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上你的佛骨……成为我飞升的阶梯……”
无执充耳不闻,琉璃般的眸子,静静倒映着邪幡上数百个贪婪窥伺的孔洞。
下一瞬。
那只沾满血污的手,决然地按了上去!万丈金光,自他掌心而出。
无执唇瓣微动,未有声响,但谢泽卿却听见一道佛音贯透魂魄:“一切有为法……”
染血的手掌覆上由数百枚“玄冥通宝”组成的邪幡。金光与黑气激烈冲撞,发出刺耳嘶鸣。浓烟腾起,混杂着檀香与焦尸恶臭,几乎要将人的魂魄都熏出窍。
“啊啊啊啊——!”凄厉尖啸自每一枚铜钱孔洞中迸发,那是数百冤魂在佛血灼烧下的最终哀嚎!
无执的手掌覆在邪幡之上,邪幡里被禁锢的数百个冤魂无法撼动佛光分毫。
“如是我闻。”
声音清晰盖过了所有鬼哭神嚎,如晨钟暮鼓,涤荡污秽。字字化作金色涟漪,以他为中心荡向整间石室!
“一时,佛在舍卫国……”
干尸眼中的绿火剧烈收缩,想收回邪幡,却发现那只按在上面的手重如山!
“不……不可能!”
邪幡剧烈地颤抖,幡面上的铜钱变得赤红。
无执诵经声未顿,语速平稳,字字如雷:“……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金光大炽,佛血自他掌心源源不断渗入邪幡!那些以金丝银线固定的“玄冥通宝”剧烈颤抖,钱币表面阳刻的篆字,在佛光的灼烧下熔化!
“咔嚓——”
第一道裂纹自幡面中央绽开,铜钱应声而碎!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碎裂声如爆竹连响!
无执面无表情,五指缓缓收拢。
“……如露亦如电……”
“咔嚓!咔嚓咔嚓!”
裂纹迅速蔓延至整面邪幡。
束缚着谢泽卿的无形丝线,寸寸断裂!
“……应作如是观。”最后一字落下。佛音浩荡,如洪钟大吕,响彻石室!
那面汇聚了无数怨念与因果的邪幡,在他掌下彻底炸裂!数百枚赤红铜钱如花雨四溅,又在半空被磅礴佛光尽数融化,未留一丝青烟。邪幡崩毁刹那,干尸眼中绿火骤灭。它维持着捧物之姿,僵立原地。随着“咔嚓”一声轻响,一道裂纹自干尸眉心出现,迅速蔓延全身。
下一秒。
微风拂过。那具存世不知多少岁月的干尸,连同华贵黑袍,自下而上化作飞灰。
灰烬散尽,露出下方被净化的青石地面。翻涌的血肉泥潭迅速消退,腥臭腐朽之气被平和檀香取代。
石室恢复原貌。空旷,寂静。
仿佛方才那场死斗,不过幻梦一场。
金光渐散。石室中央,唯余一道孤影。
无执缓缓垂手,破碎的僧袍下肌骨莹润,再无伤痕。清俊面容上沾了一点飞灰,反添几分烟火气。
他静立不语,长睫低垂,神情淡漠得像刚捻灭一盏油灯。
“……秃驴。”
一团黯淡的幽蓝光影跌跌撞撞飘至他身旁。谢泽卿嗓音沙哑得厉害。
无执目光自虚空收回,落向那缕残魂。他未有言语,伸手欲触,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过那片幽蓝。
他的手顿在半空。
谢泽卿魂光剧烈摇曳,声音带着后怕的怒意:“你疯了?!”他绕着无执转圈,似要确认他是否完好,“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越说越气,魂光涨缩不定。
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作带着颤音的:“……你疼不疼?”
