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泽卿看着无执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心道:这小秃驴,又要逞强!
禅房内。
无执凭着月光,从床下拖出陈旧的木箱。
箱子打开,朱砂、黄符、狼毫笔,一应俱全。
他盘膝坐于案前,铺开一张符纸,深吸一口气,提起笔,饱蘸朱砂。
笔尖落下。
然而,手腕却控制不住地一阵剧颤!
本该一气呵成的符头,竟歪歪扭扭地断开,一滴朱砂,如血泪般落在黄符之上,瞬间污了整张符。
失败了。
灵力还未完全恢复,连最基本的控笔都做不到。
无执抿紧了唇,失了血色的唇瓣抿成一道倔强的直线。
他将废符掷于一旁,又铺开一张新的。
第二次,依旧失败。
第三次……
“你的灵力还不足够你完成一张符箓,你还要坚持吗?”
谢泽卿眉头深皱,凝视着无执的背影问道。
属于鬼帝的气息笼罩了整间禅房,将那支颤抖的狼毫笔死死定在半空。
谢泽卿飘至他身前,燃烧着幽蓝怒火的凤眸,锁着无执。
无执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琉璃般的眸子在黑暗中,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如果是你,会放弃自己的子民吗?”无执盯着谢泽卿不答反问道。
谢泽卿闻言,眸底有了丝松动。
“他们,是我的责任。”无执瞧在眼里,开口道。
鬼帝被他的话语泄了气,只剩下满腔翻涌的心疼与无奈。
他盯着无执因虚弱而过分苍白的脸,半晌,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我,助你。”
下一秒,一只冰冷刺骨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谢泽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且带着些霸道。
“朕,做你的‘灵’。”
一股精纯至极的本源阴气,顺着他的手臂,毫无保留地涌入无执干涸的经脉!
无执浑身一僵。
“别动!”谢泽卿温声,“信朕!”
那股冰冷的洪流,在他体内巡游一圈,最终温顺地缠绕上他的佛骨。
力量,在一瞬间,重新充盈了四肢百骸!
无执重新握紧了笔。
“画。”
谢泽卿提醒道。
无执不再迟疑。
凝神静气,手腕微沉,笔走龙蛇!
朱砂划过符纸,留下一道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痕迹。
不再是佛光内敛的暗金色。
符文亮起的,是诡异而强大的,幽蓝中透着暗金的凛冽光芒!
那是佛力与鬼帝阴气完美融合的颜色!
十张……
无执的动作快如闪电,落笔精准,一气呵成。
每一张符箓完成的瞬间,都带起一阵肉眼可见的能量波动,将禅房内的阴寒之气都荡开几分。
谢泽卿始终在他身后,一只手覆在无执的手背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着自己的本源阴气。
他的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凤眸中的幽蓝魂火,也黯淡了几分。
他却毫不在意。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这个专注如神佛的青年僧人身上。
那张清冷出尘的脸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无可挑剔的下颌线滑落,滴在他握笔的手腕上。
冰凉一片。
终于,当最后一张强效护身符箓画就,无执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向后倒去。
他落入了一个冰冷,却无比坚实的“怀抱”。
谢泽卿从身后环住他,任由他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
鬼帝看着案上那叠散发着恐怖威能的符箓,又低头看了看怀中脸色苍白的和尚,凤眸中掠过复杂的情绪。
他微微俯身,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无执耳边低语。
“下次,不要再如此透支自己。”
无执的后背,贴着一片刺骨的阴寒。
冰冷,却意外地让人心安。
无执没有动,任由那双环着自己的手臂收紧。
他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倦怠的阴影。
“多谢。”声音很轻,带着丝沙哑。
谢泽卿冷哼一声,搂的更紧。
他低头,看着怀中之人毫无瑕疵的侧脸,挺直的鼻梁与紧抿的薄唇,勾勒出近乎神性的倔强。
“若非朕在此,你当如何?”
无执沉默了片刻。
“生死有命。”
“放屁!”
谢泽卿罕见地爆粗,俊美的脸上怒意翻涌。
“你的命是朕的!朕不让你死,阎王来了也得给朕滚回去!”
轰——!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巨响,自院外传来!
有什么千钧重物,狠狠砸在了寺庙的结界之上!
两人同时抬头。
本已摇摇欲坠的光壁,在这一击之下,猛地向内凹陷,表面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结界,撑不住了。
无执眸光一凝,挣脱了谢泽卿的怀抱。
他踉跄一步,却被谢泽卿眼疾手快地扶住臂膀。
“你还要做什么?!”
