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泽卿周身足以令百鬼辟易的滔天煞气,顷刻偃旗息鼓,暴涨的虚影如漏气皮球般飞速缩回原状。
无执收回目光,将手中碗轻放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声不大,却让谢泽卿心都跟着一提。他看向谢泽卿,苍白俊美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清冽如山间雪水,“为何做这些?”
一句没头没尾。
可众人都听懂了。
谢泽卿视线下意识避开无执的眼睛。
他猛别过脸望向窗外风雪模糊的天地,耳根却悄悄漫上层可疑薄红。
“朕……”他僵硬开口,语气生硬如石,“还不是因为某人。”
无执静静看着他。看他紧绷的侧脸线条,故作冷漠的神情。佛骨尽碎,灵力尽失,他对周遭感知变得迟钝。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清晰捕捉到从那冰冷魂体传来的、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意念。
那其中没有帝王傲慢,没有杀伐戾气。
唯有最纯粹的担忧。
无执心口像被什么轻轻一撞。随即漾开圈圈连绵涟漪。
他望着那道孤寂千年的身影,忽然觉得。
这个冬至雪夜,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香积厨内,一室暖嚣。
谢泽卿周身那足以冻结魂魄的煞气,在无执淡然一瞥下如春雪消融。他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挺直的背脊不自觉塌下几分,像只被主人抓包错处的大型猛兽,敛起所有利爪獠牙。
无执未再追问。
他只垂眸,将碗中剩余饺子安静缓慢地一一食尽。连那碗温热饺子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清澈琉璃眸中的情绪掩得极好,如覆薄冰的深潭,无人能窥见其下暗流。
一顿饭在诡异和谐中结束。
小沙弥们嘻嘻哈哈收拾碗筷,无明与无纳则开始为明早功课准备。
无执缓步回禅房。
月光与雪光交织,透窗棂投下一地清冷银霜。
他盘坐暖玉床上,阖拢琉璃般的眸子。开始尝试运转体内那丝若有若无的气。佛骨尽碎,灵脉寸断。每一次气转,都似无数烧红钢针密密麻麻刺入四肢百骸,每次呼吸都牵扯神魂,带来阵阵撕裂灼痛。
无执额角沁出细密冷汗。俊美绝伦的脸在昏黄灯下苍白得近乎透明,显出惊心动魄的破碎感。然他只静静忍受,眉心未皱一分。
就在那灼痛攀至顶峰,几欲燃尽神识的瞬间。在那片灼热破碎的废墟之上,盘踞着另一股力量。一股阴寒、霸道却不邪恶的力量,正是谢泽卿渡与他的鬼帝阴气。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并未相互厮杀吞噬。反如太极两仪,在他残破的灵台根基上形成微妙平衡。佛骨灼痛被那阴寒之气死死压制。而那足以令寻常生灵瞬间冻毙的阴气,又被佛骨残存的浩然正气中和。
佛骨虽损,根基犹在。
无执缓缓睁眼,清澈琉璃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抬眼望向谢泽卿。将自己仍在微颤的手伸向他。
谢泽卿一怔,望着那截手腕,呼吸滞住。
无执神色平静,“你的阴气,”声很轻,“似能缓解佛骨灼痛。”
一句,如惊雷在谢泽卿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抬眼,凤眸死死锁着无执的脸,像要确认他不是说笑。
他能帮到他!
无执迎他目光未闪躲,只静静望着。
那眼神是全然的信任,是无言的邀请。
长久死寂后。
近乎癫狂的惊喜自谢泽卿眼底轰然迸发!那光芒之盛,几欲将这小小禅房彻底点亮!
