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已驶出二十公里。
突然,你听到了摩托车的引擎轰鸣。
你似有所感,转头望去,格桑正骑着摩托车追在后面,小个子的拉姆在他怀里,头发被劲风吹得四散,焦急地望着前方。
晨间的山风那么大,她稚拙的呼喊还未到你耳边,就已被吹散。可你还是从她的口型里分辨出了她的喊声,就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她跟在你身后,或是笑容甜甜、或是闷闷不乐、或是期待又喜欢地喊道——
“如风哥哥!如风哥哥!”
司机停了车,你推开车门,摩托车也刚好停下。拉姆还未等停稳,就兀自从比她身体还高的摩托车跳下,紧紧地抱住你的腿。
你弯腰抱起她,问:“拉姆还有话要跟哥哥说吗?”
小姑娘的眼睛又红又肿,被你一问,眼泪又啪啦啪啦地往下掉,砸在你的手背上。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她擦了擦眼泪,说:“拉姆不是故意不来送如风哥哥的,也不是故意躲着如风哥哥的,只是……拉姆会哭,一想到就会哭,拉姆舍不得如风哥哥。”
你帮她擦了擦眼泪,说:“没关系的,人生会有无数次分离又重聚,我们以后还能见面的。”
拉姆从衣兜里拿出一个东西,是一块心形的巧克力。她把巧克力塞到你手心,吸了吸鼻子说道:“酒心巧克力很甜,很好吃,这颗是一整盒里最大的一块,送给哥哥。”
你微愣了一下,微笑道:“谢谢拉姆。”
她又拿出一个护身符模样的小荷包,塞入你的衣兜:“阿妈教拉姆,拉姆自己缝的,里面装着拉姆自己去山里采的药材,戴在身上对身体好。”
你揉了揉她的脑袋:“谢谢,我会戴在身上的。”
拉姆闷闷不乐地绞着手指,又说:“如风哥哥会不会觉得拉姆很笨?两位数的乘法总是做不好,也背不好诗。更糟糕的是,脾气也不好,罗布和卓玛来送如风哥哥,拉姆却没有来……”
你抱着她走到草场上,耐心地说:“乘法做不好,诗背不好,这些都没有关系,它们在你的生命中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它们会在你心中种下一颗什么样的种子,而这颗种子,会引导着你走向你的那条路。”
拉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至于其他的,拉姆情感比较丰富,感性,相比之下,罗布和卓玛比较理性。可这只是差异,没有对错。”你和缓地讲给她听,“春有百花,每朵花都不同,所以春天才美丽。不必强求自己与别人相同,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春天和花期——再说了,拉姆现在不是来送我了么?”
拉姆破涕为笑:“对呀。”
你带着她回到车边,对格桑说:“你们回去吧。”
格桑的眼睛也是红肿的,明显昨夜没有睡觉,说不定哭了一夜。出发前你让他不必送你,没想到现在还是送了。
格桑说:“都送到这里了,让我送你到车站吧。”
拉姆也坚定地看向你。
你无奈地说:“那注意安全。”
桑塔纳再次顺着山路出发了,摩托车隔着几百米,紧紧跟着。每当你回头看,格桑就会笑容灿烂地向你挥手。
到了县汽车站,格桑帮你把书包拎上大巴,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等待发车时,他忙前忙后,又是买水,又是买烤红薯,末了还买来一包圆形的像创可贴的东西。
你问:“这是什么?”
