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轅鳳辰睜眼看到他才想起:「哎呀,我忘了跟阿吊說道長你的事了......」他見到左靜言,眼中就只有一個左靜言,根本心無旁貸。
「不過不要緊,明天找還會再去,我這次一定會記得了。」
軒轅鳳辰溫言安慰。
「什麼?你還要去!?」
這下牛青雲才剛剛恢復一絲生氣的臉,又垮下來了。
花開花合,一個月的時光彈指即逝。
這一個月中,軒轅鳳辰每日靈魂離體一對時辰,到冰河鬼域陪伴左靜言一個時辰,從無遲誤。
因他來往得頻了,成了地府守門靈牛頭馬面認准的「迷路的靈魂」,那兩隻以畜牲入道的鬼差的確實質駑鈍了點兒,居然天天認定是那個迷糊鬼差阿吊又把這個鬼魂給弄跑丟了,又還記得阿吊的交情,每次都偷偷通知他把這只魂領回去。實在丟不起這個臉的阿吊氣呼呼地找了鍛鑄地獄的鬼面大人,只說自己為收魂安全起見,央他仿著牛青雲的葫蘆樣式,另造了一個法器,雖然沒有牛青雲那個葫蘆那般可以納海容川,但收納一、兩個魂魄的能力是有的。
然後每天虎著臉守在酆都城前,等著把他的生魂收到葫蘆裡,再瞞天過海地帶進鬼城。
左靜言每次盼得他來,總是歡喜的,只是那情感不敢流露。待到他走卻也從不挽留,只生怕會讓他有所依戀。
他有時候力勸左靜言想方設法逃出生天,有時候卻又什麼也不說,只是抱著他,想盡可能把溫暖傳給被冰封在雪域裡的那只鬼--儘管結果是兩個人都一起凍得冰寒。
日日生魂離體,雖然有仙物拂照,畢竟太損耗元神,想起昨日左靜言在雪地上寫「你瘦了?」這幾個字時的惶恐不安,軒轅鳳辰攬鏡自照,倒是把自己嚇了一跳。
鏡中那人面色蒼白,形容憔悴,眼睛是紅的,顴骨也高了起來,倒不由得想起以前左靜言給他講古時說過的鬼異靈志小說,如那什麼荒山野寺,有仙狐鬼魅幻化成人,有男子被其迷惑,與其覆雨翻雲,被吸了精去,日日憔悴,形消骨瘦--可不正像自己現在這模樣?
不同的是,那些故事中的主角是不知就裡地被鬼物迷惑,自己卻是心甘情願。
只可惜這樣的憔悴只是生魂離體所致,明明並沒有占到什麼便宜。
不過,不知道把這想法跟左靜言說,他會怎麼想?
八成會在雪上大青「鬼迷心竅」四字賜他吧!
「叩叩--」
門上兩聲輕啄。
應該是牛青雲把今天的參湯端來了。
以前他最討厭喝那種味道怪怪的東西,現在卻真是一日離了它就不行。
牛青雲所說的鬼門關大開之日已經越來越近了,他對如何求出左靜言一事卻仍一籌莫展。左靜言雖然很期盼他來,卻又時不時總勸他快快離去,不要再來。他偏不信這個邪,一日不落地造訪,只盼左靜言也認識到他的決心,兩人共同努力想個對策出來。
可是無論他是跟左靜言商討,還是跟阿吊、王小二商量求助,都沒有一個萬全的解決辦法。阿吊直搖頭,鄙視道:「你以為陰間跟陽間一樣,可以有私*賂的違法官史啊?鬼囚說放就放,那還要陰司有什麼用?這裡的律法最是公正嚴明,每個人生前所做的一切,到這裡來都要償還,這才是公平!左靜言之事,是他有錯在先,這樣的結果也是他選擇的。如他肯放下執念,飲了孟婆湯前去投胎,也沒罪給他受。」
罪......