他缓缓抬手,带一丝微颤,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冰冷指腹,轻搭上那截温热的手腕。
触碰刹那,无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了下来。
日子在这诡异的疗愈中悄然流逝。
谢泽卿的阴气成了无执每日“良药”, 佛骨碎裂的痛楚被压制到最低,他恢复的速度远超预期。
清晨天光微熹,禅房内凝神香的青烟袅袅升起。
无执盘坐在暖玉床上, 身着谢泽卿不知从何处翻出的贡品,一件上等软缎制成的月白僧袍,外披看上去十分暖和的大氅。他阖眼试图沉入经文世界,但静谧已被打破。
“谢大哥!你看我扫得干不干净!”窗外传来知尘清脆的童音。
“墙角那片落叶,是想留着过冬?”谢泽卿懒洋洋的嗓音随之响起。
“啊!我这就去扫!”
无执长而密的睫毛轻颤, 重新睁开的眸子, 没有焦距地落在窗棂上。
谢泽卿正拿着一把与他格格不入的扫帚, 生疏地教导小沙弥们扫地技巧。
阳光为他墨发镀上浅金光晕,削减了三分鬼帝的阴森,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无执的目光, 缓缓移向自己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 这双手曾因劳作布满薄茧,如今在暖玉床的滋养下竟变得细腻白皙, 连掌纹都浅了许多。
他起身,推开门。
庭院里小沙弥们正围着谢泽卿叽叽喳喳。不知谁讲了笑话, 一群小光头笑得东倒西歪, 连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帝王嘴角都噙着极淡的笑意。
这温暖如画的场景,却陌生得让无执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他静静站在门前, 清晨寒气渗入宽大衣袖, 却驱不散体内盘踞的那股属于另一个人的阴寒气息。这股与佛骨本源相斥的力量, 此刻正支撑着他残破的躯壳。
何其荒谬。
“师兄?”
无纳端着洗好的菜从后院走来,看到他,连忙加快了脚步。
“怎么不在房里歇着?外面风大, 小心冻着。”
无执收回目光:“出来喘口气。”他的视线投向寺庙深处,“你可有闻到什么味道?”
“味道?”无纳用力嗅了嗅,“是后厨炖的萝卜味儿啊,今早刚从山下买的!”
无执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如今灵力尽失,他的五感已与凡人无异。
“师兄?”
无纳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无事。”无执垂眼掩去疑虑,“贫僧去诵早课。”
他转身走向焕然一新的大雄宝殿时,谢泽卿的目光早已牢牢锁住那道清瘦背影。看着他捻香点燃,对着佛祖金身跪拜。
烟雾缭绕中,那人挺拔如松的身形衬着灰白僧袍,愈发显得不似凡人。
无执跪坐在地毯上,可熟悉的经文再无法让他心无旁骛。脑海中浮现的是谢泽卿笨拙拿扫帚的傲娇模样,还有雪地里别扭搭鸡窝的背影。他猛地睁眼,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他按住心口,那颗曾如古井无波的佛心已乱作一团。
佛骨自燃烧毁的不仅是灵力根基,更是二十余年来坚不可摧的信仰堤坝。
他依旧心怀慈悲,却再难回到超然物外的无执。
谢泽卿不知何时已站在门槛外,收敛所有气息,如沉默的影子远远相伴。
那双总是翻涌狂热的凤眸此刻静如深潭,只是静静看着,没有开口。
那之后。
谢泽卿没有了往日的插科打诨,只是寸步不离地守着。
无执打坐,他便坐在不远处的书案后,翻着晦涩的佛经。
无执看雪,他便站在窗外,沉默地陪着。
无执夜半因剧痛而惊醒,冷汗浸湿僧袍时,总能在一瞬间,被那双冰冷的手握住手腕,渡来一股舒缓的阴气。
日复一日。
这日,雪霁初晴。
无执找到正在藏经阁里擦拭书架的无明。他一身干净的灰白僧袍,身形依旧清瘦,但脸色已好了许多。俊美绝伦的脸上,是千年冰雪般的沉静。
“师兄。”无明放下手中的抹布,憨厚地笑了笑。
无执走到一排金丝楠木书架前,指尖轻轻拂过一本泛黄的经卷。
“无明。”
他的声音,和这冬日的阳光一样,“我或许无法再胜任主持之位了”
无明擦拭书架的动作顿住,转身看向师兄平静的侧脸,却没有丝毫惊讶。
他笑得一如既往的淳朴,“师兄,寺还是那个寺,佛还是那尊佛。”
无明走到无执身边,目光投向窗外。
谢泽卿正被一群小沙弥缠着,被迫听他们背诵磕磕巴巴的《心经》,脸上满是不耐却没有离开。
“变的只是屋顶和人心。”无明轻声问,“师兄觉得,谢施主是劫是缘?”