“晕车贴,要坐五个小时,你要晕车的。”格桑有些愁苦地说,“要是我能送你到拉萨就好了,路上还能照顾你,可你又不让。”
你有些好笑地说:“哪有这么娇弱了。再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送到这里已经很远很远了,你回去的路上骑车小心。”
格桑仍是不放心,往你的手腕上贴了晕车贴后,又去买了晕车药,塞到你的书包里。
最后,他抱了抱你,说:“如风,如果不开心或者累了,随时可以回来找我。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你拿出一包卫生纸递给他,微笑着说:“格桑,谢谢你。不要再为我哭了,好好生活。”
大巴车驶出车站,半年的驻村生活渐行渐远。
距离拉萨越近,手机信号越强。
你看着超过十万的银行卡余额,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大致浏览了一下入账流水,大约有三分之一是各种节假费,元旦、农历新年、藏历新年、清明节、劳动节,都发放了相当不菲的节日费。此外是高原补助、驻村补助,工资和十三薪,而最大的一笔来自“年终奖”。你早就听闻银行的年终奖是一笔大钱,却没想到它能这么多。
而最令你疑惑的是,在取得毕业证书前,你毕竟还不算正式入职,可薪资却显然是按正式员工的标准结算的。
去人力资源部办理相关手续时,你提出了这个疑问。
阿佳次仁拉姆说:“小顾你不知道,你主动申请去那么偏远的地方驻村,行里大家都很震惊。我们人力的老总——”她压低声音对着里面的办公室示意了一下,“说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这么有奉献精神,特意向行长申请了,在你驻村的这半年按正式员工的标准发放薪资和福利。”
你向总经理办公室看了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中年男人,他正低头翻阅文件——原来他就是当初在成都面试你的人,竟然是人力部总经理。
次仁拉姆笑着又说:“你即将入职的公司业务部门,总经理是我们藏族人。你错过了公司部的实习,他本来生气的,后来听说你主动去驻村,立刻转变了态度,在年终考核给你评了优秀。”
你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发,一天班没上过就被评了优秀,还真是魔幻。但你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次仁拉姆帮你录好了指纹和面容,整理好材料,说:“正式员工一年有三万块钱的机票报销额度,记得留好行程单和支付证明,到时候去财务部问问报销流程,一般三天内就能报下来。对了,等会儿你去信用卡部门,让同事为你申请一张信用卡,本行员工申请,总行很快就会审批。到时候你就能刷信用卡买机票,等钱报销下来后再还信用卡账单,就可以不用自己垫钱。”
你点点头:“好的,谢谢阿佳。”
“还有什么,让我想想……”她拍了拍脑袋,“对了,公司有员工宿舍,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单身公寓,你去后勤部门填一张表,就能申请。你刚来拉萨,不熟悉这边的环境,先住员工宿舍比较好。熟悉后可以自己去找合适的房子住,一年最高报销四万块钱的房租。不过……”
她笑了笑,冲你眨了眨眼睛:“好好工作,你很快就能买自己的房子,在西藏安家。”
你有些惊讶地笑了笑:“买房,好遥远啊……”
“不远的啦!”她收拾着桌面的材料,像个贴心大姐姐一样絮絮叨叨,“高新区好地段的新楼盘有一两万的,但大多数地方都在7000-9000,你买个小三室一百来平的,首付三成,也才二十万左右。再买个二十来万的代步车,也就工作一两年的工夫,房和车都有啦。”
她看了看手表:“还有五分钟下班,我得接娃去。等会儿你拿着这些材料,去安保部领取门禁卡。”
你接过文件,说:“谢谢阿佳,耽误你下班了。”
“没耽误,对了,忘记跟你说,一定要在下班后刷脸打卡!不然会按早退算,会扣工资的。”次仁拉姆又看了一眼总经理办公室,压低声音和你说,“还不知道能不能下班了,得等老总先走……”
正说着话,总经理办公室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随即,总经理夹着保温杯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冲你们点了点头,离开了。
你看了眼腕表,17:59。
次仁拉姆兴奋地比了个耶:“领导跑了,咱也跑吧!”
她偷笑着低声说:“他现在保准站在考勤机前,盯着表等6点一到就刷脸呢!”
