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着八卦,完全忘了。”她一拍脑袋,拎起包包往电梯跑去,“回见啊!新年快乐!”
除了收拾餐厅的服务员,整个顶层宴会厅只剩你一人,路过电梯时,你并未停留,而是推开了楼梯间的门,在黑暗中慢慢地往楼下走去。
走出大楼时,天空的飘雪变大了。
凌晨的街道寂静又空旷,偶尔有车疾驰而过,又被雪花模糊成薄薄的剪影。
“顾兄。”
一道声音穿过风声与雪声,落在你的耳边,温醇如明月映水。
你闭上眼睛,脚步顿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一年多来,你把过去的记忆分组打包,分门别类地上锁,渐渐地不再想起。你的大脑生出了自我防御机制,将那些会让你疼痛的记忆一一隔绝。
可是,既然是锁,便会有钥匙。
随着那两个字穿过风雪落在你耳边,有关江湖的记忆抽屉被打开,繁杂的记忆如同奇点爆发一般,迅猛如洪地向你涌来。
你记起了一切。
涪江畔的偶遇;71年茅台酒;第一次去诊所看病;你砸在他昂贵西装裤上的滚烫眼泪;他隔着门缝为丢三落四的你递来海绵宝宝内裤;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唤鱼池的传说……
他为你揉按肚子时温热的手;被掌心捂热的暖贴;同吃的一碗面,上面飘着青翠的小白菜;你对他念的诗;他在看的星星;你梦里的银河。
愿卿久安,天边再会。
脚步声从身后来到身前,风雪中,他站在了你的面前。
他说:“一别三年,有幸再会,顾兄可安好?”
有冰凉的雪花融化在你睫毛上,你缓慢地眨了眨眼,望着他微笑的眼睛,鼻腔骤然涌起一股酸意。
你移开目光,称呼他:“谢总。”
“为何如此生分。”他说,“顾兄不记得我了么。”
你说:“刚才吃饭时,谢谢你帮我喝酒。天色不早,谢总又喝了许多酒,早些回家休息吧。”
你说:“再见。”
你转身离去。
一声轻微的叹息散在你的耳边,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是我有史以来吃得最为不安的一顿饭。从头至尾都在反复揣摩,我是不是惹你不开心了,所以你不愿和我相认。”
你背对着他顿住脚步,闭了闭眼,喉口一片干涩。
你能说什么呢,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与他把酒言欢、夜雨对床、共谈理想的顾兄了。
江湖已经被深埋入湖底。
江湖人,应坦诚,应豪爽,应一笑震春秋。可如今的你已经没有任何能坦诚的东西,你的记忆玫瑰凋零成土。你麻木不堪又虚度光阴。
你看似学会了很多东西,积极努力地生活。你学了一手好厨艺,精通电脑组装,甚至对莳花养草颇有心得。可当打游戏至夜深,当你坐在面团前发呆半个小时等待“室温发酵”,当你花一个下午为盆栽修枝剪叶……每当这些时候,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有多堕落,你在时光的长河中,毫无愧疚地挥霍着光阴。
你早已不是那晚的酒店里,一遍遍对他念“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顾如风了。
那时的你会心碎,会哭,会说真心话,相信梦想,相信远方,相信“于法不说断灭相”。
可现在的你,只剩冷冰冰的铁石心肠。
你能说什么呢。
……你还能说什么呢?
“抱歉。”你背对着他轻声道,风雪很大,但你相信他能听见。
“有顾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的声音沉稳带笑,“这说明顾兄并没有忘记我,对吗?”