如果自己真的死了,魂到地府也要先償罪吧。
要抵償左靜言和小元的命債並不怕,只怕又給左靜言添上新的罪名,所以這一條命是一定要保住的。
「進來。」
順手扣下了鏡子,軒轅鳳辰等著他今天的湯藥。可是端著藥碗進來的不是那個醜道人,卻是如煙籠素荷一般的女子。
軒轅鳳辰不禁一怔。
微有些尷尬的目光下移,看到她微微有些顯形的小腹,三個月的身孕......而且還是自己的種!
想到這個就無比內疚,可是若非她再出現在自己面前,這陣子因為左靜言之事奔勞,一會兒喜悅一會兒憂心,還真的把她忘了。
也可能是刻意不去想。
「母后擔心您的健康,特地叫我來看看。」
看著自己的丈夫手忙腳亂地拉了個椅子來,體貼地讓自己坐下,越璃淡淡一笑,對自己被冷落了數月的事實隻字不提。
她也打量著明顯憔悴的軒轅鳳辰。
新婚時所見的那個意氣郎君不過短短數月間就已經消瘦,眉間有淡淡黑氣,眼下重重黑影,原以為他稱病辭去一切俗務只是託辭,這樣看來倒還真是病了。
「我沒事。勞你和母后掛心了。」
軒轅鳳辰小心地措辭。
他實在不敢再與其它人糾葛過深,已經害了一個,不能再錯下去了。
他這小妻子有點左靜言的影子。還記得當年正北行宮空蕩蕩的大殿上與他初見的情形,那個人只是一回頭,便叫淘氣的小皇子心折。獨立殿中之人溫文爾雅,有如謫仙般的靈秀清澈,那氣質叫人望之即不由自主地生出愛慕敬畏之心。
「你的身體......還好嗎?」
其實他多少也有些明白母親和牛青雲今天特地讓越璃送藥的原因。
他們想用自己在世已經有妻子,甚至還將有孩子這個事實,來挽回他一意孤行的心。
或者,這個小妻子若是早個十年出現在他面前,或許就不會有二皇兄後來所擔憂的只是現在軒轅鳳辰知道,很清楚地知道,他愛的人是左靜言,而不是找一個替身。
如真能忘了,就不會歷經八年仍無法解脫,上至昆侖,下至地府,不舍不棄。
保持著疏遠距離的問候,不似夫妻所應有的對話。
難得的是越璃也不以為意,輕輕點頭答道:「開始還不習慣,現在已經沒事了。」
她是指意外之下有了這個孩子的事嗎?
軒轅鳳辰愧從心起,誠心誠意地向她道歉:「對不起。」
「您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越璃起身一禮,端莊答道:「您是越璃和哥哥的救命恩人,妾身本就無以為報。更何況您還給了我一個孩子,我現在生活得很好,也很滿足。」
這從小被送入庵中的女子精研佛法,又有慧根,對塵世間的情愁愛欲看得很談,住持本欲給她剃度出家的。無奈算出她塵緣未了,恩情末報。後來果然應驗,在軒轅月曉的悉心安排下,嫁給了當時與驕縱任性聞名,又病得奄奄一息的五皇子,原也以為只是掛個名還債,卻沒想過卻真的有了一夕姻緣之實。
初婚之夜,那種羞人與難言的疼痛讓她不適,那個丈夫第二天即離開的事實也讓她松了一口氣。但意外受孕這個事實卻是讓她欣喜的。女性偉大的母性光輝自她身上顯現,對未出世孩子的期待與盼望。讓她理解了什麼是「愛」,並越過了男女之情直接領悟到「愛」的博大,連帶也漸漸願意去理解和體諒叫著別人的名字、粗魯地傷害過自己的丈夫。
「還是......很對不起。」
他可以給她最好的生活,最優渥的條件,可是......卻沒有給她一個真正的丈夫。
軒轅鳳辰實在難以啟齒。
或者他是跟一般的男人不一樣,也跟皇兄所提及的那種,可以男女通吃,良心上也並無負疚的人也不一樣。
他的身體以前是忠於欲望,現在則是忠於他唯一的感情。
執妄,或者這真是要伴隨他一生的評價。
「如果您再不善待自己的身體,那才真是對不起所有關心和愛護著您的人吶!」
越璃微微一笑,很難得這麼接近他,這樣一看,之前在宮中聽到有關五皇子的傳聞也不盡屬實嘛!八年的宮中生涯,她除了盡心禮佛外,就是在太后的指點下如何做一下能盡實的好妻子。
雖然她總覺得擾了自己清修的人很討厭,但她再怎麼能收情斂性,畢竟還只是個妙齡少女,好奇心總免不了的。
印象中被眾人傳誦的五皇子是一個並不太體貼的人。
也是,向來高高在上,養尊處優的人怎麼會懂得要照顧別人的情緒呢?