她的笑感染了你,你也不由自主嘿嘿地笑出声来。
“半个月后见!”她拎着包包起身,将椅子推回工位下面,“有问题随时微信联系。顾同学,欢迎你加入我们银行。”
半个小时后你拿着新领的工牌,走出银行的自动感应大门。
西藏天黑得晚,下午六点仍是烈日高照。下班的同事们纷纷涌出大楼,往停车场走去。六点的太阳像中午十二点,而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他们笑容明亮又兴奋,开车驶往丰富的班后生活。
你看着他们的笑容,不自觉地跟着露出微笑。
新生活即将开始。
你第一次坐飞机,便是回学校领取毕业证这一次。
拉萨机场气流盘旋,山风呼啸,起飞后整整有二十分钟的时间,飞机都在忽左忽右地大幅度倾斜,时而俯冲,时而攀援,全靠着安全带将人固定在座椅上。
客舱里弥漫着此起彼伏的惊呼,藏语的念经声、盘弄佛珠声,当然,还有呕吐声,与机组人员的广播安抚声。
你惊愕地紧抓安全带,一次又一次被惯性弹得重重向前,又被安全带勒回来。正当你思考遗书内容时,身旁双手环胸闭目养神的中年大叔悠悠地说:“放轻松,咱拉萨是这样的。”
两个多小时后飞机落地成都,你腿软地走下飞机,回头看了一眼机身logo。
西藏航空,神一般的航空公司。
往后每一次往返拉萨,你都会被云霄飞车甩得头晕腿软。以至于之后与爱人去各地旅游,坐到了从头到尾都平缓温柔的飞机,你还颇不适应。
回到学校,你领取了学业和学位证书,与舍友聚餐,分给他们从西藏带回的珠串、藏香。
你去酒吧找到赵甲,被他拉着昏天黑地大战十二个小时,十把中勉勉强强赢了一把。
赵甲连连摇头叹气:“顾如风,你堕落了,太堕落了!你现在的水平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你惭愧地摸了摸肚子,说:“我是饿得没精力计算了,你陪我去吃火锅,然后继续。”
赵甲嫌弃地说:“三局两胜才配吃火锅,你这十局一胜,喝西北风吧你。”
你索性耍赖,往沙发上一躺,拿靠枕盖住脸:“那我睡觉了。”
赵甲:“……”
最终你吃到了火锅,又连续输了五局。
赵甲连连哀叹,非得在你手机上下载了一个围棋对弈的app,让你加了他的好友,又逼迫你答应每周至少和他对弈三次,才不情愿地放你走。
回到拉萨后,你正式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与你一同入职公司业务部的有三名应届毕业生,其中两个是校友。你们的工位挨在一起,闲暇之余会聊聊天。
公司部总经理名叫平措,是一位黝黑高大的中年大叔。他给了你们一大堆资料,全是公司客户的年报、行业新闻与数据,让你们仔细研读。
然后他会向你们提问,客户的经营情况如何,客户的哪项财务数据有异常,根据不同年份财报的数据,如何为客户量体裁衣地制定融资方案,诸如此类的问题。
此外,他会带你们一同去拜访客户,实地参观工厂,事后让你们写调研报告和针对我区的行业分析。
等你们对行业熟悉了一点,平总就开始带你们去应酬了。
你以前觉得应酬就是喝酒,比谁能喝,但你大错特错,应酬的学问大着。一般客户的日常联络,由平总带着团队接待就行。规格再高一些,若是战略客户的一把手来访,那就得分管行领导、甚至行长出面,法务部门与风控部门陪同。
平总让你们多听多学,几次下来你看清了,应酬最大的学问在于——如何在看似轻松友好的聚会中,向客户方展现你们的优势与诚心,在推杯换盏中介绍你们的方案,而方案恰能体现你们对行业前景的把握、对客户经营的关注。当然,还要能不露声色地损一损对家。
毕竟,在西藏这样僧多粥少的地方,存贷款盘子只有这么大,每家银行都想从对家那里抢战略客户。
你看得越多,越觉得平总智慧。他豪放又热情,酒量巨大,几杯下去后搂着谁都掏心掏肺,称兄道弟。可你发现,他是喝不醉的。看似的醉话却又透着清醒,实在是位大智若愚的妙人。
当然,西藏的应酬自有西藏特色,席到一半,总有藏族小伙一展嘹亮歌喉,为客户献上洁白的哈达。
于是乎,你们的小团队分工明确——平总负责喝与聊,藏族小伙负责唱歌,你和另一位名叫叶琪的校友,负责介绍方案。
做过一次方案后,你就发现,这东西和大学时《公司金融》课上的作业并无多少不同,无非是要考虑行业和地区的特殊情况。平总改了几次你的方案,之后便让你与叶琪放手去做了。
应酬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时候,你们都坐在工位前研读数据,撰写行业动态与研究报告。这种东西写多了便手熟,很快就能完成,剩余大把大把的时间,平总在办公室里侍弄他养的竹子,同事们端着咖啡小声聊天,准时下班。西藏的工作与生活,总是这样的放松愉悦。
空闲时间太多,你便随大流,开始炒股。
你往证券账户中转入五万块,很快就翻了倍。对数字与趋势的把控让你赢多输少,但最重要的是,你本身情绪淡漠,账户的红或绿并不能让你心绪波动,你只是像机器一样操作。
