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一会儿就要出定了。这会儿他入定比较深,所以我才能在外面跟你说话呀。"
"那好,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青儿非常严肃的道。
柳言也不禁正经起来:"什么?你问。"
"先生想过没有?为了盛将军这般尽心竭力,值是不值?"
柳言怔住:"就为了这个问题?"青儿郑重其事,居然是为了问这样的问题。
青儿却红了眼眶:"先生自己难道不知道?昨天那样的情况,一不小心盛将军没救回来,先生倒有可能......"
柳言不再玩笑:"害青儿担心,是我的不是。不过我自知最多是脱力而已。况且是因为知道青儿就在帐外,所以才会放任自己到力竭的程度。这不是没事吗?青儿就不要再担心了。"
青儿还在哽咽:"先生以后行事,千万多想想祖师爷、欢弟和我。"
柳言叹气:"放心,我自有分寸。"犹豫着拍了拍青儿的脑袋。自从青欢长大之后,自己从不对他们隐瞒自己的异常,也很少再跟他们有肢体接触。还真有些不习惯呢。可是青儿的情绪很少这么激动,还是安抚一下吧。
果见青儿一甩头:"先生又把我当小孩!"
柳言叹笑:"不这样你会这么快恢复情绪吗?"
"哼。"青儿无话可说,连忙转移:"我刚才问的问题先生还没回答呢?"
柳言心不在焉的说:"什么问题......啊,盛将军好像出定了,我们进去吧。"
青儿跟着进帐,一边嘟囔:"真不知道是对病人的关心,还是对盛将军个人的关心?"
帐内,看盛挺松喝下药后,柳言凝神号脉,继而微笑道:"再两个周天,蚀骨余毒就能驱尽,比我预想的,可要快一半时间呢。"
盛挺松似笑非笑:"还有销魂呢!"
柳言一怔:"销魂还不好解?随便......"却见盛挺松神情古怪,不知怎的,脸上发烧,"腾"的一下就红了,下面的话怎也说不出口了。
他肤色本就不黑,此时红晕上脸,再加上眼中一丝若有似无的羞色,竟引得盛挺松心旌神摇。
极力克制,方不至于失态。
心下疑惑:怎么中了销魂之后,对别人的动作神态如此敏感?柳言神色不过稍稍一些变化,竟会引得自己心猿意马?昨天也是,不过是柳言一个俏皮眼神,竟会引起自身销魂发作。
想是销魂实在厉害。盛挺松如此结论。
于是定神正色道:"我知先生好意。只是盛某虽不才,也不愿用此等方法。不妨告知先生,盛某早已于小时立下誓言,只愿求得知心人共结连理,而不愿逢场作戏,玷辱清白。希求先生再如以往助我平静心绪,盛某自信可以克制药性。"
柳言极力撇去刚才的尴尬,想了想道:"销魂性烈而持久,要想完全克制、并等到药性过去,恐怕还需一段不短的时间。将军真觉值得?"
"是。"盛挺松毫不犹豫,"一般方法虽快,盛某却做不到对那女子无情遗弃。将来如果遇到命定之人,盛某更会觉得有愧于心。与其将来后悔,不如现在辛苦。"
"即便遇不到命定之人?"
盛挺松直直对上柳言双眸:"是,宁缺毋滥。"
柳言默然。
半晌道:"我能做的,也只有陪伴而已。"
盛挺松知道柳言已经答应,笑道:"已经足矣。"
好奇问道:"先生一直诵念的,是《金刚经》吗?想不到《金刚经》竟然有如此效果。"
柳言笑道:"《金刚经》自梁武帝设大法会,亲自讲经以来,流传较广。先母信佛,常常诵念这《金刚经》,我从小听惯,竟有了平心静绪的功用。先时不过是‘病急乱投医',倒料不到对将军也能适用,幸甚!"
盛挺松有些犹疑道:"说起来,盛某极小时,似也听过这《金刚经》,连诵念的节奏都跟先生极为相似,所以很快便平定心绪了。"
柳言怔了怔,勉强笑道:"大概将军那时候还极小,只是依稀记得,我一念,就把记忆合过来了。"
"可能是吧?"盛挺松自己也不是很确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先生的诵念节奏跟别人的肯定是不一样的。"
"是吗?我不太清楚。我并不信佛,所以很少进庙,没听别人诵念过。"柳言转移话题,"让青儿去叫声李将军吧,他也担心了很久了。"
盛挺松道:"不用了。二弟向来毛糙,缺的便是这份镇定功夫。趁机锻炼下也好。"
柳言笑道:"青儿去拿饭菜了,这会儿怕不是全营都知道了?"
盛挺松眼蕴笑意:"二弟此时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情跟手下说笑?肯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了。"
柳言瞠目结舌,过了会儿还是憋不住,小心翼翼的问道:"将军该不是在趁机整李将军吧?"