越璃卻在他這兩聲道歉當中,看到了他與普通貴族並不太一樣的地方。
就算是因為兒子緣故對她寵愛有加的太后、一心向佛以慈善著稱的太后,偶爾也有錯罰她的時候,卻從來沒有給過她一個道歉。
將來她和他的孩子,應該不會成為一個令人討厭的驕蠻王孫。
「我會的,謝謝你。」
許是那個小妻子、小母親身上散發出來的堅定而柔和的光輝也感染了他,讓他覺得自己能放下心裡存在的芥蒂,能正視這個善良而大度的女子。
即使不是一生良伴,卻也可以是朋友知己。
在她的注目下把藥一飲而盡,微笑道:「你要早些歇息了,母后那邊我明天自會去回話。」
目送這可稱得上是相敬如賓的妻子離去後,軒轅鳳辰怕自己下去會累左靜言久等,也不管那個現在總開始推三阻四的牛青雲,潛入湖心,非常熟練的越過陰間而去。
再入冰河鬼域,一臉擔憂看著他的左靜言這次卻連阿吊與王小二都留下,在雪地上指書:「我已想到計策。」
「真的?」
這一喜,連身子上的沉荷感都去了不少,軒轅鳳辰只覺得興奮之餘頭腦也一陣暈眩,弄得左靜言停書直擔心地瞅著他看。
阿吊也不動色聲地扶了他一把,王小二比比他的胳膊再比比自己的,臉上很有得意之色,然後被阿吊踹走哪涼快待哪去。
『盂蘭節時,可用換魂之術,將牛道長引入冰河鬼域,替換我一夜,不會被發現的。』
「可是牛道長要怎麼脫身?」
『生魂不得入死域,鬼門關不阻生魂。』
「那這還真是個好辦法!」
軒轅鳳辰眼一亮,這樣看來倒真是個好辦法!到時候自己帶著左靜言躲到宮裡去,那些什麼鬼差、鬼使,怎麼也得賣人間天子一個面子,不敢在宮中肆意橫行。
『所以你明天開始不要再來了』
可是左靜言接下去寫的東西倒叫他有點不能接受,正想反駁間,搖頭阻止他反對的左靜言奮筆疾書:『你的身體再這樣下去吃熬不住,必須要休養生息,才能應付當日之事。你在世二十四載,善行修得不夠,如因此而損命魂歸地府,當判下地獄受磨骨之刑,方能抵前世殺生之罪。若事至此,與我恐不能再見,萬千珍重,慎記,慎記!』
洋洋灑灑幾行字現於雪地,他寫得急了,手指都被玄寒的堅冰磨損,雖然鬼的癒合能力驚人,但那視覺上仍是血肉模糊的手指叫軒轅鳳辰看了老大不忍。
把他受傷的手指含入口中,感覺他用另一隻手撫摸自己的臉時都顫抖得厲害,軒轅鳳辰也知道自己這憔悴模樣的確有點嚇人了。
不過也幸好如此,才勸動了左靜言,他就知道那個人一定會萬事以他為重,這一寶還算押對了!
