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是想做什么?"Simen家的人下车之后,暴跳如雷地最先开口的是Thomas的随身保镖Chou--他在Thomas回来之前一直协助Steve负责码头工会的事务。Thomas则是站在他身后,不温不火地看着眼前的人群,左手撩开西装的下摆插在裤兜里,右手夹着支烧到一半的烟随意地垂在身侧,闲散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当个跟班的打手都不太够格。
"看样子Steve不在城里?要不然老Simen怎么会让这么个小子过来处理这边的麻烦。"Mark探头看着那边的动静,一边说一边掐掉了手里的烟,说到Steve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侧头瞄了张乔一眼。
"他去了伯明翰。"张乔淡淡地答了一句,注意力却依旧放在那边的人群中,确切地说是放在那个Thomas身上--Mark在张乔眼里看到了评估,或者说是对一盘棋的斟酌。
当然,Mark不会愚蠢到要去询问什么,因为张乔在考虑的事情他完全没有必要知道。他是张乔的保镖,因此他所要做的就是保持足够近的距离待在张乔身边,做他要他去做的任何事情,并且在他遇到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这是Mark一直遵循的保镖守则,之前是他的哥哥和父亲,再之前是他的祖父。
Chou与工人们的对话进行得很不顺利,看起来这回策动罢工的人在之前下了很大功夫。他很清楚Chou是那种脾气比较火暴的人,而且脾气一旦上来,脑筋就会转得比较慢;也知道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更加恼火,而最容易让这种人更加恼火的就是别人对他的恼火无动于衷。
因此他让那帮工人从刚才到现在都依旧保持着原先的沉默,对于Chou的任何一句话和任何一个动作都没有任何反应,虽然这一点对罢工的工人来说其实是很难做到的。不过很显然他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个Chou的嗓音从下车的时候开始到现在就一直没有降低过,相反还有越提越高的趋势。
"情况不太好啊,照这么下去我们的货到了会很麻烦--要不要紧急通知他们换别的港口靠岸?西北岸的码头今天约好了备用,现在通知的话三点左右应该可以上岸。"Mark看看情势不对,一边看向张乔,一边示意司机把电话递过来。
"等等......不用。"张乔摇头,眼睛依旧看着那边,接着突然眯起眼睛向后靠进椅背,"这小子挺有一套。"
"怎么?"Mark看看他,顺着他的目光想那边望过去,这才发现Thomas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绕到了人群边上,从很靠后面的位置拉起了一个身材中等皮肤黝黑的男人,并且像朋友间勾肩搭背似的搭住了他的肩,和他一起慢慢地朝海边的方向走过去,丢下正在对峙的工人和Chou一行人,像是完全没有意思要插手。
这个举动几乎把所有人都弄糊涂了,连Chou也不明白Thomas究竟想要做什么,有些茫然又恼火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一时没了声音。
"那男人是个小头目。"像是明白Mark的疑问,张乔一边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一边说,"你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从刚才到现在有不只一个人不只一次地回头看他,尤其是在Chou每一次提出新的条件或者是显得比之前更加恼火的时候--那小子观察得很仔细。"
"但那男人为什么会那么老实地跟他走?"Mark像是明白了,点了点头把司机刚才递过来的电话又递了回去,同时又提出了另一个疑问。
"你再看看。"张乔还是微笑,目光却不再往车窗外面看过去,而是停留在自己手中的烟身上。
"......他口袋里攥着枪!"半晌之后,Mark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懊恼地抽了一口气,瞪大了一双眼睛。
"看来你已经在反省了是吗,Mark?"张乔看着他的表情,脸上的笑容比先前清晰了许多。
Mark随即安静下来。的确,如果那柄枪是用来杀张乔的,那么他很可能已经失职了。