无执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将案上那叠泛着幽蓝金光的符箓揽入怀中。
他的动作很稳,眼神更是平静得可怕。
无执推门而出。
清瘦的背影在惨白的月光下,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孤绝而锋利。
谢泽卿看着他的背影,凤眸里的怒火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无奈。
他化作一道幽影,紧随其后。
属于鬼帝的阴气,如一道无形的披风,将无执笼罩其中,为他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阴煞侵蚀。
庭院中,狂风大作。
那棵千年菩提已彻底化作枯枝,狰狞地伸向夜空,仿佛在无声地哭嚎。
空气里,腐朽的气味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吸入一口,都让人喉头发紧,几欲作呕。
无执立于庭院中央,抬头望向即将破碎的结界。
透过濒临崩溃的光壁,寺庙之外,那片熟悉的山林,此刻已被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笼罩。
雾中,影影绰绰。
仿佛有无数双怨毒的眼睛,正从四面八方,贪婪地窥伺着这座小小的寺庙。
窥伺着庙里,那几个生机旺盛的活人。
尖利的鬼哭之声,穿透了结界的最后一道屏障,刺入耳膜!
隔壁院落传来压抑的哭声。
“师父……”
无执的眼神,在听见小沙弥哭声的一瞬间,冷了下来。
他从怀中抽出一张符箓。
融合了佛力与鬼帝阴气的符,在他修长白皙的指间,幽光流转,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能。
“敕!”
无执薄唇轻启,手腕一抖,符箓化作一道流光,精准地射向大雄宝殿的屋脊正中!
符箓触及屋脊的瞬间,幽蓝金光大盛!
一道肉眼可见的能量涟漪,以大殿为中心,轰然扩散!
“小秃驴,你……”
谢泽卿脸色微变,瞬间夺过无执手中的符箓。
布阵需要阵眼,而最好的阵眼,就是布阵者自身。
无执竟想以自身为阵心,硬抗这邪祟!
“朕来替你做这阵眼。”
无执愣了半瞬,直到谢泽卿催促声响起:“在不快些,你这结界就要破了!”
无执神情严肃,他双手快速掐诀,口中梵音低诵。
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符箓……
谢泽卿配合着无执,将夺过来的符箓尽数掷出!
它们化作一道道流光,分别射向寺庙的钟楼、鼓楼、藏经阁、以及山门!
五道光柱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交汇,瞬间形成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立体法阵!
幽蓝为底,金纹为络!
一个崭新的,充满了霸道与慈悲两种矛盾气息的结界成型!
“轰隆——!!!”
旧的结界,在这一刻彻底破碎!
积蓄已久的,山呼海啸般的黑雾,如决堤的洪水,猛地朝寺庙内部涌来!
然而,它们撞上了那层新的蓝金光壁!
滋啦——!
宛如沸油泼上寒冰,无数黑气在接触光壁的瞬间,便被净化消融,发出一阵阵凄厉的惨嚎!
新的结界,稳住了!
他身形微晃,几乎脱力。
“喂!”谢泽卿闪身而至,半透明的魂体因消耗过大,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淡薄。
他伸手扶住无执的臂膀,目光迅速将他从头到脚地仔细检查一遍。
无执摇了摇头, 抬眼看向隔壁院落。那边稀稀疏疏地传来小沙弥们小声的啜泣和相互安慰。
“师、师父在……”
“不怕, 师父会保护我们的……”
稚嫩的童音如细针, 轻轻扎在无执心上。他收回视线,转身一步步走向禅房。背依然挺直,僧袍随风而动, 是月色下一道坚不可摧的孤影。
谢泽卿一言不发,化作幽影紧随其后。
凤眸紧锁无执单薄的背影, 里面翻涌着的情绪,比结界外的怨气更为汹涌。
禅房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门未关, 任由庭院中的冷风倒灌而入。
无执在门槛处顿住脚步。高挑清瘦的身影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微微晃动。眼前阵阵发黑,耳鸣如潮水般涌来。身体的亏空在精神松懈的瞬间, 以雷霆之势反扑。
谢泽卿眼疾手快, 在无执膝盖发软的前一刻,再次将他揽入怀中。这次, 他没再让无执自己行走。身影一闪, 已抱着人出现在床榻边。他俯下身, 半透明的魂体几乎将无执完全笼罩。
那双燃着幽蓝魂火的凤眸死死锁住无执的脸,满眼关切几乎要溢出来,“哪里不适?”话音未落, 便抬手欲为他输送阴气。
无执却摆手拒绝,目光落在谢泽卿比先前淡薄许多的魂体上。凤眸中的幽蓝魂火也黯淡如风中残烛。为了渡送本源阴气,谢泽卿的消耗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为严重。无执用尽最后力气,拉过一旁那床洗得发白的薄被,随后阖上双眼。
禅房内。
冷寂的檀香,混杂着朱砂微涩的气息。
无执盘膝坐回床上,闭目调息。
月光透过破旧窗棂,落在他清冷绝尘的脸上。肌肤如冷玉般苍白剔透,皮下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他整个人,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佛像。
好不容易恢复些许的灵力又即将耗尽。
若非谢泽卿替他作为阵眼,此刻能否安然打坐调息都未可知。
谢泽卿悬浮在床边,周身阴气因主人的情绪而剧烈波动。
盯着无执失了血色的唇,他想起的却是白日里,这双唇吐出的那句:“过了今年,明年秋季他们该上学了。”
无执为那些孩子劳心劳力。如今伤上加伤,元气大损,不想着自己,竟还在为“俗务”忧心!