"哈,被先生识破了。"盛挺松毫不在意,伸了个懒腰道,"我们兄弟向来玩笑惯了。这次二弟如此鲁莽,势必得让他记忆深刻一点。"
柳言终于知道,原来李悦鸣不做长子的代价,还是挺大的。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才开始逼毒--这会儿连销魂发作的间隔都长了,终于没什么凶险了。
只是盛挺松仍然辛苦。
此后两日,柳言的诵经声,成了将士们关注的焦点。
柳先生诵经时,必是将军辛苦煎熬的时分,而柳先生停下诵经声时,全营的人都松一口气。
如是反复,直至盛挺松出关。
第五章 两相惜
柳言睡醒的时候,已是隔日的黄昏。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历时长长十八个时辰,是柳言成年以来所不曾有过的。
不过,睡觉毕竟是最佳的休息手段。柳言微笑着伸个懒腰,实在是舒服啊。已疲累至极的身体看来是完全恢复了。
"先生终于醒了。"
柳言诧异看向青儿:"我怎么觉得青儿你的语气不是惊喜,而是抱怨啊?"
"当然不是惊喜啦。"青儿没好气,"人家盛将军那么辛苦,身上还带着伤呢,也早就醒了,你倒好,居然昏睡了十八个时辰。"
柳言心道:看来这次真的惹毛了青儿,不然怎么会这么呱躁?真有些怀念那个沉默寡言的青儿啊。
不过这句话他当然不会说出口。只是问道:"盛将军早就醒了?他精神如何?"
"看着还挺好的,比某人精神多了。"
柳言苦笑。平时只知道欢儿惹不得,所以这次才带了青儿来。谁知道偏偏出了青儿唯一在意的事情--青儿最紧张他的性命了,他又是明知故犯--虽然当时真的别无选择。唉,命苦啊。
"先生,这是青儿第三次问了,希望先生不要再逃避不答:先生这般尽心竭力救盛将军,到底值或不值?"青儿想要知道柳言的真实心意,那么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他好防患于未然。
柳言奇怪于青儿孜孜以求答案,不过这时候青儿在火头上,还是不要去惹他的好--他是天底下最没尊严的先生,还要被僮儿死死的管着--委屈的在心里想着,还是乖乖答道:"没想过啦。当时情况紧急,哪有时间想这个?"
"那现在想。"
"大夫救病人,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哪个大夫救病人,会傻到把命都搭进去?"
柳言叹气:"青儿,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如果你想问我对盛将军的感情,我可以告诉你:是,我心动了。可是,如果仅仅因为心动,我是不会这么尽心竭力的。这份心动,还不至于让我为之牺牲性命(其实又没有,柳言还是只敢在心里想,不过是脱力而已,青儿在外面又不会死人。可惜青儿就是听不进去这句话。)。但我认为,救盛将军,便是以命易命,也还是值得的。且不说你所知道我跟他的渊源,便是为了这大唐将士,救盛将军一命,也绝对是值得的。"
青儿张口欲言,柳言制止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于你,于欢儿,于祖父,自然是我重要,可是在这里,攸关大唐江山的地方,一军之主帅,是军中的灵魂,是绝对绝对不能牺牲的重要人物。
"人生而有感情,自不能如此清醒衡量得失。可是青儿,我要你知道,我这么做,并不是值得不值得的问题,而是必须如此。"
顿一顿,然后反问一句:"明白了?"
青儿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事情攸关自己的亲人,自然是关心则乱。柳言如此解释之下,感情上就算接受不了,理智上也只能接受下来。虽然这样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有些残忍,可是做人也不能一直只顾着自己亲近的人的,有些事情,还是应该要很清晰的告诉他的,即便残忍。
"好了,不要生气了。"柳言温言安抚青儿,"这次让你受惊,是我的不是。我也再次答应青儿,从此一定更加爱惜自己,好不好?"
青儿无奈。
柳言笑道:"好了,这件事不要再放在心上,回去之后也不用跟祖父说。对了,盛将军按时服药了没有?余毒应该已经全部清了吧?"
青儿道:"药是我煎好了送去的,将军都有按时服用,至于余毒清否,要先生看了才知道。"
"那好,我们去看看吧。"柳言言出即行。
青儿在后面问:"先生,现在呢?"声音颇为艰涩。
柳言一怔,回身,只见青儿神色哀苦。一时没有会意,怔怔反问:"什么现在?"
青儿一字一顿:"我问先生,现在对盛将军是何感情?"
柳言暗暗心惊。他早就发现青欢两人对自己的感情异于常人,也清楚的意识到,两人对他的,只是年少时的朦胧眷恋。只要他时刻疏远,适时引导,随着他们年岁增长,总会成为过去。所以他自己每一次心动,都会告知青欢两僮,就是为了暗示他们,自己的心,不可能在他们身上。
现今此时,要如何处理才是妥当?