世人小散多处于炼狱,红时渴望赢更多,绿时又苦苦拖延不肯清仓,非得等涨回成本价再脱手,却往往输得更多。说到底,不过是凡人的欲念在作祟。
可你没有什么欲念,你只是不含感情地操作,往往获胜。
等你某一天将银行卡余额与证券账户余额相加,突然发现,你似乎真的可以买房了。
买房过户需要户口本,你便借用了陈知玉的户口本与身份证,将房子的产权记在他的名下。
等所有手续办妥后,你兴致勃勃地投入装修。你让装修队拆除了原户主的所有装修,自己画出每一处的设计图。你常常改设计图到夜深。
拉萨的白昼太长太长,下班后的漫长时间常令你惶恐。在装修之前,你靠着打英雄联盟熬至夜深。而现在,有了装修这桩事,你慢悠悠地一遍遍画设计图,打发无所事事的漫长光阴。
到了年底,硬装阶段结束,只需往里添置家具。
三室两厅的小房子,按你的要求,装修成了淡灰色极简风。进门是开放式厨房与吧台,做了纯白的大理石台面,油烟机、灶台、柜门也全是纯白,干净又简洁。
三个卧室,一个是带阳台的主卧,还带一个种小番茄和香菜的长条形坑。一个是你精心设计的电竞房,环屋一周的七彩灯带,能变换十二种灯效。双人机位,等着放上超大曲面屏和rtx3090显卡的机箱,纯黑酷炫的鼠标垫,青轴机械键盘,灵敏度按个位数计的鼠标。
可最后一个房间……
只铺了地砖,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的一片。
或许它该有整面墙的大书柜,按年代、按东西方、按作家分类,摆满文学作品,资治通鉴能占一整层。或许它该有樱桃木的文房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或许……
但是现在,它只是空荡荡的一片,没有书柜,没有书,也没有笔墨纸砚。而且房门被你紧紧锁上。
你慢慢地往新家添置东西,一盆绿植,一把锅具,一块地毯。渐渐的,房子不再空荡荡。
你决定等过完春节,就乔迁新居。
今年的除夕飘起了小雪,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公司部却全员在岗,甚至连三位行长都推迟了回内地的日期,只因一位重要客人要来分行赴宴。
西藏的多家银行竞争多年,早已形成了动态平衡,各家所占的市场份额基本没有太大变化,客户基本也是固定不变。
可这个平衡被打破了。一家资金雄厚的公司于一个月前进驻西藏,准备扩展西藏地区业务。该公司的主营业务是金融与地产,拥有大量的流动资金。各家银行争破了头,抢着成为该公司的主办银行。
你们银行也不例外,争取到了宴请该公司总裁的机会,宴席便定在除夕夜。
这次高级别的宴席只为了让高层之间沟通理念,并不会涉及到具体业务,但平总仍带着你们一起赴宴。
平总的原话是:“今晚不用你们做什么,多听听行长们的谈话,领会领会全局性的战略眼光,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搭档叶琪小声地对你嘀咕:“额滴妈呀,除夕夜还让人去应酬,好没良心。”
你安慰她:“可以吃好吃的。”
你开心极了,有行长参加的宴席,食堂必会做葱油油爆鲍鱼,还有凉拌牛舌,油焖大虾。你超爱这三样菜,即使去向食堂主厨讨教过,却依然复刻不出来。
下午六点,三位行长去楼下接客人,平总和法务部、风险部老总,带着各自的员工等候在顶楼电梯旁。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人未出来,笑声已至。
“我们食堂主厨刚好也是江苏人。”你第一次知道不茍言笑的行长能用这样热情带笑的声音说话,声音似乎都绽放出了菊花,“谢总等会儿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副行长的声音也像是在参加联欢晚会:“知道谢总今晚来赴宴,大家都等着迎接,为的就是让谢总感觉宾至如归。”
从你微低着头的视角看去,八条腿从电梯里迈了出来。
一道沉稳清冽的声音响起:“客气了——”
而后那声音顿住。
你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你身上,八条腿中最长的两条停住了。
但很快,谢总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的荣幸。”
“哈哈哈,我们的荣幸才对!”行长说。
脚步声和人声远去了,叶琪激动地抓着你的袖子摇晃:“啊啊啊,看到没!那位谢总长得好好看!我擦!还那么年轻!”
你抬头望去,只看见一个身高腿长的背影,他被三位行长簇拥在中央,身上是一尘不染的西装。
你诚实地摇了摇头:“没看见。”
叶琪说:“那你一会儿偷偷看看!这一趟太值了!这不比看春晚刺激得多?”