谢泽卿的魂体一阵明灭。他堂堂鬼帝,生前坐拥万里河山,富有四海,何时为“钱”这种东西烦恼过?可现在,他想捧在心上护着的人,却被这阿堵物折磨得油尽灯枯!
不行。绝不能这样下去。
谢泽卿的凤眸眯起,闪过一丝决绝。
小秃驴有他的原则,迂腐不堪。
但朕,有朕的办法!
他最后看了一眼入定调息的无执。那张脸上没有丝毫痛苦,只有一片淡漠的平静,仿佛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这平静,比任何痛苦的表情更刺痛谢泽卿的眼。
他悄无声息地转身,飘至窗边。
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面前的蓝金色结界无声裂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鬼帝的身影如一缕青烟,瞬间融入窗外浓重的夜色。
缝隙,悄然弥合。
寺庙外的山林。黑雾如粘稠的液体在林间缓缓流淌,所过之处草木皆枯,生机断绝。
空气中弥漫着混合泥土腥气与尸体腐臭的恶心味道。
一道幽蓝的光影,在黑雾中灵巧地穿梭,却丝毫不沾染污秽。
那是一个三头身的Q版小人。身着袖珍黑金龙袍,头戴小小帝冠,正是谢泽卿。为节省魂力,方便在林中行动,他化作了这副模样。
谢泽卿此行的目的明确无比。
那株在此山中修行近千年,据说不久即将化出精怪之形的老山参。
既是天材地宝,不算偷窃。
取之于天地,不算欺诈。
这总不违了小秃驴的“因果”了吧?
谢泽卿在空气中轻轻嗅了嗅。精纯的灵气在这一片污浊怨气中,如黑夜明灯般清晰可辨。
找到了!他身形化作幽蓝流光,朝灵气最浓郁的方向疾驰而去。
穿过一片被怨气侵蚀得不成样子的枯木林,前方豁然开朗。
诡异的是,谷外世界一片死寂,谷内却生机盎然。谷地中央,一株半人高的人参正鬼鬼祟祟地试图将自己从土里拔出来。它顶着一簇翠绿叶子,两条肥硕的根须已化作短胖小腿,正一左一右使劲蹬着地。
似是察觉到危险,这老参精想要逃之夭夭。
谢泽卿见状,小小的身影从天而降,稳稳落在老山参面前,挡住去路。
“站住。”
老山参吓得一个哆嗦,看见谢泽卿的瞬间头顶绿叶都蔫了。它眨了眨根茎上两颗黑豆似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还没自己腿粗的小娃娃,愣了一下。
下一秒。
撒开两条酷似人腿的根须,掉头就跑!
“休跑!”
区区草木精怪,竟敢无视帝威!
谢泽卿小短腿一蹬,追了上去。
追出百米,谢泽卿没了耐心。
小手一指,口含天宪。
“定!”
言灵之力轰然发动!
正玩命狂奔的老山参,瞬间僵在原地。
谢泽卿迈着小短腿,不紧不慢走到它面前,仰起严肃的小脸。
“跑?”