无执静静地打量他片刻。
半晌,摇了摇头。
“不疼。”
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和灰烬的手,又看了看身上破烂不堪的僧袍。
眉头紧紧皱起,轻轻叹气:“脏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秃驴还在意这个!可看着无执那张清冷干净的脸,和那副理所当然的嫌弃神情,谢泽卿心头那股滔天的怒火与后怕,竟奇迹般地平息了大半。
他没好气地哼声,“回去给你补。”
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起,吹过空旷的石室。
将地面上那层干尸化作的灰烬轻轻吹开。
灰烬之下,有东西露了出来。
无执走近,见一角玄黑书皮,上绘诡异纹路。
谢泽卿警惕飘近。“是那鬼东西留下的?”
这本书,躺在灰烬中央,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那里,书皮上透着与刚刚那具干尸一样的邪异。
无执弯腰捡起,拂去灰烬。
《玄冥秘录》
四个古朴的篆字展露出来。无执指尖轻抚字痕,翻开了第一页。
“哗啦——”
老旧的书页发出干涩的声响。
书页上是一幅画。
画中男子身着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端坐九龙御座。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不怒自威。眉宇间尽是睥睨天下的傲然,与挥之不去的征伐肃杀。画工精绝,将那份独属帝王的威严与悲悯,刻入骨髓。
而画中人,正是谢泽卿。
谢泽卿魂光猛震,瞬间飘至书册上方。无执目光落向画像下方的批注:
“怨鼎已成。”
无执抬眸看了眼身旁的谢泽卿。视线再度落回书页,缓缓下移,定在第二行字上:
“唯缺佛骨心尖血开锋。”
无执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泛黄的书页。
这背后是一场针对他们二人,谋划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阴谋。
第48章 玄冥秘录
无执的视线凝固在泛黄的书页上, 长睫低垂,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他的指尖停留在“佛骨心尖血”五个字上,力道无声收紧, 将纸页压出一道深刻的指痕。那张清俊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唯独一双琉璃般的眼,冷得像是能冻结魂魄。
身侧那团幽蓝魂光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爆发出强烈的波动,一股磅礴的阴寒之气席卷整间石室。
“给朕看看!”
幽蓝光影猛地前扑, 几乎是“夺”走了无执手中的《玄冥秘录》。书册悬浮半空, 被无形的魂力托举。谢泽卿的魂光凝在书页前,
死死盯着画像下的两行批注。
“哈……”
一声极轻的冷笑自魂光中溢出,紧接着,是压抑不住、怒到极致的扭曲笑声, 回荡在空旷石室中,带着滔天戾气。
“巫鹫老贼!好一个巫鹫!死后千年, 竟还敢算计到朕的人头上?!”
“好……好得很!”
无执面容上那点因沾染飞灰而生的烟火气,被这阵寒意冲刷得一干二净。
谢泽卿的魂光由幽蓝转为刺目猩红, 狂暴阴气如海啸般炸开,在石室四壁刮出道道深痕。《玄冥秘录》在他魂力禁锢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书页疯狂翻动, 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其中挣扎。
无执伸出手,语气平淡, 听不出情绪。“给我。”他必须要知道这场横跨千年的阴谋, 到底是什么。
暴怒的猩红魂光猛地一滞。谢泽卿的怒火能焚天灭地, 能对死而不僵的巫鹫,却唯独对眼前这个小秃驴发不出来。
光如烛火般明灭不定,他小声嘟囔:“此等腌臜之物, 污眼。”
话音未落,书册已脱手飞出,像一只黑色的死鸟,撞向石室另一端。
那里供着一盏长明灯。
灯火如豆,是这幽深地宫中唯一不灭的光源。
《玄冥秘录》直直撞向了那朵小小的灯焰。
“呼——!”
火苗在接触书册的刹那猛地窜起半尺,颜色由温暖的明黄转为诡异幽绿!