无执指尖微颤。
是劫是缘?他从未想过。但他想,谢泽卿于他,是闯入死水人生的变数。
月色如水,透过窗棂,静静地流淌在禅房之内。
凝神香的香气,将一切笼罩。
无执平躺在暖玉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谢泽卿终于摆脱那群小沙弥,却未像往常直接飘来床边,悬停在门口,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玄色龙纹广袖衬得身形挺拔孤寂。他看着无执,凤眸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秃驴。”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泛起回音。
无执缓缓坐起与他对视。
谢泽卿飘至到床前,血色凤眸翻涌着复杂炽烈的情绪:“你若还想敲那木鱼,朕就陪你敲。”
帝王的声音,字字清晰,如烙印般,狠狠地砸进无执心里。
“你若不想……”
谢泽卿微微俯身,伸出手,用冰冷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无执苍白的脸颊。那动作,带着近乎虔诚的珍视。
“朕就陪你,择一处红尘,安家。”
禅房落针可闻。
谢泽卿凤眸,一瞬不瞬地锁着他,似是在等待他的答案。
无执没有回避那道灼人视线。心底绷了二十余年的清规戒律之弦,似乎在这一刻,发生了松动。
“咚!咚!咚!”
“师兄,山下村子里来了人。”
急促砸门声撕裂静谧,带着哭腔的嘶吼划破雪夜:“无执大师救命啊!”
是李伯的声音。自王二牛事后往来渐少,此时冒雪上山定有祸事。
谢泽卿伸向无执的手被打断,俊美面容覆上寒霜。
“我去看看。”无执目光在谢泽卿的手上停留须臾后起身开门。
夹杂雪沫的寒风倒灌而入,吹得僧袍猎猎作响。
门外五十多岁的男人扑跪在地,棉夹克沾满泥雪,嘴唇哆嗦得语不成句:“大、大师……村里出邪事了!”
无执蹙眉扶起他:“进来说话。”
李伯被他扶着,双腿发软,半挂在他身上进屋
他一进屋,待看清房内陈设,目光惊疑地掠过角落那张已被取代的旧木板床。
无执平静的声音断了李伯的思绪,“发生了何事?”
李伯如抓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喊道:“死人了!王家小子前天还好好的,今早发现人僵在床上!眼睛瞪得老大,脸上……脸上画着戏妆!”
“戏妆?”无执眸光微凝。
“对!就是那种大红大绿的油彩!嘴角还咧到耳朵根,像是在笑!”李伯说着,又是一个剧烈的哆嗦,“不止他一个!村西头的赵寡妇也是!今天下午就没出过门,村长带人去敲门,撞开一看,人吊在房梁上,也是一脸的戏妆!”
禅房温度骤降。
角落里谢泽卿阴沉脸色覆上凝重,他缓缓飘至无执身后,“秃驴,你如今这副身子骨,别去掺和这些腌臜事。”
“让他找衙门管去。”
无执没和谢泽卿解释现在的社会已无“衙门”这事,目光落在李伯恐惧的双眼上,“贫僧这段时日身体虚弱,或帮不上什么。”
“不不不!”李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大师您在,就是定心丸啊!求您了,就跟我们去村里看看吧!现在村里人心惶惶,天一黑,家家户戶都把门窗锁死了,连狗都不敢叫一声!”
