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玉心中又是一惊,“可我也是刚知娘亲的魂魄被人打散,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能掌控血雾,心念一动,流血漂橹的魔,真的是自己吗?可为何会出现在三百年前?血魔不应该早就在天劫中死去了吗?
夏紫烟道:“主人说,她无所不知。”
佩玉接过转生石,在手中打量了一会。她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在天劫之后,在漫长的岁月里,“轮回镜……”
夏紫烟往她盈盈一拜,姿势优雅轻灵,“主人,按照约定,您能否送我回到村中。您说过,只要将转生石送来,就会放我自由。”
佩玉想了想,“你告诉我你知道的事,所有,包括这村里发生过什么。”
待夏紫烟将过往一一说来,明月已向西沉了点,晨星在空中闪烁。
佩玉道:“所以,血魔把你的魂魄拘在竹山上。”
夏紫烟轻轻摇头,“主人并未拘我。”她转头看向村庄方向,那儿似乎覆上层淡淡血雾,“只是萤秋将自己和整个花泥村的锁了起来,她的怨恨一日不消,我便一日走不进去,不能与她相聚。”
萤秋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夏紫烟,却不知这人的魂魄,一直在竹山之上望着她。
咫尺天涯,三百多年。
佩玉不明白三百年前的那个人为何要这样做。
明明只要抬手就能帮这对苦命鸳鸯,却生生拆散她们这么久。
她想起一事,眉轻轻皱了下,“她的怨恨如若消散,这儿的阵法就会破掉,天道便将发觉此事,降下天雷,她会魂飞魄散。”
夏紫烟弯着唇,笑容明净又哀伤,“我们相逢于微末之时,相守在战乱之中,我只有她,她也只有我。不管发生什么,我总要陪着她。”
佩玉抬手,指尖出现一缕殷红血气,血气缠绕夏紫烟身旁,在她身上游走一圈后,又回到佩玉手中。
“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夏紫烟激动得魂魄都在抖,千恩万谢后,她忽然停下来,通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主人、主人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您。”
佩玉挑眉,“什么?”
夏紫烟忸怩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她说,她要去上了您最尊敬的师尊。”
31.血魔(2)
“代价是什么?”萤秋神情惨淡,“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要我的命, 又有什么关系呢?”
怀柏嗤笑, “你的命值几个钱?”
她鲜有这样尖锐刻薄的时候, 明知这人可怜,但嘴中话一句比一句伤人。
“那是魔,世人越是痛苦,她就越是快活, ”怀柏眼中露出厌弃与憎恶,“你居然去信一只魔, 真是可笑。代价, ”她指着床上的那团肉山,“这不就是代价吗?”
萤秋跟着望过去, 嘴唇轻轻颤抖。
她的小姐,不施粉黛就已国色天香的小姑娘,该在万紫千红、彩蝶纷飞中,无忧无虑拿着团扇扑蝶,身影翩跹, 迎风而舞,而不该如死物般成天坐在这, 除了重复死前痛苦不知其他。
不该这样的。
可她又能怎么样呢?
她从来都没有选择。从幼时被人贩子拐卖, 被打断手脚,到好不容易与小姐相遇, 又遭逢战乱, 再到如今。她好像是在深渊中坠落, 本以为总能到底了,落到最后才发现,原来人生的痛苦是没有底的。
一次更比一次不堪。
“苍天薄我。”萤秋哽咽道:“天道不公,我不过是想守护一个人而已,为什么会这样?我都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会这样?”
怀柏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眉眼冰冷,脸上露出淡淡的厌恶与憎恨。
“你太弱了,所以就算被玩弄、被践踏,也丝毫没有能力反抗。生而为蝼蚁,便要有蝼蚁的觉悟。”
小白毛茸茸的尾巴扬起,“你不要这样说!她已经够可怜的了!”
怀柏手腕微转,竹节寸寸爆开,小白吓得一颤,不敢再说话。
怀柏笑起来,眸中没丝毫笑意,“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妄想去保护别人,真是可笑。”
小白努力蜷成一个球,这个女人突然变得好可怕。
就像被人戳到痛处一样。
肉山微微颤抖起来,眼睛眨了眨,浑浊消退,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如泉。
“萤秋。”她轻声唤道。
几人一同回望过去,萤秋不可思议地僵在原地,隔了好久,才敢往前挪一步,小声地问:“小姐?”