你转过身来,又说了一遍:“抱歉。”
你说:“谢总,忘了那晚吧。”
你再次转身离去,并决定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会再停下。
“那晚后的第二天,我在南京老家院子里埋了一坛酒,黄泥塑封,软笔题字,取名‘见君子’。”他的声音夹着风雪传来。
你继续往前走去。
“我带着它一起来到了天边,将它埋在了现在的住所。今天山水相逢,既见君子,不知能否有幸,请顾兄一同品饮。”
你身侧的手捏紧了衣角,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离开。
“正好可围炉夜谈,静候新春。”
他有一坛武侠小说里才有的埋在老树根下的酒。
既见君子。
山水相逢。
围炉夜谈。
再一次地,漫天的大雪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雪,呼啸的山风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山风。
人变成了江湖里的人。
你顿住脚步。
该死的,他为什么这么懂你。
你抿了抿唇,微低下头。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些笑意,向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示意了一下:“那,顾兄请。”
你默然无话地跟在他身后,他拉开后座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像三年前在涪江畔,他彬彬有礼地拉开出租车的车门,请你先上车。
你在车门旁边停下,出其不意地按住他的后腰一推,在他的身体进入车内的一瞬,你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弹。与此同时,你用膝盖顶住他的腿弯往里一送,他整个人便坐入了车内。或许是喝多了酒,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整个过程不到一秒钟。
你啪地一声关上车门,透过半开的车窗垂眸看他:“抱歉,我不喜欢喝酒。”
然后你看向驾驶座的司机,说:“司机大哥,你们谢总喝醉了,送他回家休息。”
你刚要转身离开,手腕被他拉住,触感滚烫。
他眼里有着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又恢复成沉静:“你不愿与我喝酒,至少让我送你回家。”
“不用的。”你说,“我就住在旁边,只用走半条街。”
对视间,他明白并理解了你的坚持,从座椅上拿起一样东西递给你:“请收下这个。”
一把伞。
你沉默了两秒,接过并撑开伞,挡住漫天飘雪。
“谢谢。”
他问:“我还能说有缘再会吗?”
你答:“如果有缘的话。”
你撑着伞,踏着雪离开,身后一直没有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你感觉到视线落在你身上,久久不散,可你并未回头。
回到宿舍,你脱下裹满寒风的衣服,换上厚厚的睡衣坐在电烤炉前,端着刚煮好的热咖啡,一边喝一边翻看手机消息。
陈知玉让你上号打英雄联盟,赵甲让你上号下围棋。
你回复陈知玉:马上。
你回复赵甲:我不。
赵甲发来一段视频,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舞池中欢呼扭动的人群,他在嘈杂的人声中冲你喊:“你不和我下棋是吧,小心我脱光了去跳钢管舞!”
你含着一口咖啡,笑得呛咳起来:“咳咳……去吧哥,记得给我录视频。”
距离跨年还剩十分钟。
你登录了英雄联盟账号,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一大半的好友都在线。
陈知玉拉你进了房间,耳麦里立刻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新年好啊!”
“通宵通宵,整起哇!”
“哟,野爹啊,好久不见!”
听到这字正腔圆的甘肃普通话,你乐得笑了起来:“老虎喳喳叫,好久不见啊!”
“老虎四人组”时隔多年再次齐聚,咦……怎么是五个老虎?
你疑惑地看着新加入的“老虎哈哈叫”,微信里收到了陈知玉发来的消息,他说:“这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学弟,声音好听的那个。”
你恍然大悟:“嗦嘎。”
耳麦里传来一道清亮明快的声音:“顾哥好啊,久闻大名!学长天天提起你。”
你忍着笑说:“他又编排我什么了?”
学弟说:“学长说你嫌他段位低,不带他上分,哈哈~”
你说:“他瞎说的。”
陈知玉说:“喂,顾如风,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我有没有瞎说?你自己从钻石上到大师,留我一个人在真金白银里挣扎,是不是?是不是?”
你喝了口咖啡,尴尬地笑了笑。
回到拉萨后,你自己配置了台式机,下班后就打英雄联盟。陈知玉常常在线,见你上线就拉你组队,你一般都忽视。他用小窗给你发消息,你也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地进游戏。气得他发来一连串话质问你。
倒不是因为别的,你只是陷在自闭的状态中,单纯不想说话。
你转移话题:“来来来,开游戏。”
“老虎五人组”进入游戏后,对手立刻发来一连串的“????”,问:“我们这是捅了老虎窝了?”
语音里充满着快活的笑声。
你们这几人中,就属甘肃人老虎喳喳叫最菜,爱玩熔岩巨兽、河流之王、山隐之焰等混子上单。开局不到三分钟,被对面诺手压得出不了塔的他就在语音里苦苦呼唤:“野爹,我的野爹,快来救我。”
你玩的螳螂,前期身板脆,对面诺手又颇为警觉,你找不到好的gank机会,便说:“抗压,别送就行。”
玩中单的学弟说:“对面中单没闪现,可以来抓一波。”
你找到一个好机会,从视野盲区摸到中路,学弟果断闪现留人,配合你完成击杀。连续几波后,对面中单彻底被抓崩了。
在你们商业互吹时,上单弱弱地插了一句:“野爹我六级了,有大招了,来帮帮我。”
你还差一组野怪升6级,便让他等你。
可对面诺手不等人,开着疾跑就冲上来打出血怒,上单顽强地向你的方向闪现逃命,边跑边喊:“爹,爹,救命啊!!!”