他冷哼一声,伸出肉乎乎的手揪住老山参头顶一片叶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山中一草一木,皆为朕之所有。”
老山参的黑豆眼里瞬间涌上两泡晶莹的泪花,整个参瑟瑟发抖。它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头顶叶子可怜巴巴地蹭着谢泽卿的手指。
“少来这套。”
鬼帝不为所动,语气霸道得理所当然。
“朕,征用你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不是要吃了你。”
“拿你去换钱,给我家小秃……给我家住持,调养身体。”
鬼帝的耳根在清冷月光下,悄悄红了一瞬。
被言灵定住的老山参,黑豆眼里满是绝望。
换钱?调养身体?
那不就是要把它切片、晒干、最后拿去煲汤?!
它浑身参须吓得根根倒竖,头顶绿叶疯狂摇摆。
谢泽卿见它这副宁死不从的模样,难得耐下性子“讲道理”。
“此乃交易,并非强抢。”
“你随朕回去,换得银钱,助他恢复元气。待他日后修为大成,你便是从龙之功,届时点化你修成正果,岂不美哉?”
然而老山参听完,抖得更厉害了。“正果”二字,在它这种草木精怪听来,约等于佛前供桌上的“果盘”。
谢泽卿的耐心告罄。
“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股无形源自幽冥之主的威压以他小小身体为中心,瞬间席卷整片山林!
整座山林中所有开启灵智的精怪,无论道行深浅,都在这股威压下不受控制地朝这个方向拜伏于地!
前一秒还企图刨地逃跑的老山参,“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头顶最嫩的绿叶哆哆嗦嗦地指向旁边一丛长势喜人的灵芝,又指向不远处石头下藏着的何首乌。
谢泽卿飘到它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
本该是孩童般纯澈的眼眸,此刻却燃着幽蓝的魂火,深不见底。
他伸出肉乎乎的手,揪住老山参头顶的叶子,像拎萝卜一样,将它从土里“啵”一声,拔了出来。
拎着在半空中蹬着短腿的老山参,转身化作流光穿过结界,回到禅房。
天光已微亮。
冷寂的檀香中,多了一丝破晓时分的湿冷雾气。
这一觉,无执睡得极沉。再睁眼时天已大亮。长睫微颤,他从入定中缓缓醒来。一夜调息,丹田内依旧空空如也,只是那股撕裂般的痛楚消减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带着凛冽帝威的阴风,凭空在房内卷起。
无执抬眸,望向窗边。只见谢泽卿那道略显稀薄的魂体正穿过蓝金色的结界飘进来。见无执已醒,三头身Q版小人脚下一顿,立即幻化回原本模样——一身玄色暗金龙纹广袖长袍,姿态端然,贵气天成,这才再度飘入。
他手上还捧着个东西。那东西通体玉白,根须虬结,顶着一簇精神抖擞的翠绿叶子,周身萦绕浓郁灵气。
此刻,老山参眼里噙着两包泪,被谢泽卿掐着主根,蔫头耷脑地悬在半空。
谢泽卿飘至床前,将微微颤抖的老山参往无执面前一递。
他挺直略显透明的腰板,下巴微扬,一副等着被夸奖的傲然模样。
“喏。”
无执的视线从灵气逼人的山参移到谢泽卿俊美却带着几分稚气邀功的脸上。
“此乃灵气所钟,感朕之帝威,前来‘自献’。”
谢泽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解释:“非窃,非抢,更非欺诈。”
“此为山野之馈赠,与天地同理,不沾因果。”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老山参肥硕的根须。
“可是,它在发抖。”
谢泽卿的表情,瞬间僵住。
“那是激动!”鬼帝强行挽尊,“能为佛骨之躯效力,是它千年的修行换来的福报!”
