
你没说话,在桌上留下一包卫生纸,便转头去检查罗布和卓玛的作业。那一天,拉姆始终没抬过头。
知道你要离开的消息后,贡桑无疑是最开心的那一个。
他常常拉着你去山坡疯跑,不纯熟的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去城里,人多,就会看着你,不会让你再,跑到水里去。”
他的词语顺序奇怪,发音也不准确,你却总能明白他的意思。
你就会问他:“我去水里,你很在意吗?”
小贡桑会立刻严肃起来,伸出小拇指在你眼前晃悠,意思是你和他拉过钩钩:“你救了我的生命,我也要,救你的生命,盯好你。”
他的话语丝毫不流利,却那样掷地有声。小孩子的眼睛比天空更纯净,无声地向你强调。
你心中微动,唇边勾起微笑,和缓地说:“嗯,我们拉过钩的。”
他立刻就会开心起来,咧开嘴笑得无比灿烂。
自藏历新年你拒绝格桑后,他先是消失了几天,而后又默默地出现在你身边,却从不显形。
每天清晨你推开门,一背篓满满的松枝总会出现在门外,上面放着一大捧沾着晨露的鲜花。而夜里下班后,打好的井水会放在院子里。偶尔你来不及洗碗,等想起时再去到村委会的厨房,会发现洗干净的碗已整整齐齐地放在沥水架上。加班得晚了,电压力锅里总有熬好的粥。每周出现一桶矿泉水,一壶青稞酒。
有时你看见一个背影,出声叫他,他跑得比多吉还快,转瞬就没影儿了。
这天你下班得晚了,穿过院子回宿舍时,已是满天星子。在窗边烧水时,透过一窗漆黑夜色,你看见院子对面有一个正在离开的人影。
你拉开门,出声道:“格桑。”
那个身影顿了顿,立刻加快脚步往外。
你叹了口气,抓着门框弯下腰去,声音有些虚弱沙哑:“可以来扶我一下么?”
那个身影顿住,在原地犹豫了一阵后,他慢慢地走过来,扶你进屋坐到沙发上。而后一言不发地倒来半杯热水,拿来桌上的药递给你。
“谢谢。”你松开抵着胃部的手,接过药和水,吞了药后裹紧衣服蜷缩在沙发上,等待着药效发挥,“可以聊聊吗。”
格桑闷不做声,去电压力锅里盛了半碗冒着热气的粥来,沉默地递给你。
你喝了两口,热腾腾的粥落入空荡荡的胃里,缓解了一些绞疼。你终于能稍微放松身体,比较顺地说出话来。
“你在怪我么?”
格桑诧异地看了你一眼,随即闷声开口:“没有。”藏族小伙的声音依然清亮浑厚,却多了一些沉郁。
你把粥碗放到一边,拽过靠枕压着肚子,问:“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做错事了。”
你耐心地问:“做错什么事?”
“那天,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那些话……好像让你伤心了。”格桑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那些话勾起了你的伤心事,你的语气和眼睛都是冷的。我不可能怪你,我怪我自己。我不敢见你,因为我不想让你想起那些伤心事。可我又没有办法控制住想见你的欲望,想来想去,只能在暗中为你做些事情,再偷偷看你一眼。”
你微愣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你傻啊。”
格桑走过来,半跪在沙发旁,问:“吃药后好些了吗?”
“好多了。”
“那你去拉萨工作后,一定要记得按时吃饭,备好药。”他连难过都是明亮的,一切情绪都坦诚地写在眼睛里。
你说:“格桑,你很好,特别好,是我不够好,所以我不能答应你。你不要为这个难过。”
“我没有为这个难过,我只是为你难过。”格桑说,“在说出那番话之前,我就知道会被拒绝,并不意外。凡人很难摘到月亮。我难过的是,我没有能力让你停止难过。”
他顿了顿,说:“如风,希望你早点遇到那个能让你停止难过的人,虽然那个人不是我。虽然我已经开始嫉妒。虽然我有点想揍他,居然这么晚都不出现,害你难过了这么久。”
你静静地听着他的这一番剖白,忍不住笑了笑道:“格桑,你很可爱。”
“这是夸奖吗?”他抬头看你,“如风,那晚我说错话害你伤心,你能原谅我吗?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直都是朋友。”
“我当然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格桑终于咧开嘴笑了起来,“如风,可以亲吻你的额头吗?”