“——咿呀啊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声、更似鬼嚎的凄厉尖啸自绿焰中迸发,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搅碎神魂。
无执极轻地蹙了蹙眉。
恶臭瞬间滚来,充斥整间石室。幽绿火焰中,秘录书页迅速卷曲、焦黑。封面上那些古篆与纹路在火中扭曲,最终化作一张哀嚎的人脸,彻底湮灭。
尖啸声戛然而止。
幽绿火焰渐渐褪去邪异,恢复成原本温暖的明黄,静静在灯盏上跳跃。只余灯盏下方,一小撮细如尘沙的黑色灰烬。
石室,再度陷入死寂。
无执迈步,越过地上的残灰,走到长明灯前。
良久,他缓缓抬头,看向跟过来、光影仍在微微晃动的鬼帝。
无执皱着眉,像是惋惜,又像无奈,用无比平静的语气轻轻吐出两个字:“……线索。”
那团刚刚还因暴怒而猩红的魂光,不自在地晃了晃,由刺目的红变回了略显心虚的幽蓝。
“咳。”
谢泽卿清了清不存在的嗓子,不敢直视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
“那等污秽之物,留之何用?”
线索,被烧了。他有些心虚,绕着无执飘了一圈,光影明明灭灭,像个质量低廉的灯泡。
下一瞬,那团幽蓝光影猛地逼近,几乎贴上无执的鼻尖,一字一顿道:“朕,即是线索!”
无执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
谢泽卿见他不出声,心头发急,接着又道:“那巫鹫老贼费尽心机,无非是想破了孤之帝陵,最后那道护阵。”
“菩提封魔印!”
见无执终于有了反应,他得意一哼,魂体向后飘开少许,留出一方空间。魂光凝聚的手抬起,指尖微动,在虚空中凌空勾画。
一缕缕精纯阴气自他指尖流淌而出,不带丝毫邪祟,反如最听话的笔墨,在空中留下幽蓝轨迹。眨眼之间,一幅繁复精密的地脉图栩栩如生地悬浮于二人之间。
那是小破寺的立体舆图。每一条山脉走向,每一处溪流回转,皆清晰可见。无数银丝般的灵气脉络在地图中流转,最终汇于一点
无执的目光落在被特意加重的节点上:后院那棵菩提树的位置。
枝繁叶茂的菩提光影巍然矗立,树根深扎地脉核心,树冠散发柔和却不容侵犯的金色光晕。金光流转,梵文隐现,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巨大封印。
“看到了么,秃驴。”谢泽卿的指尖点在那棵金光流转的菩提树上。
“若朕所料不错,此印与你的佛骨同源共生。”
无执的目光死死锁在封印之上。
原来如此。
原来他自幼亲近、日夜诵经的那棵菩提,竟是这般惊天动地的封印。也终于明白,为何寺内香火不旺,甚至穷得叮当响。整座山的灵气与气运,皆被这“菩提封魔印”汲取,用以镇压帝陵。
“心血为引,的确可破此印。”
谢泽卿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冷峭的嘲弄。
他看向无执,“但……”
幽蓝魂光猛地大盛,磅礴的鬼帝威压如潮水扫过,又在触及无执之前被悉数收敛。
“有朕在。他,做梦!”最后二字,掷地有声,是绝对的自信与庇护。
空中的地脉图随着他的情绪波动,散作漫天幽蓝光点,如萤火飘落,最终消散无形。
无执抬起那只沾着血污与灰烬的手,拂去脸上的灰。
然后,他看向谢泽卿,用惯有的清冷语调,认真说道:“你的魂光,很不稳。”
方才还气吞山河的鬼帝,瞬间卡壳。
“无、无妨!”谢泽卿声音硬邦邦的,逞强道,“区区小伤,不及万一!”
无执不言,看着他,抬手掌心向上,对着那团心虚的光影。
“过来。”
“……做什么?”谢泽卿嘴上警惕,魂体却诚实地慢吞吞飘了过去,悬在无执掌心上方。
一股冰凉精纯的阴气,不受控制地被无执掌心那股无形吸力牵引,缓缓下沉。
……感觉,很舒服。像是在三伏天饮下一盏冰镇酸梅汤。
谢泽卿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惬意的喟叹。
还是这小秃驴对朕好哇!
