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奇怪的是那醜道士也不說話,只是靜默地瞅著他,那目光極是溫柔,透露著幾許關心,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絮。
這醜道士不是色迷心竅了,就是鬼上身!
軒轅鳳辰被他看得雞皮疙瘩都起了,但突然一想到「鬼上身」這幾個字時,突有所悟,一把抓住那醜道人的雙肩,急切地搖晃他道:「你不是牛道長,你是左靜言,你是左靜言對不對?」
「......」
那「牛青雲」用力地閉了閉眼,點了點頭。
他似欲有所言,可才一開口,喉頭「咯咯」作響,拿過旁邊的青瓷茶盅,嘴一張,「哇」地吐出一枚青湛湛,冰寒寒的冰魄來。
是在地府時他含在嘴中的那一口孟婆湯。
一年來他被關在冰河鬼域中,那含而不咽的茶湯早已凍凝,鬼又無體溫,不能融化。是以連口唇都凍結,不能說話。
現在附魂到了牛青雲身上,人類的體溫漸漸把那凍封他口腔的冰魄融蝕,從顎膜虞開始脫離,總算是吐了出來,能開聲吐氣。
「你是左靜言!」
這下,軒轅鳳辰再無疑問,欣喜之情非筆劃能書。可是一抬眼看到他那倒盡人胃口的尊容,還偏是他所熟悉的那一個,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激起半點親近的意思,不由得氣結道:「這麼多人你非挑個這麼醜的!叫我抱都抱不過去!」
「道長......的八字較輕......其它人的軀竅,我可能進不去......」
長期的刑責,讓他的鬼氣已經很淡,對軒轅鳳辰的怨又早化掉了,執念不強的鬼能力也很低,為安全起見,自然是找了最容易上身的那一個軀體依附。
太久沒開聲,幾乎找不到說話的感覺。
左靜言活動著被凍僵的唇舌,漸漸才開始覺得自己說話順暢起來。
聽到他的埋怨,不由得自唇邊泛起一個苦笑,這小皇子怕是永遠都不會記得要把別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或者他的坦率在自己面前從來如是,總帶著孩子氣的負氣撒嬌。
正想再跟他解釋,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門開處,一個身懷六甲的素妝女子斂眉低笑道:「夫君,母后說今晚盂蘭大會,要在宮裡放焰口為陣亡之士祈福,問您要不要過去,也順道為夫君的故友燒送些東西?」
她笑得柔和,無論宮裡怎麼傳當年軒轅鳳辰所迷上的鬼物一事,她也只用一句「故友」便輕輕掀過,很是體貼。
抬眼看到「牛青雲」也恰好在側,也頷首為禮道:「太后說道長也多日不見了,今日如有空暇,也請一同出席。」
「......」
左靜言只怔然地瞅著她,並不作聲。
軒轅鳳辰咳嗽了一聲道:「知道了,遲些我會過去。你......自己也多小心身子,別陪得太晚。」
若非有她,自己恐怕是不能有今天的逍遙日子過,這妻子淡定溫柔,在太后跟前也侍奉得體,疼著兒媳婦和她腹裡孩兒的太后體恤她的辛苦,倒是對小兒子也生分了些,不再像原來那樣疼愛得緊也管束得緊。
她又微行一禮才去了。
左靜言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裡不知是何滋味。
「她就是越璃,八年前被道長選出來納福的那個......」
軒轅鳳辰趕忙解釋。
八年前,在娶這個八歲小新娘的夜晚,他們共飲了合巹酒,度過了洞房春宵。
心頭繾蜷之意頓起的軒轅鳳辰偷眼看左靜言,不過在看到那個人紅鼻子的時候就不由自主地把眼光撇開,他還是沒辦法對著那樣一張臉情話綿綿。
「你沒有說......她已有孕在身上。」
她和那個肚子的存在,提醒了在地府過得不知歲月的他時間流逝的存在,沒有他的歲月,地上的軒轅鳳辰看來也過得不錯。
這更堅定了他來之前決意要做的事。
「我......忘了。」
軒轅鳳辰吐了吐舌,他還真是忘了,每天下去就只能有一個時辰和左靜言膩在一起,因為離魂而讓他總有些疲累與神思恍惚,那一個時辰光是想怎麼讓左靜言脫離那邊,或是說些私密情話都不夠時間,哪裡會想得起徒惹他傷心的凡間事。
「是故意不提吧?你知道我就算聽了,也不會說你不對的。」
忘了?將有子嗣這麼大的事,他這當爹的也能忘了?