神情紧张,声音轻柔,像是怕惊扰一个缥缈的梦。
夏紫烟努力想笑出来,只是脸上的肉层层叠叠挤在一起,连说话都很艰难,“是我。”
“小姐?”萤秋颤抖着摸过去,少女原本皎然的面庞不复当初,手底的肉松软油腻,她却小心仔细地摸着,如轻抚世间至宝。
花泥村中的怨气渐渐散去,法阵崩溃,天上乌云堆垒,惊雷震震。
萤秋杀气滔天,不人不鬼,注定要被天罚。
小白滚到怀柏脚下,“仙长,我们走吗?”
怀柏笔直站在原处,依旧没有说话。
夏紫烟费力抬起一条胳膊,碰了碰萤秋的脸,说:“萤秋,以后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好吗?”
萤秋跪坐在地上,头枕着她的膝,闻言柔声道:“好呀。我带你去海边,其实我偷偷买了一个小岛,准备好渔船渔具,建好木屋花园,就等着你过去啦。”
夏紫烟笑道:“好啊,大海,父亲做巡察时我看过海,海上生明月,那儿的月亮可真亮呀。”她顿了下,又问:“不过三百多年,木屋不会烂掉吧?”
萤秋也笑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那就再建一个,我赚了好多钱呢。”
疾风吹得木窗哐哐作响,萤秋肩头颤抖,哭着说:“小姐,雨下得好大,我好想回家。”
夏紫烟握住她,“我们一起回家。”
萤秋偏头看着小姐的脸,想起小时在破庙望着的庄严神像,忍不住问:“为什么神不来救救我们呢?”
小白看得眼泪涟涟,然而一道天雷劈过来,它就吓得缩起来,“仙长、仙长,我们快走吧。”
怀柏将小白往窗外扔过去,人却往前走一步。青袍迎风扬起,翠羽孤直冷峭。
她负着手,长袖鼓起,脚下吹起猎猎大风,身后涌出万千参差剑气。
剑气翻滚,千万道剑光如飞鸟刺向云端,又如穿梭如网,将这漫天乌云割开。
“神不救你,我救你。”
许多年前,当她决意在这个世界好好生活的时候,当她第一次拿起剑的时候,孤山剑尊曾问过她:“为何习剑?”
她想了个标准答案,说:“为道。”
剑尊闭峰不见,要她回去再想三年。
她对着孤山青黑的山崖,纷飞的白雪,想了三年。想今生,想前世,想已经在书上写好的宿命。
三年后,剑尊再问她,她说:“为吾本心。”
剑尊又问:“剑因何而动。”
她说:“不平而鸣。”
后来她成了分山劈海第一剑修,有了想要保护的好友、师门,盛名加身,又堕入尘泥。得到又失去,欢笑又悲伤,这个世界于她,已不再是异乡。这世上活着的人,也远不是书上一个虚渺的符号。
她记得自己不轻易执剑的誓言,也记得自己曾说,剑随本心,不平而鸣。
萤秋呆滞地看过来,剑气环绕的女人面色清寒,脚踩着的地上出现许多交错的剑痕,密密麻麻如交织的蛛网。她负手,以一人之力,替她们挡去了天罚。
一刻钟后,风止云消。
怀柏面色苍白,抬手轻轻揩去嘴角溢出的血痕,“你们,回家吧。”
萤秋攥紧了手,又慢慢松开,“您、您……”她眼中含满泪,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哽咽半天,才低声问:“为何要救我们?”
怀柏不知想到什么,唇极轻地勾了下,“曾经有个人跟我说,终有一天我也会像她一样,永堕寒夜,在无望中挣扎,最后与她一般,成为个不折不扣的魔,世人越是痛苦,我就越会快活。可她错了。”
“并不是每一个人陷入寒夜中,便要与黑夜融为一体,我,和我手中的剑,永远不会变。”她一挥袖,这两具三百多年的肉体化作尘泥,灰尘里出现两位娉娉婷婷地少女。
她们朝怀柏跪下磕了三个头,而后手拉着手远去,不知是去黄泉,还是去海边。
怀柏静静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眼中忽而闪过一抹水光。
“师尊!”
