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解去了发冠,一头的墨发霎时如瀑而下,铺陈于水面之上。
他回顾着自己这九日间所遭遇之事,直觉得欠缺真实感。
生前,他虽然忙得脚不点地,但他每天坚持晨跑,而且他从小的身体素质都不错,体育成绩更是名列前茅,他为什么会突然猝死?
死后,他竟然成为了同名同姓的魔尊谢晏宁,这是只会发生在文艺作品之中的事情吧?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
但他身上的血痂子以及咽喉、右掌上的包扎却再再提醒着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并不是在做梦。
他低叹了一声,又松开了包裹着右掌的软布,被蛛丝洞穿而留下的破口已愈合了,长出了血痂子。
他接着扯下了咽喉上的软布,继而拨开了墨发,就着水面一瞧,这咽喉上的破口亦已愈合了。
倘若他尚是一个凡人,早已身亡了吧?
他该觉得庆幸吧?他所居的这副肉身并非肉眼凡胎。
他若是死了会如何?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么?若是不能,他会如何?
不知为何,他不由想起了陆怀鸩,他若是死了,陆怀鸩会伤心的吧?
他回过首去,透过薄薄的一层屏风,向陆怀鸩瞧去。
这时,他脑中的还阳系统001忽而提醒道:宿主,您若是死了,你便再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您将会永生永世地留在这个世界,做一个孤魂野鬼。
听到这话,他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登时后怕起来。
他险些便死于蜘蛛精的巢穴了。
他缓了口气,又对还阳系统001道:多谢你的提醒。
还阳系统001回道:不客气,这是我应该为宿主做的。
那厢,陆怀鸩正坐于蒲团之上,这蒲团距屏风仅仅两丈多,而屏风后面即是浴桶,浴桶后面便是谢晏宁了。
悉悉索索的声响入耳后,他面生绯红,那些历历在目的场景利落地占据了他的心神,不容他有丝毫抗拒。
三日前,他曾经见过不着一缕的谢晏宁,现下的谢晏宁亦是不着一缕。
他欲要站起身来,一把推开屏风,看个仔细,最好能再吻上那双唇瓣,但他明白自己不能这么做,神志清醒的谢晏宁亦不会准许他这么做。
他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命令自己勿要痴心妄想了,谢晏宁却偏巧从屏风后出来了,他的视线竟是直直地撞于谢晏宁身上了。
映入眼帘的谢晏宁身着轻薄的亵衣亵裤,过腰的墨发微微湿润着,有些许晶莹的水珠子从鬓发流淌而下,乖巧地伏于他的面颊。
他本该立即收回视线,却一动都动不了。
直到谢晏宁行至他身侧,他才猛然垂下首去。
谢晏宁浑然未觉,传音道:本尊须得歇息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说话间,有细碎的水珠子自谢晏宁的一双羽睫跌落,恰恰跌于他面上,他登觉肌肤滚烫,正欲伸手抚摸那片肌肤,又恐被谢晏宁瞧出端倪。
“寐善。”他佯作镇定。
谢晏宁面色如旧,又有水珠子从谢晏宁侧颊滑落至下颌,末了,侵入了他的额发。
幸而他见不得人的企图并未被谢晏宁察觉,不然他恐怕早已横尸当场了。
但而今的谢晏宁似乎有些不同了,原先的谢晏宁大多时候待他不冷不热,虽有待他温柔的时候,可待他残忍的时候亦不少。
但而今的谢晏宁却教他生出了幻想来,或许,或许,即便他……
他止住了思绪,闻得谢晏宁回了他一声:寐善,其后便见得谢晏宁转过了身去。
他忐忑万分地伸手抚摸自己的面颊,那颗细碎的水珠子却已蒸发了,他接着去抚摸自己的额发,额发亦已干燥了。
他失望地收回了手,与此同时,视线又追着谢晏宁而去了。
这房间不大,床榻距离他的蒲团不过五丈。
谢晏宁已经以内息烘干了墨发,随即背对着他而眠,他能轻易地从稍稍敞开的后襟内窥见一段白腻的后颈。
他心生悸动,眼帘低垂。
一个时辰后,他着实无法入定,便换了小二哥来送浴水。
不久后,他坐于浴桶当中,感受着浴水所带来的温暖,现下料峭的春寒尚未散去,即使他并非惧寒体质,这般的温暖亦令他通体舒畅。
之前谢晏宁曾用过的浴桶已被抬出去了,不知这浴桶可是谢晏宁用过的?