张乔也不再说话,抬腕看了一眼手表,重新朝窗外望过去--原先坐在一起的工人们已经陆续散去,Thomas则依旧和那个小头目站在一起,正从Chou手里接过一支烟。
"差不多到点了。"掐掉手里的烟,张乔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打开门从车上下来。他的思路一下子明晰了很多,长时间纠结着的一个关节在这时豁然打开了。
Chapter 1(下)
1972年10月 时有小雨
依照华人的传统,葬礼过后都有四十九天孝期,所以Steve继承Simen家帮会的典礼一直推迟到10月初才开始筹备。
不过这也只是个形式而已--所有Simen家的人都知道,老爷子早在Steve十八岁开始就把帮会的事情逐渐转到了Steve手上,到他出事之前,可以说整个Simen家的帮会所有的生意都是Steve在经手,实质上的权力其实早就已经转移过了。
这也就是老爷子的死并没有让Simen家的帮会生意产生什么巨大动荡的原因--这也许是老爷子的先见之明,但也可能仅仅只是巧合。
不过死者已矣,很多事情,随着悲哀的淡去也渐渐地没有人再会去深究了,就比如老Simen真正的死因,或是他在出事之前究竟是不是已有打算要金盆洗手的问题。
十月的第三个星期是西区老啤酒街一年一度的啤酒狂欢节,这是城里一直沿袭的传统,每年的第一批新酒都要在狂欢节上免费提供给当地的居民品尝。需要说明的是,老啤酒街其实是一条由许多个家庭啤酒作坊组成的一条老街,这里出产的黄金麦芽啤酒在地中海一带一直都有很好的销量。
不过对于Jang和Simen两家来说,老啤酒街最大的意义还是在于它是两家地盘的分界线。以街两头古老的木制路牌为界,东区归Simen家,西区归Jang氏;而它本身则是Jang氏和Simen家唯一的一个在真正意义上共同经营的产业--这里出产的所有啤酒都由两家共同分销。
张乔和Mark一起绕过路牌走进人声鼎沸的老啤酒街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在云层中藏了好几个星期的太阳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沿着云片的边缘描画出一道绵长的、霞光似的金线。
这样的天色无疑是鼓动了更多人的心情,原本已经热闹非常的街面上转眼间塞进了更多的人,虽然还不至于水泄不通,但是要从一个作坊的摊位走到另一个,少不了还是要和很多人摩肩擦踵。
"今年比去年还要热闹啊。"顺手从一个摊位上端起一杯啤酒,Mark一边说一边喝了一口,另一只手又乘空从另一个摊位上的大盘子里抓来两块三明治。
张乔点头,同时微笑着从一个作坊主手里接过一大杯冰啤酒。作坊主美丽的女儿站在父亲身边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喝完,然后赶在父亲之前从他手里接过酒杯,脸上晕红一片。
Mark在张乔身侧看见了,乐乐地扬起眉梢,笑起来的样子看着有点坏。他把自己喝光的酒杯放回之前的摊位上,又接过作坊主递过来的第二杯酒,这时,他在对面靠着街边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身影--
Simen家的Mars?也就是说Steve Simen就在附近?f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张乔--他正在跟之前的作坊主谈论今年啤酒的口感和质量,还有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然后,Mark知道张乔看见了Steve,因为他习惯性地抿了抿嘴唇,跟作坊主道了别。
再接下来就是Mark再熟悉不过的过程--张乔静静地没入人群中,朝着街心拐弯处的一个小酒吧走过去。而他默默地跟着,最后在酒吧门口附近停住、四下张望,当然,偶尔会正好对上Mars那张一年到头都紧绷着的脸。
Steve很容易就在人群中发现了张乔的身影。他看见他站在一个作坊的摊位前,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跟作坊主聊天,脸上自始至终挂着一种懒散却温和的笑容。
那种笑容是Steve所熟悉的,或者说是任何一个见过张乔的人都熟悉的--它不会让人在一见之下觉得惊艳,只是懒散,却又有一种能够透进人心底的温和在里面,令人不知不觉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可以俘虏人心。
想到"俘虏"两个字的时候,Steve的唇角微微向上泛起了一个几乎看不出的小钩。他停下了脚步,接过Mars伸手递过来的一大杯啤酒,避开人群站进一处被摊位的接缝造成的死角,静静地喝、静静地看。