你:“……”
你笑骂道:“你叫谁爹呢。”
击杀了诺手后,他说:“谁能带我赢,谁就是我爹。”
你:“……”
陈知玉说:“宝贝,来下路抓一波,对面没双招。”
平时他偶尔叫你宝贝,但那是私下,被语音里另外三个人听到,你顿时无奈扶额:“别叫我宝贝。”
陈知玉说:“不能叫吗?”
你:“额,也不是……”
“那你是谁的宝贝。”
你:“……陈知玉,你够了。”
你连续拿了好几局mvp后,上单彻底开始躺平,在下一局游戏中选出了璐璐上单。
他在语音里说:“我玩石头人和奥恩,六级有大后才能帮上野爹,玩璐璐,一级就能给野爹加盾。”
你:“……”
中单选了卡尔玛,笑着说:“那我也给顾哥加盾。”
你:“……”
玩AD的陈知玉选了奶妈:“我给宝贝加血。”
你:“……”
辅助选出了风女:“那我加盾,加速,加血。”
你:“……”
你无言以对,只道:“你们不能有点carry之心吗?”
“哦,没有,我们只想上分。”
那一局你玩的是凯隐,团战时四个人跟在你身后加盾加血,你身上的盾比血条还厚,各种增益都套在你身上,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整局下来杀了四十个人,评分高达16.7。
到了下一局,你也开始躺平,果断秒锁了悠米,愉快地伸了个懒腰:“交给你们了。”
陈知玉立刻选了老鼠:“好耶,咱俩玩猫和老鼠。”
你摘下耳机,按着胃去烧了杯热水,后悔不该为了提神而喝咖啡。好在悠米不太需要多少操作,你便挂在陈知玉身上,一边放技能,一边慢慢喝着热水。
那局队友很厉害,你总算躺赢了一局。
结束后,陈知玉在语音里说:“五点了,该睡觉了。”
大家纷纷又道了一波新年快乐。
下线后陈知玉的电话打了过来,问:“你咋了?最后一局都不怎么说话了。”
你将窗帘拉上,遮住窗外的雪景:“困了。”
“哦,那你快去睡觉。”他说,“新年快乐,顾如风。”
你笑道:“嗯,同乐。”
挂断电话后,你吃了胃药,缩在床上裹紧被子,在等待药效发挥的过程中逐渐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下午两点,你在胃疼中醒了过来。那几片药显然不足以抵抗咖啡、早饭和午饭的缺失,你比睡着之前疼得更厉害。理智告诉你应该去吃饭,可你什么也吃不下,便只是挣扎着起床烧了一杯热水,吃了药后又缩回床上,准备躺尸到夜里。
可天不遂人愿。
下午五点,你接到平措总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你,谢总感念昨晚的宴请,决定今晚做东,请昨夜的大家吃饭。
餐厅距离宿舍不远,你洗完澡后打车过去,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可到了指定的包间,你却发现大家基本都已到齐,甚至连几位行领导都早早地到了。
谢总坐在主位,温和地对你笑道:“小顾来,坐我身边。”
黄行长有些惊讶,却也和颜悦色地说:“小顾就坐过去吧。”
你顿了两秒,你当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他,便只好走向那个本该是副行长的位置,坐了下去。
“抱歉。”
你刚一坐下,耳边就传来一道轻声。
黄行长正与身旁的副行长说话,你们这处便只是寂静。
“昨晚请你喝酒前,我应该先自我介绍,是我的疏忽。”他说,“我的名字叫谢问东。上个月来到拉萨,准备在此长居。”
你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从平措总给你们的客户资料里,你不止一次看到他的名字。
你说:“我也没有自我介绍。我叫顾如风。”
他笑了起来:“嗯,很好听的名字。”
他看了看你,突然微微皱眉,伸手倒掉你面前的凉茶水,让服务员来加了新的。
“喝点热水。”
“谢谢。”
而后他似乎是递了个眼神,门口的秘书就快步过来,他低声吩咐了一些什么,秘书点点头,离开了包间。
你捧着杯子慢慢喝着热茶,胃里绵密的疼痛仍在细细折磨着你,你没什么力气,也提不起精神,直到服务员将一碗清汤面放在你面前,你才略略回过神来。
同时,膝盖被轻轻拍了一下,身边传来一道轻声:“吃点东西。”