这个疑问陡生,瞬间牵扯出了无限的遐思,使得他再也平静不得。
他循着本能伸手探去,良久后,有些浊物缓缓地漂浮上来了。
他年五岁即被生身之父卖入了南风馆,直至八岁才随谢晏宁回了渡佛书院。
这三年间,他见多了苟且之事,他认定这实乃是全天下最为肮脏之举。
有时候,他被老鸨押着,逼得不得不睁大了双目观摩,每一回,他俱是一阵恶寒,甚至会在回到房间后吐出来。
是以,他素来对此事全无兴趣,更不曾抚慰过自己。
但是……但是……适才他却……
这滋味算不上好,亦算不得不好,他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阖上双目,片晌后才用皂角清洗。
洗罢后,他擦干身体,穿上亵衣亵裤,趿着鞋履,到了床榻边。
这房间内仅有一张床榻,不足以让两名成年男子平躺。
谢晏宁并未令他不许上床榻,但他清楚,自己并无资格与谢晏宁共眠,遂只深深地望了谢晏宁一眼,便又请小二哥送了一张软榻上。
他将软榻放于离床榻最远处,软榻自然不及床榻舒适,他辗转反侧了一番,直至月上中天,才勉强睡了过去。
睡醒后,他先去探望了方泠娘,见方泠娘兀自昏睡着,便往山神庙去了。
老妪、秀才以及女童正分着烤饼,一听得动静,遂齐齐地抬起首来。
女童尚小,并无人对她解释过事情的经过,但她记得是陆怀鸩将她从米缸中抱出来的,立刻开心地冲着陆怀鸩张开了双臂。
陆怀鸩撤去结界,将女童抱入怀中。
秀才紧张地问道:“蜘蛛精如何了?”
陆怀鸩答道:“蜘蛛精已死,你们今后有何打算?”
秀才闻言,紧绷的皮肉一松,继而哀恸地道:“关于今后如何,我尚无打算,但我知晓我必须马上回村中将我的母亲与妻子葬下。”
陆怀鸩叹息着道:“我师尊已将死去的村民全数葬下了,我带你们过去吧。”
由于老妪、秀才脚程太慢,恐怕直至日暮都到不了坟冢前,因此,陆怀鸩令女童坐于他后颈上,而后左手提着老妪,右手提着秀才,飞身而去。
不过片刻,四人便到了坟冢前。
老妪霎时哭声震天,秀才亦是暗自垂泪,惟有女童诸事不知,奇怪地道:“你们为什么要哭?”
陆怀鸩一将女童放下,女童当即奔至老妪与秀才面前,指了指突然出现的坟冢,问道:“这个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天真无邪的童言童语教老妪与秀才伤心更甚,老妪面上的每一道沟壑都盛满了泪水,秀才则是哽咽难止。
待老妪与秀才哭过一通,陆怀鸩才发问道:“你们能否收养这女童?”
女童本就是他们看着出生的,俩人自然并未拒绝,秀才更是道:“我母亲已过世了,我会将张大娘当作我的母亲,亦会将姝儿当作我的女儿……”
他沉默半晌,才续道: “我妻子身怀六甲,不幸殒命,我再也见不到她,更见不到我未出生的孩子了,孩子或许如姝儿一般,乃是个女娃娃。”
陆怀鸩不知该如何安慰秀才,秀才遭受如此苦痛,轻飘飘的几句安慰恐怕无法奏效。
他出身于渡佛书院,渡佛书院中尽是妖魔鬼怪,他绝不可能收养女童。
倘若老妪与秀才皆不愿收养女童,陆怀鸩本是计划将女童送至流光钱庄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你们可识得方泠娘?方泠娘自称乃是方家村村长之女。”
闻得“方泠娘”三字,老妪——张大娘怔了怔,才道:“自是识得,泠娘失踪多日,不知是否安好?”
秀才叹惜着道:“怕是凶多吉少吧。”
陆怀鸩从俩人的态度,以及俩人所言中辩出了古怪来,道:“方姑娘为人如何?”
“泠娘为人和善,只是她那爹爹……”张大娘愤愤道,“她那爹爹见钱眼开,要将她嫁予邻村的傻子做媳妇,且那傻子较她年长二十余岁。”
陆怀鸩追问道:“这亲事后来怎样了?”
“这亲事当然是黄了,泠娘假装顺从,趁着夜深人静之际,从家中逃走了。”张大娘啐了一口,“泠娘孝顺父母,模样好,又勤快,若是许配于年貌相当的后生,定能和和美美,白首偕老,如今不知泠娘流落到哪里了?有这样一个混账做爹当真是造了孽了,泠娘命苦啊。”
陆怀鸩又问道:“方姑娘是何时逃婚的?”
张大娘思忖着答道:“应当三月有余了。”
所以方泠娘是在逃婚后,不幸被蜘蛛精捉走的?