軒轅鳳辰不由得沾沾自喜,用臉去蹭自己的老師的掌心,像少年時做下了自以為得意的事後,想要一個表揚般撒嬌。
「牛青雲那邊我們能打點好。幸好我和王小二現在是鬼差,拘魂方便。」
阿吊扭頭不看他們這出情人大戲,悶聲悶氣地提供進一步完善的計畫。
看來的確是早有計劃,軒轅鳳辰放下心來。
見左靜言的手也損了,軒轅鳳辰捨不得讓他再吃苦,也不再追問了,只把他的手握得牢牢的,一根一根舔過他修長的手指。
左靜言這次一反常態地凝視著他,把唇湊上來,貼在他唇面上輕輕磨擦,另一手從他臉龐滑入他發間,慢慢地梳理,頭一次顧現出這麼不忍讓他離去。
「只要再忍一個月而已,到時我們就能天天見面。你也不用擔心我生魂離體損耗真元,我也不用掛心你在鬼域深處飽受苦難。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就沒什麼好抱怨的。皇兄說只要我捨得放棄,便可一切由我作主。」
這回,反過來勸他的反而是軒轅鳳辰。
巨大的喜悅麻痹了他的神經,根本沒注意到左靜言眼中一閃而沒的悲傷。
直到阿吊親自來催,軒轅鳳辰才鬆開了左靜言的手,想到一個月不能與他見面,出門又依依起來,在阿吊與王小二的再四催促下才返回種了兩生花的忘川彼岸。
「這個,給你!」
在他臨回之前,阿吊從懂裡掏出一塊薑黃色的香餅丟到他手上,依舊臉色臭臭,不看他的眼睛。
「這是什麼?」
「這是安神香!你魂魄離體太過頻繁,已經將至極限。若生魂與軀體的聯繫斷開,則魂不能歸地府,人也不能醒來。回去後,你把這香點起來,它能助你魂魄安於靈竅之內,修補真元耗損的不足。」
王小二立刻貢獻上最全的資料,知道阿吊對這五皇子總有敵意,怕他交待得不夠清楚。
「阿吊兄,小二兄,謝謝你們!」
想到左靜言能與自己雙宿雙飛,這其中大大少不了這兩個鬼差的功勞,軒轅鳳辰鄭重行禮,一揖及地。
「......」
一向對他冷淡的阿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重重地咳了一聲道:「跟你那老師學什麼不好,非學著有事求人的時候就什麼什麼兄地叫個不停!果然就是他教得不好!」
「對了,那小元......如果我帶左靜言離開,他不會受到什麼連累吧?」
軒轅鳳辰將舉步,突又想起,如果左靜言這心肝寶貝疙瘩沒安置好,就算自己能帶他走,也不能保證有一天他會為了自己的兒子自願重回地府。
聽得他這麼一問,阿吊和王小二交換了一個眼神,閃爍道:「小元啊,小元這一向表現良好,閻王聖君對他的氣也消了,應該能儘快安排投胎吧!反正目前是關到輪回殿去了,不必你掛心。」
覺得這安排大是讓人滿意,完全沒有疑心的軒轅鳳辰終於又順著他來時的路回去了。
阿吊望著他消失的小小漣漪歎氣,喃喃道:「也好,讓你多開心一些時間,直到你把這一切都忘了,也只記得現在是開心的就好。」
一旁的王小二大奇道:「阿吊,小左不是說他能有辦法脫身的嗎?幹嘛你講得人家喜事要變喪事的樣子!」
「就你這蠢材不會演戲!脫身,你以為這是人間啊?他軒轅皇子想要什麼就是什麼!閻王殿上這照世寶鑒高掛著,什麼陰謀陽謀不照得清清楚楚,想這件事不被發現,你還在做夢呢!」因為軒轅鳳辰最後那感激的笑容而心裡不爽的阿吊一邊罵一邊開打,直到把王小二打得委屈地抱頭蹲地了,這才歎著氣收回手,無奈道:「走吧,我們還得找老牛鼻子給幫忙,那個老神棍也許久不見了,希望還能有點用!」
第五章
牛青雲承認他是很想念阿吊、王小二這樣的老朋友。
可是,當這兩個老朋友一個做了白無常,一個做了黑無常,手拿哭喪棒、勾魂鐮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就只恨爹娘少生了他兩條腿,跑得不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