然而下一秒,风云突变!
只见无执双眸猛地一凝,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在胸前结出一个繁复而庄严的法印!
那形态,赫然是佛门镇压万邪的“伏魔印”!
可他结印的方向,却是反的!
“秃驴你——!”
谢泽卿的惊呼还卡在喉间,无执已面无表情地将那个逆转的“伏魔印”,狠狠拍向自己的心口!
他打算借谢泽卿的力量,逼出体内死咒。他不喜别人的东西留在自己身上,更不喜被人牵着鼻子走。
“噗——!”
一声闷哼,两种极致的力量在他体内悍然相撞。
谢泽卿的阴气,被无执借为引子。
以阴引阴!
以鬼帝之力,牵动他体内残余的至邪死咒!
“嗡——!”璀璨金光毫无征兆地从无执体内爆发!那光芒太过炽烈,竟将他单薄破碎的僧袍映得几近透明!皮肤之下,莹白的骨骼、奔流的血液、甚至跳动的心脏轮廓,都清晰可见!
一道道漆黑如墨的诡异咒文在他经脉中疯狂流窜,如同被惊扰的毒蛇,发出无声嘶嚎!它们被浩荡佛光逼得无路可逃,最终尽数朝无执按在心口的那只手汇聚而去!
无执的额角渗出细密冷汗,顺着他清隽的下颌线,滴落在破碎僧袍上。但他按着心口的手稳如磐石,不曾颤动分毫。
“停下!快给朕停下!”谢泽卿的魂光疯狂涨缩,暴怒与惊骇让他几乎失控。他想扑过去,却被那层纯粹的金色佛光死死隔绝在外,根本无法靠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漆黑死咒如一条不安分的黑蛇,顺着无执的手臂被硬生生逼至指尖!
无执缓缓抬起右手。他的食指指尖,已漆黑如墨。
仅仅一滴。
浓稠漆黑的毒血自他指尖凝聚,滴落在石室地面。
腐蚀声在死寂的石室异常响亮。
那滴毒血落在坚硬青石上,竟如强酸泼地。一阵令人作呕的黑烟冒起,地面被蚀出拳头大小的深坑,坑底边缘还在不断冒着黑色气泡。
做完这一切,无执身上那层骇人金光才缓缓收敛入体。他垂着手,指尖墨色已褪,恢复原有的莹白。
只是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无一丝血色。但心绞之痛,已完全消散。
“你……”
谢泽卿的魂光飘到他面前,抖得不成样子,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无执抬眸看了他一眼。
然后,盘膝坐下。
“静心。”
闭上了眼睛。
“嗡……”
梵唱自他苍白的唇间缓缓流出。不再是降魔时的浩荡威严,而是如春风化雨,带着安抚魂魄的温柔力量。一圈圈柔和金晕随唱诵声扩散开来,轻柔笼罩住谢泽卿那团明灭不定的魂光。
狂躁、愤怒、后怕……所有混乱情绪,都在这平和佛音中被一点点抚平。谢泽卿感到魂体中那些因强行挣脱邪幡而留下的裂痕,正被温暖的力量缓缓修复、弥合。
原本黯淡不定的幽蓝光影,渐渐变得凝实、稳定。光芒边缘,甚至隐约勾勒出一个挺拔的人形轮廓。
石室之内,无执闭目诵经,神情悲悯而淡漠,宛如一尊没有感情的玉雕神像。只是那微微颤抖的长睫,与唇角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惨白,泄露了他此刻的虚弱。
谢泽卿的魂体静静悬浮在他身侧。
他凝视无执清瘦的侧脸,滔天的怒火被压下,翻涌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与无力。
这小秃驴……
怎么就这么会折腾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