看来是你的脸色太难看,让他看出了端倪。可你一点也不想成为特殊,尤其是在这么多同事与上级面前。
你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却哑然了——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清汤面。
谢问东微笑地看着你,你的心像被羽毛轻轻地拨了一下。
汤上飘着几片青翠的小白菜,几颗小葱花,微微激起了你的食欲。你慢慢地吃着,胃里有了东西后逐渐舒服了一些,不再绞着疼。
疼痛减轻后你开始察觉饥饿,看向桌面后又有些讶异,满桌的菜中绝大部分都是清淡少油的,而这明明是一家湘菜餐厅。
大年初一,气氛愉快。谢问东一开始便说,今晚只尽欢,不谈公事,气氛便愈加轻松起来。吃到一半后众人来敬他酒,说的也是乡土特色、美食佳肴和工作趣事,他沉稳又风趣,与不同的人应酬,席间欢笑不断。
你慢慢地吃着菜,听着他们的谈话。
中途谢问东低声问你:“好些了吗?”
你明知故问:“啊?”
“胃还疼吗?”
你轻轻叹了口气,问:“很明显吗?”
你一向非常能忍疼,疼得再厉害脸上也能不露一丝,大概只是脸色和唇色会苍白一些,说话会轻一些,连眉头都不会皱。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能看出来。
“不明显。”他说,“但我知道。”
你说:“谢总好眼力。”
他说:“你要不要敬我酒。”他对秘书示意了一下,秘书便在你面前的分酒器中添满了酒,又为其他人也添上了酒。
所有人都敬了他酒,你确实也该敬酒,且敬得比其他人更多,因为你坐在这个位置。
你将分酒器里的酒倒入酒杯,和他碰杯后,一沾唇,便愣住了——
白水?还是热的?!
他冲你微笑了一下,低声又说:“你可以敬我十杯,让你们行长刮目相看。”
你咬住下唇,在他那心照不宣的眼神中,终于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他望着你:“卿今晚第一次笑。”
你心中微动,移开目光,问:“谢总喝的也是水吗?”
“不是。”
“为什么不喝水?”
他说:“人在非常开心的时候,需要一点酒的助兴。不然太过清醒,便会以为眼前的奇迹只是一场梦境,未免患得患失。”
你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道:“那多吃点菜吧,不能光喝酒。”
他微笑着说:“谢谢你的关心。”
他顺着你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落在桌子对面的凉拌樱桃萝卜上,问:“想吃那个吗?”
你犹豫了一下,嗯了一声:“可是需要旋转大半圈,太明显了。”
他说:“我来转吧。”
“别。”你阻止他,“你在主位,转那么一大圈,更明显。”
他说:“那怎么办呢?”
你说:“等一会儿吧,等它自己转过来。”
他说:“我让人来转。”他用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很快,和你间隔两个位置,那位不茍言笑的秃顶财务总监的手机亮了起来,他解锁屏幕看了信息后,伸手握住木质旋转器,面无表情地哐哐转动,凉拌樱桃萝卜正正好好地停在你俩面前。他从头到尾没往这边看过。
你:“……”
谢问东说:“还想吃什么,我让另一个人再转。”
你忍不住闷笑,夹萝卜的筷子都在颤抖。凉脆爽口的樱桃小萝卜又香又甜,你没忍住连续吃了三个。第四次夹时,你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分酒器,眼看分酒器已经离开桌面,就要砸碎在地,里面的水立刻就要洒到你的裤子上,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谢问东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捞,在半空中接住了分酒器,另一只手迅速往你大腿上拍了一迭卫生纸,挡住了落下的水滴。
你目瞪口呆:“谢兄好身手啊!”