无执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里,终于漾开一丝极淡的无奈又好笑的涟漪。
“有劳。”
声音很轻,却精准地搔在鬼帝心尖上。谢泽卿脸上的僵硬瞬间融化,凤眸中的幽蓝魂火明亮了几分,连带着整个魂体似乎都凝实了一丝。
他轻哼一声,故作矜持地撇开视线。
无执掀被下床。
谢泽卿看着他慢吞吞的动作,凤眸微眯,忽然开口:“钱的事,你无需担忧。”
无执穿鞋的动作一顿。
“朕,已想到了万全之策。”
无执抬眸看去,等着谢泽卿的下文。
只见鬼帝陛下缓缓踱步至窗前,负手而立,留给无执一个孤高绝世的背影。
“朕,乃鬼中之帝,万邪之主。寻常的驱邪委托,太过掉价。从今日起,朕,只接大生意。”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
谢泽卿缓缓转身,英俊无俦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那日在你手机上所见,城中首富,夜夜被亡妻旧鬼所扰。朕可亲自入他梦中,与那女鬼谈谈‘人生’。”
“城东王家村的王老爷,家宅不宁。朕可显露一缕帝王真身,让他知道,谁才是这山头的‘王’。”
他顿了顿,凤眸灼灼地看向无执,“朕,亲自出马,为本寺创收。收费,就定在你们经常说的那甚……对!七位数。”
无执沉默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认真地开口:“无证经营,是违法的。”
谢泽卿的笑容,僵在脸上。
“会被查封。”无执补充。
“……”
“所得收入,也需依法纳税。”无执再补一刀。
谢泽卿英俊的脸,彻底黑了。他活了几千年,头一次听说“鬼”做事,还要向“人”交税!
“迂腐!”
鬼帝陛下拂袖转身,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无执没有理他,自顾自穿好僧袍开始洗漱。清晨井水冰凉刺骨,他掬起一捧泼在脸上。冰冷触感让混沌的头脑清醒几分。镜中的人面容清隽,眉眼如画。只是脸色苍白得过分,唇上也无一丝血色,平添几分病态的破碎感。
无执盯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听见身后的谢泽卿以极其严肃的语气开口:“既如此,朕还有一法。”
无执从镜中看向他。
只见谢泽卿缓步走到他身后,与他并肩而立。
镜中,一僧一鬼,一清冷一华贵,画面奇异又和谐。
谢泽卿抬起手,指了指镜中自己那张无可挑剔的脸。
凤眸狭长,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是足以令天地失色的英俊。
他看着无执,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地宣布:“朕,可以出卖色相。”
“噗——咳咳!”
无执一口水没咽下去,呛得惊天动地。
他扶着木盆边缘,咳得脸颊泛起薄红,连眼角都染上水汽。琉璃似的眸子震惊地看着镜子里那个一本正经说出虎狼之词的鬼帝。
谢泽卿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不信。鬼帝眉头一蹙,开始详细阐述自己的商业计划。
“朕观此世,多有女子掷千金,只为购一虚幻画中人。朕之容貌,胜过那些画中人万倍。只需将朕的画像制成卡片,售予山下女子……”
他说着,还侧了侧脸,对着镜子,摆出一个自认为极具魅力的角度。
“倾国倾城之貌,换几个痴儿的学费,绰绰有余。”
无执终于止住了咳,他直起身,用那双泛着水汽的清澈眼眸,静静地看着谢泽卿。
良久,他无比认真地评价道:“你想得,很美。”
谢泽卿:“?”
这是在夸他?
无执擦干脸上的水,将毛巾挂好,转身向外走去。
谢泽卿的魂体僵硬在原地。他看着无执清瘦的背影,又看了看镜中自己那张脸。
千年帝王,第一次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困惑。
赚钱,怎么这么难?
无执走出禅房,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与若有若无的香火气。他抬头看向那座将寺庙牢牢护住的蓝金色结界。一夜过去,它依旧稳固,将外界所有邪祟与窥探尽数隔绝。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又落回了身后的禅房。门内,那位尊贵的鬼帝陛下还在为“如何合法赚钱”而苦恼。
无执清冷的眼底,掠过一抹极淡、极浅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有光,照了进去。
无执唤来了师弟无明。无明来到无执的禅房,看见那株比自己胳膊还粗的老山参时,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师兄,这……”
“拿去山下卖了吧。”无执的声音很平淡,仿佛递出去的不是价值连城的千年灵药,而是一根寻常白萝卜。
“换来的钱,一部分存着,留给知尘那几个明年上学用。剩下的,去买些米面粮油,再给每人添置两身过冬的厚衣。”
他的目光扫过无明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僧鞋,顿了顿。 “鞋,也给每人都买新的。还有,再买一部适合老人用的智能手机。”
无明眼底疑惑地看向无执,最终用力点头,红了眼圈,小心翼翼地用干净布将老山参包好,郑重抱在怀里。“师兄,你放心!”
无明抱着那株千年老参,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庭院里,只剩下无执和一道越来越凝实的鬼影。
晨光熹微,为万物镀上一层浅金。无执立于廊下,清晨的凉风吹起他宽大的僧袍一角,猎猎作响。他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雪中修竹,风骨峭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