唇间梵唱化作最后一缕微不可闻的余音, 消散在石室之中。笼罩在谢泽卿魂体周围的柔和金光,也随之缓缓敛去。
无执睁开眼,长睫如蝶翼轻颤, 扫过凝滞的空气。紧接着,一阵虚弱感如潮水般涌遍全身。
他侧目望去,身侧那团原本明灭不定的幽蓝魂光,此刻已彻底稳定下来。光芒之中,一道挺拔的人形轮廓愈发清晰。
下一瞬, 光华内敛。
幽蓝色的光点如尘埃收束、凝聚, 逐步勾勒出实体。
先是绣着暗金龙纹的皂色靴履踏在地面, 而后是玄色衣袍、广袖博带,最后,是一张极具侵略性的英俊面容。剑眉入鬓, 凤眸狭长,薄唇紧抿成一道冷厉的直线。
只是这张脸上, 此刻覆着一层能冻结魂魄的阴沉。
“还是这样顺眼。”无执十分平静地评价,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个没长歪的土豆。
谢泽卿的目光, 却死死定在那个被毒血腐蚀出的深坑上。坑洞边缘仍有黑气丝丝蒸腾,散发着腥臭。
他猛地一步跨到无执面前, 一只寒意彻骨的手骤然抓住对方手腕, 力道之大,不容抗拒。
无执垂眸, 看向自己苍白腕间。
一股冰冷、霸道却又精纯至极的阴气, 自谢泽卿掌心渡来。那力量如一条灵巧的玄冰小龙, 沿着经脉游入,却又小心避开了他体内属于佛法的灵力。
它在无执腕骨处盘踞流转,最终留下一个极淡的、形如龙纹的幽蓝印记。那印记一闪而逝, 隐没皮下,再不可见。
但无执能清晰感知到它的存在,那是属于鬼帝的本源气息。
“你做什么?”他抬起眼,琉璃般的眸子静静望向那张暴怒的脸。
谢泽卿凤眸中翻涌着千年不灭的怒火与未散的后怕,他盯着无执清冷无波的脸,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宣告:“朕的印记。”
声音低哑,带着绝对占有的霸道,“看哪个魑魅魍魉,再敢沾你分毫!”
无执睫毛轻垂,看着那片光洁的皮肤。印记虽隐,那股冰冷霸道的气息却如楔入骨血的钉子,在他经脉中扎根。
“你的本源阴气,”无执抬眼,语气平静,“分与贫僧,于你有损。”
谢泽卿凤眸危险的眯起,怒意未消,反添几分蛮横:“有损?”他冷笑一声,“朕的东西,想给谁便给谁。是好是坏,朕说了算。”
看着这位方才还魂体不稳、此刻又张牙舞爪的鬼帝,无执清澈如琉璃的眼中,罕见地掠过一丝无奈。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鬼,怎么比寺里最调皮的小沙弥还听不进话。
谢泽卿反手将他的手腕握得更紧,指尖寒意几乎渗入骨缝:“便是将朕这身魂力尽数与你也未尝不可。”
他的凤眸死死锁着无执:“再有下次……”
“没有下次。”无执平静地打断他。
谢泽卿所有狠话顿时噎在喉中。
这小秃驴,总能一句话把天聊死。
无执不再争辩,垂眸静静感受属于谢泽卿的本源阴气。它如游龙盘踞腕骨,并不深入,只留下一个宣示主权般的烙印。
冰冷,却不邪祟;霸道,却意外地不让他排斥。
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无执身体骤然僵住,一股源自灵魂与骨血深处的战栗,无声席卷。
那道玄冰龙气在巡游一周后,竟像寻到最终归宿,毫无预兆地、径直朝他一身佛骨撞去!
冰冷阴气与他天生佛骨悍然相触!
没有预想中的湮灭对抗,反而如阴阳两极、在分离了千万年后,终于找到了彼此。
“嗡——!”
沉闷鸣响自无执体内、从他每一寸骨骼深处震荡传来!