平总带着你们进入宴会厅,你略一抬头,便看见了坐在主位的人,他的视线刚好落在你的身上,你移开眼。
声音是熟悉的,长相似乎也是熟悉的,可能是某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路人。
或许吧。
来西藏一年多,你的大脑因长期缺氧,记忆变得很差很差,过去的许多事都已模糊,你也并不刻意去记起。
上周和陈知玉通话时,他向你提起雪中的未名湖,可你已忘记那湖的模样,甚至忘记你去看过那湖。你也忘记了渤海,即使那浪潮曾打湿你的裤腿。而在陈知玉反复的描述下,你才记起了一点点幽微的影子。随着记忆的苏醒,一首沾着海水咸味的词涌来,似乎是陆游的,可你拒绝去回忆。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品上桌,在酒香与菜香中,宴席的气氛逐渐欢快。
今晚果然有葱油鲍鱼,可你吃得心不在焉。
平总一如既往的幽默健谈,在上菜的间隙,他压低声音问你:“小顾,谢总好像一直在看你,你们之前认识?”
你说:“不认识吧。”
他拍了拍你的肩膀:“来,我带你和小叶去给他敬酒。等法务部敬完,我们就去。”
你当然不能拒绝平总,他是你的上级,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性情中人。
平总带着你和叶琪去到主位,几句热情的寒暄后,他开始向谢总介绍。
“两个小朋友都是今年刚毕业的,都特别能干。”平总说,“小顾是西南财大的高材生,来我们西藏后先去驻村了半年,现在的年轻人,都忒能吃苦……”
“小叶也是高材生,他俩一个学校毕业的,还是同专业。”
你端着分酒器与酒杯,垂眸站立。目光所及处,是两条原本交迭在一起的长腿,自你站在他面前后,他就规规矩矩地把腿放了下去。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你身上。
“苦吗?”听到驻村那一节时,他问。
声音是低沉温柔的,就像在曾经的某个夜晚,在沙沙的细雨下,有人温和望你,问:“是因为这个,所以一直哭吗?”
你说:“不苦。”
够了,你快要想起来了。想起来什么,你不清楚,或许是过去的梦,或许是曾经的诗。或许是过去的人,也或许是某些你无法再兑现的承诺。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不愿想起的东西。那是你亲手尘封后,用巨大的铁索锁起来的风花雪月,无用的风花雪月。
“谢总。”你打断了这场谈话,“我敬您。”你心想,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拿起分酒器,往他的酒杯里倒满了酒,又往你自己的酒杯倒满。
你用指尖握着白酒杯细细短短的杯茎,等待着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与你相碰,然后你喝完,离开,结束这场对话。
可是他说:“抱歉,可以给我这个么?”他指了指你手中的分酒器。
你不明所以,递了过去。
倒出了两杯一钱的白酒,容量二两的分酒器里还剩一两八,他端起了分酒器。
平总和你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递过来与你的酒杯相碰,叮的一声后,他喝光了分酒器里的酒,微笑着看向你。
你抿了抿唇,喝了酒杯里的酒。
平总本来还想带你和叶琪去敬三位行长,可是现在,你已经没有酒了。
他正要张罗着让服务员往你的分酒器里加酒,谢总却偏头对旁边的行长说:“黄行,今天就先这样?”
黄行笑道:“没问题,谢总尽兴了就行。”
谢总便笑着说:“那大家就——且尽杯中酒吧!没有酒的,喝茶代替就行,不用特意再加。”
你的酒杯已空空如也,甚至连分酒器都被他拿走了。
服务员走过来,为你倒上茶水。
最后一杯时,你是全场唯一喝茶的人。
宴席散了,三位行领导送客人离开,谈笑声渐行渐远。
平总接了个电话后离开了,其他部门的员工也陆陆续续离开,你和叶琪落在最后。
等人走后,叶琪拉着你到角落里,鬼鬼祟祟地打听:“你和谢总之前认识啊?”
你说:“不认识吧。”
她一脸不信:“那他为什么要帮你喝酒?二两酒二话不说就干了,还生怕你喝酒,当即就宣布散了。”
你揉了揉脸,不太想说话:“不知道。”
叶琪一边回忆一边说:“同样是被平总介绍给他,咱俩当时一起站在他面前,他压根没分给我一个眼神,一直看着你。”
“他的视线就没从你身上移开过。”叶琪继续叨叨,“对了,他问你苦不苦的时候,那眼神简直温柔啊……要是不认识,你干嘛不看人家,一直盯着地面,像是在躲什么一样?”
“……”你说,“马上十二点了,你不回家跨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