你望入他的眼睛,看到了释怀与珍惜。
你说:“好。”
他先是跪地,双手合十闭上眼,低声又快速地用藏语说了一串话。而后他起身撑着沙发扶手,弯腰吻了吻你的额头。滚烫的唇贴在你的额头,一个不含情欲、不含旖旎的吻,坦然又直白。
他说:“我让佛祖带走了你的一切烦恼。”
自那以后,小课堂恢复成了五人,格桑又做回了人形闹钟。
离别之日近在眼前,格桑珍惜你们相处的每一天每一刻,在你工作忙碌时为你倒一杯热水,在你胃疼时给你递药。他每天都要确保你已睡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你的小屋。
月底时格桑要去市里办事,来回需要三天,他愁得不得了,反反复复念叨说要找别人来盯着你。
你再三保证你不需要被“盯着”,他用一句话就让你哑口无言:“我怕你又去河里。”
他离开之前果然找来了“盯你”的人,你近乎惊愕地看着面前长发飘飘的果果,疑心自己发烧出现了幻觉。
消失了大半天的格桑和她握手,郑重地说:“周小姐,这三天拜托你了。”
果果的全名叫周剑果,据说是她爸喝醉舞剑时取的名字。她说她的名字听起来像个两米高的东北大汉,讨厌死了,于是从初中起,班上的同学都叫她果果。
果果也严肃地和格桑握手:“同志请放心,盯紧顾如风,人人有责。”
你以为是太阳太大让人眼花,可你使劲揉了揉眼睛,俩人还在。
或许是你的眼神太过有如实质,格桑咳了一声,拉着你到角落里低声说:“你记得下大雨那一周吗?我们呆在你的房间里,我读完了你随身带的那本书——”
他指了指你的书桌,那里放着一本《挪威的森林》。
“最后一页,有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格桑翻过后记,指着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字。
“‘无论何时,只要顾如风需要帮助,可以拨打这个号码。’”下面附着一个手机号。
你看着那行小字,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顾如风,最后那句话依然有效。”果果曾两次对你说过。
你读过很多次这本书的结局,并未参破她的谜面。可原来是这样——你的耐心只够支撑你读到故事的结局,却不足以让你翻过后记,读到这本书的最后一页。
谜底如此简单,她几乎是明牌了,可惜你是无心之人。
你看着格桑和果果,突然一阵愧疚。
果果拂了拂耳边的头发,笑道:“正好,顾如风,这几天你就带我去逛布达拉宫吧。”
你开着那辆老旧的桑塔纳,载着果果去县里的客车站。然后你们乘车去拉萨。
大巴车上,果果拿出手机里的旧照片给你看。你看到了初中时的你,脸颊上有一点点婴儿肥,抿着嘴唇,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果果笑得停不下来:“顾如风,你还记得吗?那段时间你以为陈知玉不理你了,每天绷着脸跟个怨妇一样,上课的时候一直盯着陈知玉的背影看,简直就像望夫石。”
你:“……”
你尴尬地说:“我都忘了。”
“那你耳朵怎么红了?”果果不客气地戳穿了你,“明明是你不理人家陈知玉,你却还一副委屈的样子,让人舍不得怪你。后来你们和好了,你高兴得连自习课上都哼着歌。”
你听着她叨叨的诉说,慢慢回忆那段被雾蒙起来的岁月,挠了挠头:“……哼歌吗?这我真的不记得……”
果果笑了起来:“因为你那是无意识的呀。”
五个小时后,你们到了拉萨。这座被全国人民追捧的日光圣城,许多人心中“此生一定要去一次”的雪域圣地,其实和任何一座城市都一样,并无多少特殊。
或许天格外蓝,云格外白,山格外高,可你在小乡村看够了蓝天白云,便不觉得特殊。但你仍会承认,这是最接近天边的地方。
歇了一夜后,你们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打车去了布达拉宫。
天气晴好,满街都是拍藏装照的游客,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各种优雅的姿势。还有许多拿着传单招揽顾客的摄影店店员。
“哇,我也要拍!”果果兴奋地说。
半年前你去分行人力资源部报道时,等待办理手续的间隙,热情的HR和你闲聊了许多,好吃的餐厅,好喝的茶馆,油价与购车补贴,还包括摄影店。
你凭着记忆,带着果果穿过八廓街重重迭迭的街巷,找到HR所说的那家摄影店。里面装潢简洁却精致,藏装比其他店丰富许多,是一家本地人才能找到的优质店铺。
果果开开心心地去选衣服,你坐在沙发上随手翻看一本杂志,店员倒来用纸杯盛着的温水,笑着问道:“帅哥不选一套一起拍吗?”