左靜言沉默,然後艱澀地開口,故做不在乎的樣子。
「我是真的忘了!」
最怕看到他這種悶著生氣的樣子,以前悶著生氣的老師可以罰他抄書抄得連自己名字都不認識。不過,那時候又怕又喜歡抄書是因為,他也會一整夜挑燈陪在受罰的自己身邊,最初的時候不懂為什麼會有這種懵懂的喜悅,後來知道了,卻沒有珍惜。
那年少輕狂的歲月,如果能再來一次,他願意用現在的一切去交換,然後,這次一會從一開始,就決不放手。
「其實我想,如果能讓小元投胎到我家也不錯--這樣你們父子也能團聚。」
軒轅鳳辰開始策劃兩人的未來。
「別胡鬧,我家小元沒這福氣!」
對啊,自己都能有個小元了,鳳辰為什麼不能有個孩子?其實應該是代他歡喜的,這也有助於自己的計畫,可是心裡還是悶悶的,左靜言苦笑,只能強打精神。
「你該不會是......在吃醋吧?」
窺視著他的眼神,軒轅鳳辰輕輕一句話,趕狗入窮巷,惹得那個道貌岸然的先生惱羞成怒起來。
「就說算了。」
「對了,你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醜道士的身體啊!你這樣子......我實在......」
呃,先生害羞了,要是又惹出他雖然溫和但有點死心眼的脾氣來,那就麻煩大了。而且他們的正事還沒談呢。
唉,以前要是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倒好辦,扭進他的懷裡一陣親熱就沒事了,那個臉皮薄的先生也就氣消了。
可是現在......
軒轅鳳辰非常、極度之不滿意地看著他托身的軀殼,就因為這個,他上來這半個多時辰了,自己連一次都沒辦法抱過去。
可是左靜言說能上來,自然還是要有一定限制的。現在還沒離開牛青雲的身子,是時辰未到麼?
他不禁有點著急。
「說到這個......我想過了。」左靜言抬眼直視著他,淡定地開口:「我決定去投胎。」
「其實真的可以請阿吊幫忙讓小元投胎到我家來的,不是說已經進了輪回殿了麼?如果能用折壽來換,不管折多少年壽命我都......啊?」
還沉浸在暢想兩人未來的軒轅鳳辰自說自話了半天,才反應過左靜言的意思,不由得大驚。
「不是說小元要去投胎嗎?為什麼是你!?」
這下不由得他不著急了。
不是明明說好了有解決的辦法,實在不行,也就一人一鬼相廝守也沒什麼,可是,他卻要棄自己而去投胎?
軒轅鳳辰握住他雙肩的指力大到叫他的骨骼「咯咯」作響。
「我等得累了,也倦了。冰河裡太冷,我想如果轉世,要等你的時間還沒這麼長久。」
左靜言忍痛,把自己想好的計策一一說明:「我不喝這口孟婆湯,帶著前生的記憶轉世,頂多十四年,大概很快就能再回來找你。而你......」看著軒轅鳳辰終於頹然地放鬆禁錮自己的力道,左靜言指了指被他吐出來的孟婆湯,微笑道:「如果覺得找不到我的這段期間會過得太辛苦,就把那湯喝了,自然就會把我忘了,直到我來找你的那天,再記起我們曾經的這段情,也不錯啊!」
「你還是想叫我把你忘了?」
自己第一天到冰河鬼域去看他,他就在雪上直書一個「忘」字。
自己以為日日造訪表明決心,他就能為之打動,卻沒想,兜兜轉轉,他仍是把自己繞回了原點。
「是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可想麼?阿吊說的鬼門關大開之日,你可以趁人赦的機會出逃,其實只是你們聯合起來騙我的?」
慢慢地回想這段時間他們的言行,軒轅鳳辰心中漸漸明瞭。
一開始就沒有什麼大赦,只是左靜言為了讓他死心而特地上來說服他的計謀而已。
天道無情,閻王殿上豈是給他們講情理的地方?
當初孟薑女哭倒長城,也不過給她收了梁喜的屍身。自己和左靜言,在他們眼中什麼也不是,只是一對敗類,為欲望而亂了倫理綱常苟合在一起的男人,衣冠禽獸。
「沒有了。如我在地府,你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想離魂去看我。可是如果你真的這樣半死不活地苟全於世,到頭來元神耗盡,卻叫我到哪裡去尋你?還有,別打自絕的傻念頭,你這一生有殺孽,卻還沒做什麼善行,現在你還是生人不歸閻王管,但這一去便是鬼府神君轄下的子民,到時候數罪並罰,見與不見更由不得你我。」
而且磨骨之刑他為小元抵罪時受過,那是生生要把魂都磨碎的殘酷,無論如何,他都不想讓軒轅鳳辰受這種罪。更何況那在人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皇子,與閻王殿裡的人衝突越多,吃的苦頭也就越多,那裡已經不再是他的世界。
「可是......」
心中隱約跳動著一絲不祥的預感,軒轅鳳辰無法知道那是什麼。但好不容易又抓住的一雙手,說什麼也不想放開。
「我說過,該放手的時候不放手,要承擔的後果會比你想像的嚴重太多。你暫時放開了,我去投胎,你喝下孟婆湯,這樣我們至少還能有重聚人間的機會。」那個鬼能言善道,孜孜以誘,「我只怕我投胎投得醜了,如牛道長這般,你卻又不肯理我了。」
想笑,卻笑得也像哭。
聽得耳邊咻咻風響,左靜言抬眼,看到了已經從地府趕回來的阿吊和牛青雲。
阿吊有點神色不安的樣子,恐怕那邊是出事了。還來不及再說什麼,那軀殼見到自己的靈魂,牛青雲脖子上掛著的道符閃起了微弱的黃光,竟一下子把他彈了出去,直接把牛青雲的魂體吸回體內。
「快走,閻君已經發現了我們的陰謀,現在趕緊回去認罪還來得及!」
阿吊執起他一隻手就想拉他離去。
「可是!」
他還沒有得到軒轅鳳辰的首肯,他還放心不下自己的情人......左靜言掙扎著,回頭,卻看到了叫他震驚的一幕。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騙我的。但如果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你一定要去投胎的話......」
那個渾然不知面前的人已經換了一個,只把他的話反復思量的人慘笑,「那麼,這樣如何?即使你變成這麼醜的樣子,我還是喜歡你!」
這麼說著的軒轅鳳辰一把拉過還有些迷糊的牛青雲,閉上眼睛對準了他的唇就狠狠地吻了下去。
「呃......」我已經脫離附身狀態了,你親的人不是我!