无执沉默片刻,转身从旧木床上拿起打满补丁的厚僧袍披上。这个不大的动作,已表明决定。
谢泽卿眉头拧成死结,看着那人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即便沦为凡人,依旧不改的慈悲与执拗。
最终妥协跟上。
山路崎岖,积雪深厚。
凛冽寒风卷起雪粒如冰针刺脸。
李伯握着老旧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引路,昏黄灯光在风雪中摇曳,仅照亮身前三尺。
“大师……就是前面了……”
李伯颤抖指向山脚下被黑暗笼罩的村落。
无执从前来过村子多次,从未见过如同今夜这般。整个村子,死一样的寂静。
无灯火无犬吠,唯有风声呜咽如冤魂哭泣。
踏入村口刹那,无执脚步猛顿。
“怎么了大师?”李伯回头不解。
清澈的眸子,扫过四周。
眼前景象突然扭曲!电筒光芒被拉成长长光线,随即“滋啦”熄灭。周遭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啊——!”李伯惊恐尖叫戛然而止。
天旋地转间无执脚下一空,如被卷入巨大漩涡。
水泥路面变得绵软如腐烂苔藓,两侧二层小楼如融化蜡烛般拉长变形,化作混沌灰影。
“站稳了!”
谢泽卿身影凝实,一把稳住他踉跄的身形。魂体冰凉触感透过僧袍传来。
无执抬眼望去,浓雾弥漫能见度不足半米。雾中巨大漆黑的轮廓缓缓浮现,竟是座古旧戏台。斑驳朱漆大柱,褪色雕梁画栋,台角破烂灯笼只剩骨架在雾中摇晃。台前空无一人。
铮——!
凄厉弦响划破死寂!
丝竹之声如泣如诉从破败戏台传来,诡异调子如生锈刀子刮擦耳膜。
“装神弄鬼!”
谢泽卿凤眸一厉,周身黑雾翻涌,便要上前。
“等等。”无执拉住了他的手腕。
同一瞬间,诡异丝竹声中咿咿呀呀的唱腔幽幽响起。空灵女声如从古井深处爬出:
【“……好一个……俊俏的郎君……”】
唱词字字清晰,每字都似贴着耳廓用冰冷气息吹出。
【“……画上你的脸,穿上你的衣……”】
【“……你,就成了我……”】
【“……我,也就成了你……”】
婉转唱腔透着毛骨悚然的怨毒。
无执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座戏台上。
他看到,戏台后方那面本该是背景墙的地方,此刻竟变得如水波般透明。
墙后,影影绰绰,似乎站满了人!
那些人穿着现代的衣服,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如提线木偶。
凝睛一看,正是这个村子的村民!
李伯不知何时站到了那群人的中央。
村民之前,身着华美凤冠霞帔的身影背对梳理及地青丝。咿呀唱腔戛然而止。
戏台上,那个身影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一张油彩惨白、嘴角用血勾勒夸张笑意的木雕戏曲面具,骤然出现!
面具下两点猩红光亮起!
“咯咯咯……”
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从面具后传来。
【“来了……又来了个……更好的皮囊……”】
谢泽卿暴喝一声,翻涌的鬼气瞬间化作一道漆黑屏障, 挡在无执身前。
然而那股无形的力量快得超乎想象!
仅在刹那间,无执与谢泽卿二人之间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形成一道无形的壁垒。
无执只觉眼前一花,紧接着,那股大力已将他狠狠拽向戏台!
与此同时, 另一股力量也缠上了谢泽卿!
砰!砰!