“怎么回事?!”谢泽卿脸色骤变,他也清晰地感应到了这场异常的共鸣。
两人同时一怔。
无执戴在另一只手腕上的菩提子手串,毫无征兆地迸发出璀璨光芒。
那不是佛光普照的金色,也非阴气森然的幽蓝,而是一种琉璃般剔透纯净的白光,不染属性,却映照万物本源。
光芒自十八颗菩提子上投射而出,在他们面前冰冷的石壁上,交织成一幅清晰流动的虚影!
谢泽卿下意识松开了手。他与无执的目光,同时被那片光影牢牢攫住。
画面中,是无数粗壮如虬龙的树根——正是小破寺后山那棵菩提树的根须。
它们深深扎入幽暗的地脉,盘根错节,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
而在这张由树根与封印构成的巨网中央,竟紧紧缠绕着一具水晶棺。棺椁通体剔透,似万年寒冰雕琢,散发着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棺身刻满扭曲符文,如活物缓缓蠕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邪气,这股邪气正被根须上流转的佛光死死压制,却又在不断侵蚀佛光。
透过透明棺壁,隐约可见一道模糊不清的纤细人影。
无执的瞳孔猛缩,朝水晶棺内躺着的人看去。
“那是谁?”
谢泽卿死死盯着光影中的水晶棺,英俊面容只剩惨白。
他没有回答无执的问题。
那双千年不动的凤眸里,先是极致愕然,随即燃起滔天怒火。
“巫鹫……”二字自牙缝挤出,浸满刻骨憎恨。
此时,光影中的画面再度诡异变幻。视角被无限拉低,穿透层层泥土与岩层。菩提树根、水晶棺……再往下,更深、更幽暗之处
一座恢弘磅礴、沉睡于地脉深处的巨大陵寝,缓缓显露出轮廓。九龙盘踞,百兽镇守,尽显帝王规制。
“你的帝陵。”无执道。
光影最终定格。那具属于巫鹫的水晶棺,不偏不倚,正镇压在整座帝陵的正上方!
无执曾问师父,为何菩提不开花,寺庙为何建于这荒山之顶。师父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未曾回答。
原来,竟是两座陵墓的封印。
“所以,”无执开口,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泽卿转头看他,眼中情绪复杂到了极点:被冒犯的暴怒、对宿敌的憎恨……可当目光落回无执脸上时,所有的情绪都化去。
无执神情淡然,一本正经地得出结论:“我的寺庙,是个盖子。”
谢泽卿被这神来之笔噎得,险些呛出内伤。
盖子?这形容,何其精准,又何其离谱!那滔天的、几乎焚尽魂体的怒火,被这两个字轻轻一戳,“噗”地漏了气。
他俊脸僵住,浮现一丝龟裂般的错愕:“朕的帝陵,千古基业,在你眼里,就是个坛子?”
无执却不再理会,转而重新看向石壁。
光影依旧流动,那具被菩提树根缠绕的水晶棺散发着不祥寒气。
“此人以自身为棺椁,以怨力为阵眼,镇于你帝陵龙脉之上。”
“意在窃你气运,毁你魂基,令你永世不得超生。”
谢泽卿的脸色愈发难看。这些事,他身处局中,竟从未察觉。只知自己被万灵诅咒,困于帝陵,却不料暗地里还有如此恶毒的算计。
无执的目光从水晶棺移向缠绕其上的菩提树根。根须上金色佛光如水流淌,不断净化棺中渗出的缕缕黑气,此消彼长,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
“我每日诵经,佛光随树根深入地脉,一则在削弱你的封印……”他视线转向谢泽卿,“另一则,或许也在削弱对他的镇压。”
无执顿了顿,说出一个残酷的可能。
“既然你能在封印削弱后出来,却不能离我左右;那他,”说着他顿了顿,目光重回水晶棺,“亦会破棺而出。而我,将是控制你们的最后一环。”
话音落下,死寂如墨,在石室中无声铺展。
谢泽卿脸上,是千年帝王被触及逆鳞后、冰彻入骨的阴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