你摇摇头,说:“我不喜欢拍照。”
店员说:“很有趣的。”
果果跑过来,说:“顾如风,一起拍嘛,感觉会很好玩啊!”
她央求:“我都跑这么远来找你了!”
你只好答应了。
店员为你选了一套紧身的骑马装,雪白的里衣,纯黑的斜肩外褂,腰身被收束在一条镶满绿松石和珍珠的宽边腰带里。下身是一条纯黑的长裤,紧紧包裹着腰身和臀部,裤子侧面镶着细细的金色丝线,鞋子配的是黑色长筒马靴。
退后一步左右看了看后,店员抽走那条镶绿松石和珍珠的腰带,换来一条新腰带。这一条便朴素很多,上面只镶有一些暗色银饰。
店员说:“帅哥长得够好看了,不需要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点缀。有这张脸镇着,披一条麻布拍出来都好看。”
店员又让你坐到镜子前,叫来了化妆师。
你看着桌上那一大堆眼影、腮红、各种型号的刷子和笔,心里犯怵,说:“我不化妆。”
化妆师笑着解释:“外面太阳大,拍照又要很久,我给你上一点防晒,喷一点防止出汗的水就行。”
她又笑:“你这张脸已经完美得不能再完美了,让我化妆我也下不了手啊,化任何地方都是画蛇添足。”
在化妆师给你涂防晒时,你抬头看着眼前的镜子,第一次仔细观察你的脸。这张被许多人称赞、追捧过的脸,其实在你看来,并无多少出众之处。无非是眼睛比常人大一些,睫毛长卷一些,鼻子高挺一些,嘴唇形状好看一些,下颌线条精致一些。眉峰处的眉毛从未修剪,略微有些杂乱,却带着野蛮生长的生命力。眼神常常是清冷凉薄的,比如此时,你便觉得镜子里的人在冷眼对你。
你尝试弯了弯唇角,镜子中人的眼神便柔和了些许,看起来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脸颊上也漾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于是你想,你得多笑,不然就太清冷,而那并非你的本意。
化完妆的果果跑过来,夸张地叫出声来:“哇,顾如风,你这一身好好看啊!”
化妆师为她化了淡妆,脸上用颜色点出了淡斑,头发被彩色丝带编成几股辫子,柔顺地垂落在腰间,看起来像个打马山间的藏族姑娘。
“谢谢。”你由衷地说,“你也很美。”
拍摄地点选在八廓街,那里有回环的街巷,特色藏式建筑,明黄色的土墙,花纹繁复的木门,磨损破旧的转经筒。
你们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出各种动作,完成拍摄。
每到下一个取景处,果果都拉住你的手腕,生怕你走丢了似的,带你穿过层层迭迭的人流。
八廓街人多热闹,大多是旅拍的游客,还有小部分本地居民。每当有人停步望向你,果果都大大方方地介绍:“帅吧?我男朋友!”
众人报之以微笑祝福的目光。
晚上你带果果去一家名叫平措康桑的花园音乐餐厅吃饭,这家餐厅正对着夜幕降临后的布达拉宫。抱着吉他的弹唱歌手坐在高脚凳上,声音沙哑忧郁,一首接一首地唱着流行歌曲。
饭后你们沿着布达拉宫散步,果果让你为她拍照,你拍得尽心。
当晚摄影店发来精修的照片,套餐内是精修二十张,店员发来的却足有三十张。原来摄影师小哥趁你不注意抓拍了许多张,修图的小哥又觉得抓拍的每一张都是精品,忍不住调了色温和色调后发给你。
你低头垂眼走路时,你转头微笑时,你认真地调整手中转经筒的丝络时,你对不小心撞到的路人轻声致歉时,你低头整理衣襟上的斜纹时……许多个瞬间被抓拍下来,留下剪影。
散步时果果拨通了陈知玉的视频,你们三人便聊起天来。
果果严肃地说:“陈知玉,你快来劝劝他。一个年轻帅气的藏族小伙儿喜欢他,他可能要永远留在村里了。”
正在啃鸡腿的陈知玉一惊:“不是吧顾如风?真的假的?”