青儿见他不响,便继续道:"先生自己难道没有发现,先生对盛将军,已经不止是心动了。以前,你从来不会这样。"
柳言一震,心里暗藏的心思、连自己都不愿去正视的心思,就这么给青儿揭露出来了,不禁微微发苦。
然而对于青儿,既然已经来不及让他慢慢成长,那么,还是早点断了他的想头吧。"是,我对盛将军,确实已经不止心动。因为盛将军决定熬过销魂之苦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他,对感情,宁缺毋滥。"
"宁缺毋滥?"青儿巨震,"他果真如此说?"其实不是不信盛将军说过这句话,是不想信啊。他的先生,最抵抗不了的,大概就是这样执着于感情的人吧?何况于,先生又是心动于先。
"是。"柳言低声道,"你知我从小就立誓,自己要做这样的人,也要找这样的人。母亲受过的苦,我不愿再受。"
"可是先生也说过,你的感情不是常人能接受的,所以要及时杜绝,防患于未然。"青儿急了。
柳言负手而立,人虽在帐内,目光却似穿过帐篷,望到了遥远的地方,微微叹息:"是啊,母亲受的苦,我不会再受,不过,我的感情不能宣诸于口,却是要比母亲更苦了。"
这一刻,青儿看到了从未在柳言身上出现过的绝望和哀戚,虽是淡淡的,却深深震撼了他的心。他自己那点儿伤心,竟是微不足道的了。
他知道,从此之后,先生再不只是他和欢弟两个人的先生,也再不会是那个无忧无虑、万事都无所谓的先生了。
而这一个改变,却是他逼就的。
他甚至不知道,让先生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到底是好是坏?
李悦鸣进帅帐的时候,盛挺松正在发呆。
李悦鸣极为诧异。
从小到大,大哥发呆次数屈指可数。象如今这样他入帐了还没感觉的,简直是开天辟地第一次。
"想什么呢,大哥?这么专心?"
盛挺松茫然抬头。
李悦鸣蹙眉,奇怪了,大哥的反应从来没这么迟钝过,难道那销魂蚀骨有这么严重的后遗症?
"大哥,你去看看柳先生吧?"
听到"柳先生"三个字,盛挺松总算回神:"柳先生怎么了?还没醒吗?"声音里有李悦鸣不曾察觉的紧张。
"不是,中军来通报说柳先生刚刚醒。我是说大哥你身体精神好像还没恢复,是不是去柳先生那儿看看为好?"
"嗯,好,我是要去道谢。"盛挺松起身出帐。又回身道,"二弟放心,我刚才只是在想事情。"嘴角微勾,一脸笑意。
李悦鸣不经意的问:"什么事情想到得这么专心,还这么开心。"
盛挺松笑道:"我想,我的命定之人已经出现了。"他含笑步出帅帐。
李悦鸣在他身后无意识的反问:"什么命定之人?"突然醒悟,追了出去,"啊,啊,啊,大哥,你说你有意中人了?"外面盛挺松早没了影了。
"怎么突然这么说?"李悦鸣在帅帐外的寒风中发起呆来,"那销魂蚀骨的后遗症难道包括妄想症?"
"不行,我也跟去看看。"李悦鸣也跑向医帐。
不料到得医帐,只见到了那个脸臭臭的小药僮,说是将军邀先生出去散步了。散步?在这寒风刺骨的地方?在两个人刚刚恢复一点元气,其中一个还不知道有没有严重的后遗症的时候?
李悦鸣满脸黑线。
那边厢。
"我来时,江南已是一片新绿,这里却仍是如此寒苦。"柳言极目四望,旷野中一片光秃,背阴之处,甚至还有未曾消融的白雪,不禁有些瑟瑟之意。
盛挺松解下披风罩在他的肩头。
柳言愕然回顾。
盛挺松道:"你是江南人,可能不太习惯这里的气候,衣着也太单薄了些。"
柳言欲还他:"我有内功......"
盛挺松温言阻止:"你身体才好,不宜多行功,还是多穿些好。"
柳言低首无言。披风里还留着的盛挺松的体温慢慢渗进心里,那份暖意差点激出他的眼泪,只得低首掩饰。
祖父一直在外游医,很少回山。自母亲逝后,他也便下山悬壶。虽是恣意,却着实孤寂。青欢二僮,尚是孩子,便是时有关爱,却总觉不够着心,反而要他时时为他两人上心。
那样包容的关爱,真的很久很久没有享有了啊。
两人都没发觉,这一刻,他们之间的称呼,已经摒弃了"先生""在下",而是直接以"你""我"相称了。
盛挺松看不到柳言的表情,以为他误会,柔声道:"我本来以为只在营帐范围内走走,便是衣着单薄些,应该也无妨,谁知你......"
柳言抬头,见他专注的注视着他,有些甜蜜,也有些尴尬,别过头道:"我一过去,大家都起来致意,我哪里经受得起?"
盛挺松低笑:"将士们感激你啊。尤其听说你为救我,甚至吐血脱力,所以向你致敬呢。" 顿了顿,复道,"我也是呢。"着迷的看着他脸上一层红色淡淡晕开。从来不知道,原来男人脸红,也会这么令他心动。
柳言却是懊恼。
自己也不是没有听过别人道谢,也不是没有接受过别人的注目,偏偏在盛挺松的道谢和注视之下,脸竟然控制不住的烧了起来。偏偏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到盛挺松眼含笑意,就更为尴尬。
心下暗暗自恼太易被盛挺松搅动心情,决心要努力收束自己的感情,免得太过明显,大家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