不远处一间作坊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抱着苹果的孩子,看着他、盯着他,很认真,几乎忘记了手里被啃到一半的苹果。
Steve察觉到了,微微侧目看了那个孩子一眼,却见那孩子在眼神与他相遇的同时露出两排并不整齐的牙齿笑起来,脸蛋很红,配上弯弯的眉眼和浅亚麻色的头发,看起来非常可爱。
Steve顿住了,朝着那个孩子看了很久,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对着自己笑,不过倒也没有深究;因为他一向认为小孩子是世上最难揣摩的生物之一,而你永远都弄不清他们相同的表情在不同的地方究竟代表着怎样不同的意思。
相对的,成年人就简单很多,但是前提是这个成年人不是张乔。
喝了一口啤酒,Steve任由脑子里的思绪飞快地交织旋转着,慢慢把目光放回那个总在微笑的男人身上--他看见那个作坊主年轻美丽的女儿满脸晕红地从张乔手里接过了他刚喝完的空杯子。
没有任何表情,他把酒杯放在唇边,一点一点地小口喝着里面金黄色荡漾着柔和光泽的液体,眼睛一分一秒也没从张乔身上离开。直到那个男人双眼的焦点落在他身上,并且正好望进他眼里,他才仰起头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剩下的啤酒,迎上那两道目光慢慢抿起嘴唇。
纠缠。
两个男人的目光纠缠。
很远,隔着一条五米来宽的小街和街道中间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着鼎沸的人声和不绝于耳的酒器碰撞的声音。
但是没有电光石火,静静地,静到可以沉淀下来,却可以揪着人心让它们狂跳不已。
一种......挑逗般的冲动......
透过沉淀,慢慢滋生出细微却炽热的温度。
烧。
从星星点点,席卷至整个身躯。
熟悉的狂躁从体内蔓延出来的时候,Steve垂下了眼睑。他的动作和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下巴依然微微抬着,嘴唇轻抿,但是呼吸却明显变得紊乱。
再抬眼,那人的眼神还在那儿,很从容地就再度跟他的纠缠在一起。
渴望......或是思念?
与自己的感情相同,或是不同?
Steve不能确定。
即使类似这样的情况早已是多次的重复,即使之前的每一次的答案都是肯定的,但是当下一次到来的时候,他依然不敢轻易确定--Steve
Simen的自负与高傲,在那个叫张乔的男人面前一直是最淋漓尽致地展现的,但其实只要他轻轻一碰就可以碎得无影无踪。
下意识地咬了咬了牙根,Steve转身把酒杯交给了离他不远的Mars,穿过人群朝街心拐弯处的小酒吧走过去。
那是一种指引,Mars明白,也因此而非常明显地皱了皱眉头,并且绷紧了脸上的肌肉。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像之前每一次那样沉默而警惕地随后走向那个酒吧,在边门的一侧不远不近地站着,不着痕迹地小心留意着每一个在门前经过或是进出的人。
至于酒吧的另一道门......Mars知道自然会有另一个人去守--那个总爱嬉皮笑脸看起来轻浮毛躁的Mark,在尽忠职守方面倒的确是让人无话可说的。
张乔推开墨绿色的酒吧门,眨动了一下眼睛去适应里面明显比街上昏暗的光线。屋里温暖而呛人的气味迎面扑来,有些难闻,不过都是一群男人待在一起的地方常有的气味,所以还能忍受。
酒吧的走廊不长,从门口进去三米左右就可以看到大堂,大堂左边有一道隔门,从这里进去就是包间。
这间酒吧在城里已经开了快六十年,老板和Jang家与Simen家都有些渊源,所以Jang和Simen两家在这里都有自己专用的包间。Jang家那一间,也就是现在张乔在用的那间在隔门后面五米远的拐角右边,门边的墙壁伸出来一米多宽,很隐蔽,一般人从旁边走过去也看不见包间的门。
张乔很喜欢这种隐蔽,觉得这样的地方可以给他独自思考的空间。但是在他发现这间包间其实是那个人与他共用的之前,他从没想过这里有一天竟会变成一个......偷情的场所。
抿了抿嘴唇,张乔为自己想到的那个词翘起了唇角。但他说服自己那并是不是在笑,然后走到包间门前,停顿了一下才伸手把门推开。
暗。包间里比外面还要暗,而且非常安静。如果不是被张乔推开了门,想必大厅里的音乐声和嘈杂声一丝一毫也不会进入这里。但他却没有因此而快速地关上大门,而是半开着门站在门口静静地环视包间里的一切--沙发、茶几,还有一个地柜和衣架,但是没有人。
在哪儿?