你说:“假的。”
果果笑得直不起腰:“我说的是真的!”
陈知玉明显更相信果果一点,严词要求你出示对方的照片,你只好翻了翻手机,找出一张在藏历新年时拍的照片。
陈知玉凑到屏幕前看了许久,赞道:“确实挺帅一小伙儿,不过……”他坐了回去,继续啃鸡腿。
果果忙追问:“不过什么?”
“正常帅,没有特别帅,咱顾哥是颜控,得绝色中的绝色才留得住他,你就放心吧。”
果果又笑着问你:“颜控,真的假的?”
你说:“假的。”
陈知玉说:“我说的当然是真的。”
果果看了看你,又看了看屏幕里的陈知玉,指着屏幕对你说:“哦,我更相信他。”
你:“……”
陈知玉添柴加火:“相信我就对了,我看过顾哥前女友的照片,那可真是位天仙姐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种。”
你说:“陈知玉,你够了。”
他笑着说:“咱之前去吃柴火鸡,歪七扭八的肉你绝不肯吃,只肯吃长得标致的翅中和腿肉,还说不是颜控?”
你:“……”
你:“呵呵。”
又聊了一会儿后,视频挂断了。
第二天一早你送果果去机场,你看着她的背影远去。
她说的那段话仍然在你耳边回响:“顾如风,希望你早点遇到那个人——那个有能力让你不再难过的人。当一个人将姿态放得无比低微,你已注定不会爱ta,因为你骨子里是傲气的,你不想要一份卑躬屈膝的爱,那太无趣,也太没有挑战性。你想要势均力敌的爱。你需要的,是一个强大而智慧的爱人。ta要爱你,但ta不让你觉得卑微。我爱你,但很抱歉,我做不到不卑微。甚至你皱一下眉头,我都想膝行整片西藏去亲吻佛祖的鞋尖,来请求他抚平你的眉心。”
坐车回县里的路上,你透过玻璃看着窗外。
你傲气么?不,不是的。大多数时候你都真心觉得,你是配不上的那一个。
你配不上许潇然跨越山海而来的真心与吻,他裤兜里掉出来的手抄数学题,他背包里的手工小蛋糕。你配不上秦悠抱着吉他弹唱粤语情歌时眼中的笑意,她喂到你口中的长岛冰茶,她颤抖的拨弦的手。你配不上格桑单膝跪地请你留下时的真诚,他笨拙的关心,他将你从湖中抱出来时颤抖的双臂。
你头靠着车窗,闭了闭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天后,驻村工作结束。你收拾好简陋的行李,准备离开。
你不爱累赘,只带着必要物品,一个书包就装下了你的全部行李。
“如风,好了吗?”格桑推门而入,接过你的书包单手拎着。
你笑了笑:“我有点紧张啊。”
他宽慰道:“没事,我在。”
你跟在他身后,穿过院子来到路边。村委会外面早已站满了村民,他们拎着自家酿的青稞酒,整齐地排着队等候。
你接过格桑递来的酒碗,最前面的村民便往碗中倒酒。紧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村民们不急不乱地挨个排队倒酒。有面色黝黑的中年叔叔,有系着头巾的阿佳,有小孩和老人。
酒碗不断装满又溢出,满满当当的一碗,却随着倒酒人数的增加,变成了无数种酒液的混合。你端碗的手被溢出的酒液浸湿了。
不同的面容,带着相同的和善微笑。语言不通,于是并无多少交流。只一句“扎西德勒”,一句“谢谢”。
最后一个倒酒的人离开,所有人都抱着酒罐站在一旁,和善地咧嘴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格桑笑着说:“喝了这一碗百家酒,佛祖保佑我的如风无病无灾,去拉萨后工作顺利,天天开心。”
你仰头喝光了那一碗酒。清冽甘爽的酒液入喉,夹杂着淡淡的青稞香味。
最后,你抱了抱罗布、卓玛和贡桑,上车之前,你的目光扫过人群,没有看见拉姆。她已经躲了你许多天。
村委会的司机开着那辆老旧桑塔纳,载着你们三位驻村干部往县里去。昨夜下了雨,地面潮湿,因此车速并不快。
车子路过一个深坑,正是之前将你陷进去的那一个。那夜你与无数冤魂隔窗对望,在日出前,被厚厚的军大衣与滚烫的酒液唤回了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