怀柏转过身,小孩不知何时跑下山,气喘吁吁地看着她,满脸担忧。
“不是让你待在山上吗?”
佩玉走上前握住怀柏冰冷的手,“我担心您。”
怀柏没再说什么,只是弯下腰,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小孩的额头,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佩玉忽然想起夏紫烟说过的那句话,脸登时就烧起来。
她想,三百年前的自己……应该没有成功吧。
32.血魔(3)
脚下的法阵飞快地崩溃。
飞沙走石,长风席卷, 深红的土地寸寸龟裂, 远处轰隆一声巨响, 竹山在顷刻之间崩塌。
小白大呼:“我的鼠子鼠孙!”
那群竹鼠一边吱吱吱,一边在滚石间乱窜。它们行动机敏,居然没什么伤亡。
小白望着一片废墟,哭丧着脸:“这可怎么办呀?”
众鼠跟着附和:“吱吱吱吱吱!”
怀柏牵住佩玉, 走出溃散的法阵。外边天已大亮,荒原衰草连天, 秋气肃杀冰凉。
她们在鬼村不过待了一晚, 但在外面的世界,已过去大半年。
现在应到了孤山开入门试练的时候。
佩玉心中有些惊讶, “师尊,我们进来时不是春日吗?”
怀柏点点头,“鬼村的时间与外面时间不同。”
信手将一个村庄拉入天道管辖之外,在其中再建法则,有如创世的神祇。
佩玉想, 以前的那个自己居然这么强吗?
小白也带着众鼠跑出来,一见此景, 也懵了好久。
“这是什么回事?是不是那魔又使什么阴招?”
怀柏袖一扬, 一道剑气打过去,痛得小白嗷嗷叫, “你干嘛打我!”
佩玉冷着脸道:“打你就打你, 还要选日子吗?”
这妖精还敢大吵大闹。
小白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们欺负人!不,欺负妖!”
怀柏笑着揉揉小孩的脸,然后打个响指,朝小白挑眉,“要不要和我回孤山?守闲峰后山有一大片竹林。”
小白炸起毛,气呼呼地说:“才不呢,你们这群修道的人,都坏得很!”
“嘎!”
一只巨大美丽的孔雀从天际飞来,皎洁华羽漫天飞舞,如洋洋洒洒落下一抔无瑕白雪。
小白仰起脑袋,忍不住喟叹:“它好漂亮!”
怀柏抱起佩玉,跳上孔雀宽广的背上,“大白,我们回孤山吧。”
大白:“嘎!”
“等等!”
小白飞到半空中,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我跟你回去,但是你要安顿好我的鼠子鼠孙,还要送那几个孩子进轮回。”
怀柏躺在大白柔软的羽毛中,望着深蓝高阔的天空,没有说话。
佩玉跪坐在她身侧,垂眸望着她柔和的侧脸,心道师尊比前世要瘦一些。
“师尊,那个故人,与您是什么关系?”
怀柏叹口气,“她啊,是我道侣。”
佩玉脑中轰隆一声,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忙偏过头掩饰失态。
那个血魔、那个混蛋,怎么能这样呢?她和师尊清清白白,一向待师尊敬重有加,从不敢生过玷污之心。
她与师尊,清清白白……
怀柏笑了笑,又说:“不过早就分了。”
佩玉咬紧牙,不知怎么,又觉得很不是滋味。“为何……”她攥紧手,顿了下,轻轻问:“为何会分开呢?”
风声如啸。
怀柏撑起结界,为佩玉挡住风,将身上翠羽披风脱下,披到她肩上。
小孩凤眸湿润,眼角泛红,与记忆中的那人有几分相似。
怀柏心中叹口气,将小孩抱在怀中,低声道:“那个人,她负了我,我杀了她。”
佩玉身子一僵,“啊……”
“砍了三千多剑,连云中都生锈了。要不是这样,我非要把她剁成肉泥不可!那个混蛋!”
佩玉想,完了。
她扭了扭身子,突然觉得身上有点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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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素峰上有块博冠峨带的仙人石,仙人石侧,有一株万年老松,松盖如云,郁郁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