两声闷响, 二人被重重地钉在了戏台两侧的朱漆廊柱上, 即便是谢泽卿也同样丝毫动弹不得。
无执低头,发现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竟不知何时变成了一袭绯红广袖襦裙。裙摆层层叠叠, 曳地而行,上面用银线绣着精致的并蒂莲。触手, 是丝绸冰凉滑腻的质感。
他看着这身与自己格格不入的女装,紧紧皱起眉, 抬头望向戏台对面,谢泽卿也换了一身行头。那身玄色龙纹广袖长袍, 已变为一件月白书生长衫, 墨发由一支古朴木簪束起,英俊的脸上, 阴沉得似要屠戮众生。
“咯咯咯……”
诡异的笑声再次响起, 但这一次, 声音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戏台两侧那破旧的灯笼,幽幽亮起了惨绿的光。光芒映照下,台前的空地上已坐满了“观众”。这些观众正是村里那些村民, 他们个个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戏台。密密麻麻的人群,看得人头皮发麻。
也就在这时。
一滴粘稠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无执脸颊上。无执缓缓抬头,只见戏台正上方,一行行淋漓的血字正从虚空中浮现,汇聚成一本悬浮的剧本。血迹未干,正一滴滴往下淌。
剧本封面上,三个扭曲的大字散发着浓烈怨气:
《鸳鸯冢》。
再往下看。
【主演:王娇娘(无执饰),申纯(谢泽卿饰)】
【结局:生离死别,泣血殉情。】
谢泽卿看到那行字,不怒反笑,只是笑意冰冷刺骨。
“殉情?”他缓缓抬眼,那双凤眸已化为暗沉的赤金,其中风暴酝酿。
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形力量却在此时骤然降临!
一只看不见的手攫住了无执的心脏,狠狠一捏!胸腔中涌起不属于他的,铺天盖地的悲怆。那是王娇娘即将与心上人,天人永隔的肝肠寸断。
无执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嘴唇翕动间,一句哀婉的台词冲破他的意志,从喉间溢出:“申郎……”声音是他自己都觉陌生的,属于女子的柔软与破碎哭腔。
“此生缘尽,来世……你我莫要再相逢了……”
一滴清泪,不受控制地从他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中滚落,划过苍白俊美的脸颊。
那一瞬,整个世界仿佛静止。
谢泽卿脸上的冷笑彻底凝固。
他死死盯着无执脸颊上的泪痕,像一头被触及逆鳞的凶兽,眼底赤金瞬间被狂暴血色吞噬!
“尔敢!!!”
一声怒吼,不似人声,倒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的魔神咆哮!
轰——!!!
恐怖的鬼帝威压毫无保留地炸开!以他为中心,翻涌的黑雾如墨汁浸染,所过之处,戏台木板寸寸龟裂,惨绿灯笼骤然熄灭,空气都仿佛要被撕裂!
谢泽卿的身影在黑雾中拉长、放大,几乎要撑破这方诡异空间。
“朕要尔等魂飞魄散!!!”
他抬手,便要将这碍眼的戏台连同幕后邪祟,一并碾为齑粉!
就在这时。一道平静却不容置喙的视线,穿透重重黑雾,落在他身上。谢泽卿感受到那道看来的视线,回望去,无执依旧站在原地,泪痕未干。那张绝美的脸上,交织着王娇娘的悲痛与他自己的清冷。他望着谢泽卿,微微摇了摇头。那双总是淡漠的琉璃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对方暴怒的身影,其中没有半分畏惧。
谢泽卿读懂了,无执让他不要轻举妄动。高高扬起的手,僵在半空。周身那足以令天地变色的煞气,竟被这一眼硬生生遏制!
无执能感觉到,戏台之下,有无数看不见的线,一端连着这座戏台,另一端则系着每个村民的性命。
这是个陷阱。强行破局,所有人都会遭遇不测。
“申郎……”
在规则的裹挟下,无执被迫念出下一句台词,声音凄楚,“莫要……为我……枉造杀业……”
咚——!