站在一邊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禍事的發生,左靜言苦笑之餘又有點感動。
「嗚,老道苦守了五十年的清白之軀......」
可憐才剛剛還魂的牛道長,被這從天而降的吻又給生生嚇暈了過去。
那一聲抱怨還只敢壓在喉底沒敢上達天聽,不然天生心高氣傲又面皮超薄的軒轅鳳辰知道真相非殺了他不可。
「鳳辰......」
眼見得可憐的牛道長實在抗不住這驚世駭俗的熱情又背過氣去了,左靜言不失機地再附魂體。伸出雙手攬住重歸自己懷抱的情人,制止他太過急躁的掠奪,細細地舔吻過他的唇後,欲再深一步時,被抱怨道:「有酒臭!」,一驚之下想退縮,可是卻拿更積極纏吻上來的情人沒辦法。
「聽著,就算你真的投胎了,也不准暍孟婆湯,你要記得我才轉世,投胎後只要會爬、會說話了就要來找我,不要叫我等你太久,這樣我才肯聽你的話,喝下這碗孟婆湯把你忘了,不再去找你。」
軒轅鳳辰的條件很不講理。
然而他知道就算是再不講理的要求,那個人也一定會為他做到。
「好......」
果然,左靜言只是苦笑,答應得卻毫不含糊。
「那麼你要答應我要好好享受你在人世的日子的,多行善報,不可以自尋短見!」
左靜言生怕性格衝動的他又做傻事,也要與他約法三章。
「我會,但我一定要在有你的記憶前做最後一件事,我把我陽壽折去二十年,換小元投到我永定王家,這樣也不怕你會不來看我。」
「你!」
左靜言一驚,知道他說到就一定會這麼做。雖然小元始終是他心頭一塊心病,可是向來不為人著想的軒轅鳳辰連這點都替他想好了。他的意思是,今後他可代為照顧小元,償還前世殺他之孽嗎?
「幹嘛,你這麼嫌棄你兒子到我家麼?就算是個人質,我也可保他以後一世衣食無憂,富貴長足。」
「......」
聽著這叫人最感動的威脅,左靜言一時無言,只能把他抱得更緊。
這是他的承諾吧,照顧好他的兒子,讓他在今世當自己的兒子,也就是說,他會去和永定王妃成為真正的夫婦,忘記這一切,好好地為人夫,為人父,直到......他來的那一天。
或許是......自己在地府等到他說出一切的那一天為止。
口口聲聲說要去投胎的鬼,根本沒有這樣的把握。
他把做投胎憑證的那一口孟婆湯都舍了給軒轅鳳辰,並沒有做到閻君的要求。凡俗塵世的一個身子也容不得兩世的記憶。
不過,只要他聽他的話,在這世上盡他做皇子的責任,盡他作為一個「人」的責任。
盡完這一切責任後,他就是他一個人的了。
突然奔湧心頭的獨佔欲產生了難以竭止的狂喜--雖然那個結果也許要讓他等上幾十年。
「我的耐性很不好,所以你一定要很快很快,不然我把你忘光了,又怎麼好......」
和你相見。
這四個字說得很輕,很輕。
「傻鳳辰,你照顧好你自己,別讓小元像你一樣,小小年紀就失去父親。你只有照顧好了自己,才能照顧好他。你答應過我的。」
臨別時的話語,依依又依依,總是說不完,捨不得走。
「我知道。那時候我身邊有你,可是要小元也像我一樣?不過,就算你偷偷來看我的時候也不准順路去看他!不然誰知道你會不會又勾上那個孩子!」
憶起幾乎是上個輪回般的前塵往事,軒轅鳳辰狠狠地咬住那個被自己害死,卻害自己掛心了這麼多年的男子,聽得他「噯」地輕呼了一聲痛,又怕咬得太重了,趕緊鬆開,卻捨不得離去,就這麼不輕不重地一路向下咬去。
「鳳辰,那個......現在我不是陰體了。要是破了道長元精,會被他恨死的!」
他並非草木,一向愛美的鳳辰居然對他附體的牛道長的尊容都容忍了,更加上那個嬌縱任性的天之驕子現在處處為他著想,焉能不為之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