陆怀鸩无法确定,故而道:“我知晓方泠娘之所在,劳烦你们随我去辨认方泠娘。”
成为魔尊谢晏宁的第十一日,谢晏宁是被外头的鸟鸣闹醒的。
他睁开双目,坐起身来,一面穿衣,一面环顾左右,左右并无谢晏宁,陆怀鸩应当是出门去寻于琬琰了。
陆怀鸩势必会心悦于于琬琰,到那时候,为了还阳,他必须阻止陆怀鸩,他将会与原身一般,与陆怀鸩决裂,而陆怀鸩将会离开渡佛书院,去追寻于琬琰的芳踪。
他全然不知该如何才能阻止陆怀鸩心悦于于琬琰。
一念及此,他倏而吐息一滞,抬手抚上了心口。
第23章
他全无修炼的心思,洗漱罢,便坐于桌案边,静待陆怀鸩回来。
然而,陆怀鸩却是迟迟不归。
陆怀鸩不会已心悦于于琬琰,决定长伴于于琬琰身畔,不再回来了吧?
他忧心忡忡地想着,直至巳时三刻,陆怀鸩终是回来了。
他一见得陆怀鸩,便面无表情地传音道:于姑娘是否安好?
“弟子不知于姑娘是否安好。”陆怀鸩解释道,“弟子并未去寻于姑娘,而是去了山神庙,将方家村的三名幸存者带来了。”
谢晏宁这才发现陆怀鸩身后跟着三人,一老妪,一秀才以及一女童。
不知何故,他顿觉心中舒坦了许多。
他立刻吩咐道:方姑娘尚未转醒,你且带他们去辨认方姑娘。
陆怀鸩依令而行,带三人到了方泠娘房中,方泠娘的确尚未转醒。
张大娘一见得方泠娘,便垂泪道:“泠娘,你着实是个苦命人,好容易才逃了婚,竟然又受了伤。”
秀才毫不犹豫地道:“此女确系村长之女方泠娘。”
姝儿扑到了方泠娘身上,开心地道:“泠娘姐姐,你快起来与姝儿一道玩耍吧。”
陆怀鸩见状,让三人下楼用膳,自己则回到了谢晏宁房中。
“如何?”谢晏宁正饮着蒙顶黄芽,并未瞧陆怀鸩一眼。
陆怀鸩到了谢晏宁面前,垂首禀报道:“方姑娘的身份应当不假。”
而后,他又将自己救这三人的始末,以及张大娘所言关于方泠娘之事讲了。
谢晏宁听罢,分析道:假设张大娘所言为真,那么可能性有二:其一,方姑娘当真是一苦命人,出了龙潭,又入虎穴;其二,方姑娘机缘巧合之下,识得了蜘蛛精,又想方设法得到了蜘蛛精的信任,并利用蜘蛛精报复了生父。倘若是后者,这番报复连累了全村,方姑娘未免太过心狠了;假设张大娘所言为虚,那么张大娘又有何所图?
“弟子曾向秀才求证过此事,张大娘所言想必为真。”陆怀鸩疑惑地道,“他们俩人均无法保证自己能从蜘蛛精手中活下来,更无法预知我们将会救出方姑娘,是以,他们为何要串供?又如何提前串供?”
谢晏宁猜测道:兴许秀才与张大娘有恩于方姑娘,至于姝儿,可能仅仅是侥幸活命而已,不然,与姝儿一般年纪的孩童村中尚有十余人,为何唯独留姝儿一命?
陆怀鸩赞同道:“张大娘死了老伴,秀才死了母亲以及怀孕的妻子,这代价委实太大了些,他们应当不会与方姑娘串通。”
目前我们尚且无法断定方姑娘究竟是否无辜。谢晏宁又饮了一口蒙顶黄芽,才道,你我不如静观其变。
陆怀鸩颔首,倏然发现谢晏宁唇上沾了点茶水,不由自主地伸过手去,欲要将其拭去。
谢晏宁瞧见陆怀鸩的指尖近在咫尺,竟是顿生恍惚,不言不语,下意识地仰起首来,凝视着陆怀鸩的双目。
俩人随即四目相接,陆怀鸩的指尖微微触及谢晏宁的唇瓣之时,陆怀鸩好似被烫到了,收回了手来,其后又慌忙跪于地上,向谢晏宁磕了一个响头:“是弟子冒犯师尊了,还请师尊降罪。”
按照原身的性子,陆怀鸩这般以下犯上,定得严惩,但面对恭顺至斯的陆怀鸩,谢晏宁却是舍不得了,仅是冷淡地告诫道:切勿再犯。
陆怀鸩尚能感知到盈于指尖的潮湿,闻得此言,心中一震,谢晏宁假若知晓其曾被自己亲吻过,恐怕不会轻易地放过自己,但……但那似乎也没什么紧要的,如果……如果能再次亲吻那一双唇瓣。
谢晏宁的修为远胜于他,除非谢晏宁失去神志,不然他如何能再次亲吻那一双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