他本能地集中起所有的精神,努力用其它的感官来寻找那人存在的痕迹。
然后,他听见了门后的死角处传来的轻微呼吸--紊乱,却不急促,但已足以扰乱他的心境。
张乔知道,他其实应该因为心境如此容易被扰乱而感到惭愧,毕竟他早已经不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而且他明知这种情况的危险性。
但是因为危险就不去接触也不是他的个性,更何况他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他不会在任何一段关系之中让自己身居劣势,即使这段关系的产生基于一种感情,而与他在其中演对手戏的是连他也迷恋的Steve
Simen。
再一次抿住唇角,张乔从半开的大门走进包间,在从身后把门关上的同时侧过脸看向之前被打开的木门遮挡住的墙边。
他站在那里--Steve
Simen站在那里,靠着墙,看上去像是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了墙上,眼神中吐露着一种直白的渴望,混合着思念的味道,纠缠住张乔的目光。
"嗒",锁门。
两人的胸膛在脆响过后不约而同地增加了起伏。Steve依旧靠在墙边,张乔慢慢朝他走过去,在肢体接触的瞬间探身吻上他的唇。
Chapter 2(上)
Chapter 2
1979年11月 连日阴雨
Thomas到处都找不到Jack。二楼他的房间、书房、大厅和前后院的花园,Jack平时常去的地方他都找过了,但是哪儿都不在。他于是站在楼梯上大声叫起了Shakira的名字,然而听见声音跑进大厅的却是他的贴身保镖Chou和另两个大块头的打手。
"Shakira在哪儿?还有,有没有看见Jack?"Thomas一边问,一边还不死心地从二楼的气窗朝院子里看过去。
"刚才好像在厨房,我听见他们说要去试做一种什么美国试的派。"Chou在说话前将抽了一半的烟拿下来夹在指缝里,指了指大厅后面通往厨房的方向,"不过这会儿是不是还在那儿就不知道了。"
"行,那没事了。"Thomas点了点头表示明白,走下楼梯从大厅的边门绕道往厨房走去。
大厅与厨房之间有一条挺长的走廊,地面上铺着那种价格低廉但是防滑很好的地毯,两边墙壁上的墙纸也是廉价但是看起来却很不错的材料,一般一个季度就要更换一次。
这是标准的Simen式的勤俭作风:如果要顾及面子让每一个地方都可以经常看起来崭新和干净,就不要选用太过昂贵的材料去装饰那些损坏度比较大的地方--廉价但是看相很好的东西是当然的首选,因为可以随时更换又不会太过浪费。
Shakira显然是把这个作风沿袭得很好。Thomas走到一半的时候抬手摸了摸墙上的墙纸,知道这是这个月刚换上不久的。他因此而不得不再一次承认:虽然依然是以情妇的身份,但是Simen家现在和将来的女主人已经是非Shakira莫属了。
下意识地抬了抬唇角,Thomas在走廊的尽头听见了Shakira和Jack交谈的声音--隔着厨房与走廊之间的墙壁传过来,有些吵,听不太清楚说的是什么,但是隐约可以感觉到两个人都在笑。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声音突然让Thomas想起了三个月前--他代替Steve去参与某个教会孤儿院的捐款,而那个大厅也是同样的隐约掺杂着笑声的嘈杂。
Thomas实际的性格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嘈杂。他也不太习惯与那些半大的孩子们待在一起,虽然他们都努力地想要在这些捐款人面前表现出乖巧、活泼、听话又可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