他整个人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坐直了些,握着分酒器放到桌上。他拿起筷子,顿了一会儿又放下,拿起酒杯,又放下。
你疑惑地看着他不知所以的动作。
他表面平静从容,可手指透露了内心的不平静,在拿纸巾时,他和你一样碰倒了分酒器。
这次换成是你眼疾手快地抓住分酒器。
他深深地看着你,说:“顾兄也好身手。”
你骤然明白过来,刚才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久别重逢。
好在有人来向他敬酒,你们的谈话暂时中断。
你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在洗手池捧起水抹了把脸,撑着台面,看向镜子里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几分钟后你回到包间,谢问东身边仍有人敬酒。你坐下时,手掌一拢,指尖一拨,两个分酒器已交换了位置。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学魔术练就的手法与手速,派上了用场。
等他从分酒器里倒出下一杯酒沾唇时,他转头望向你,眼中有一丝惊讶与笑意,你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过后,他继续与一位副行长聊天,你若无其事地夹凉拌樱桃小萝卜吃,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秘密却流淌在你们之间。
你想起了高三时,每当你路过球场,打球的吴文瀚就会冲你点点头,你也会回他一个点头。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如同此时。
谢问东身边的人离开后,他对你说:“今晚的酒桌上共有17个人,我和15个人聊过天,却唯独没有和你聊天。”
他拿回属于他的那个分酒器,往酒杯倒满了酒,又往你的酒杯倒入白水,微笑问道:“可以聊吗?”
你说:“是要喝酒后才能聊。就像……”你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你知道他能明白。
就像在涪江畔的那一晚。
他说:“你今天胃疼,不能喝酒。”
你看着他为你倒的水,说:“我喝水,你喝酒,那岂不是我在灌你酒么。”
他笑了笑:“灌我酒,也没关系。”
你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喝酒后才能聊,但我不喜欢喝酒。”
他说:“那你只用回答我,这几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你说:“没有。”
他不再追问,只是将餐巾帕放回桌上,起身去了卫生间。离开前他搭住你的脊背,轻轻揉了揉,似安抚,又似在表示理解。动作很轻微,一触即放。
宴席散时已近十二点,天空仍在飘落雪花。拉萨今年的第一场雪,无声又轻盈,不见终期。
餐厅门前的雪地被车轮压出横七竖八的车辙,目送着行长与部门领导远去后,你正要告别离去,手腕却被轻轻握了一下。
谢问东说:“我送你。”
你说:“不用的,我就住旁边。”
“在下雪。”
“我带了伞。”
他说:“天冷,容易受凉,你胃要不舒服的。”
你望入他的眼睛,看到了直白的关心与温柔。一如那个夜晚在诊所门口,他用七分严肃三分无奈的语气劝你去看大夫,彼时他的眼中也是这样的关心与温柔。
你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与他一起坐入了轿车后座。
车内暖气开得刚刚好,温暖宜人。你对司机说了路线,车子便缓缓启动。或许是因为雪天路滑,司机开得很慢。
谢问东说:“今晚的菜合胃口吗?”
你说:“挺好吃的。”
他笑了笑问:“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菜?”
你想了想:“樱桃萝卜。”
“还有么?”
“都挺不错的。”
他松了松领带,发出一串低沉又轻快的笑声:“看来今晚的菜不合格,以后咱不去这家了。”
你只好承认了:“其实我比较喜欢吃辣。”
“嗯。”他说,“先养好胃,咱们去吃火锅。”
你注意到,他说了两次“咱们”。你说:“谢总是江苏人,口味偏淡,应该不爱吃火锅吧。”
他笑:“又‘谢总’了?”
他又说:“我口味不固定,什么都爱吃。”
正说着话,他的手机震动了起来,看了眼屏幕后,他说了声抱歉,接起了电话。
在封闭的车内空间,气味变得浓郁清晰。除了车载香薰淡淡的香橙味,你还闻到一股味道,雨后雪松混着沉香的木质香调,幽幽地飘入你的鼻腔。
乌木沉香。
“……他不会再有机会与我谈话。”身侧的声音冷淡如霜,他的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击,“以后再遇到这类情况,按规定该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不必告知我。”
你略有些诧异,这是你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又说了几句话,他挂断了电话。
与你说话时,他的语气又恢复了温和:“抱歉。”
你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地捏了捏裤缝。
他问:“怎么了?”
你看向他,犹豫了一下后道:“……你好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