一声悠长沉闷的铜锣骤然炸响,震得人耳膜嗡鸣。
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剥离。
戏台与空洞的村民如被水浸的墨画,迅速晕开褪色,最终化为混沌浓雾。
束缚骤消。
无执踉跄一步,被一双冰冷的手臂及时扶住。
“它有没有伤到你?!”谢泽卿闪现至无执身旁,声音里满是惊怒与关切。他不由分说地将无执拉近,燃烧着赤金怒火的凤眸寸寸扫过对方的脸,仿佛要检查个彻底。
无执指腹轻抹去颊边未干的泪痕,摇了摇头,“贫僧无事。”
四周灰雾弥漫,能见度极低。脚下虚浮不定,偶有残破戏服、生锈刀剑如鬼影般飘过,又隐没于雾中。这里仿佛是那诡异戏台的背面,或者说,是后台。
“无事?”谢泽卿的怒火瞬间找到宣泄口,却又不敢对着眼前人发作,只能死死压抑。他握着无执肩膀的手因愤怒而收紧,“朕竟要眼睁睁看着你,为一本破戏文落泪!”
这比让他亲身赴死,更难受千万倍。
无执抬起眼,琉璃眸子静静地回望他,澄澈如镜,映出他几近失控的脸。
“那不是我的泪,是王娇娘的。”
“朕不管它是谁的!”
无执没有争辩。他伸出手,用温热的指尖轻轻覆上谢泽卿因魂体冰冷而苍白的手背。
“谢泽卿。”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冷静些。”无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安抚的力量,“你的煞气,会惊扰到它。”
谢泽卿闻言浑身一僵。那几欲焚天毁地的暴戾气息,竟真的因无执的一句话而缓缓收敛。
他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凤眸中的血色风暴渐渐平息,只余一片暗沉的心疼。
无执收回手,环顾这片混沌。
“《鸳鸯冢》。”他轻声道出那个名字,“生离死别,泣血殉情。”
“它并非是要我们的命。”无执的目光落回谢泽卿脸上,琉璃眸子在昏暗中透着洞悉一切的冷静,“它要的,是这个过程。是求而不得的怨,肝肠寸断的痛,爱别离的苦。”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是‘情’。”
谢泽卿一怔,旋即明了。这邪祟,竟是以恋人生离死别的悲恸情绪为食!随即,谢泽卿凤眸中满是轻蔑,“区区一个靠吸食他人情绪苟活的邪祟,也敢在朕面前班门弄斧!”
“破了这鬼地方便是!”他不以为意道。
“村民的命,与这戏台相连。”无执摇头提醒,“强行破阵,他们会瞬间魂飞魄散,成为新的养料。”
谢泽卿的俊脸彻底沉下。
无执看着他,清俊的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可那双琉璃眸子却清亮得惊人。
“它要看戏,便让它看。”
无执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它要的是悲剧。”他平静地望着谢泽卿,苍白的唇角勾起一抹让人挪不开眼的弧度。那笑意如冰峰雪巅悄然绽放的优昙,冷冽,却足以颠覆众生。“贫僧,偏不让它如愿。”
无执朝谢泽卿走近一步。两人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他微微仰头,望向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眼神清亮而坚定。
“下一幕,”
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这片死寂的混沌之中。
“我们按自己的方式来。”
混沌的浓雾在无执那句话落下的瞬间剧烈翻涌,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巨手正在幕后重置布景,周遭的一切都在剥离重组。
再睁眼时,天地已换。
脚下虚浮的触感迅速变得坚实。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腐朽木头与浓郁草药混合的苦涩气味,阴冷潮湿,钻入鼻腔,几乎浸透五脏六腑。
无执眼前一暗,复又亮起,打量下发现已置身于一间古旧厢房。雕花木窗被糊死的窗纸封得严实,只透进几缕昏黄光线。光线下,尘埃在空气中无声浮动。一张褪色的八仙桌,两把摇摇欲坠的木椅,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张架子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