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的清泉。
心中猛然一震,那双曾经以无限恨意注视他的眼眸,如今,竟连恨的烈色也失去了。
脚下,无边无际的雪白大地向四周蔓延开来。
路天行静静的站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雪花在风中飞舞着,裹住了他的身躯,就像纯净自然的一部分,和谐的融入
了这片茫茫白野之中。
昔日戎马生涯,于刀光剑影中杀敌无数的路天行已经不在了。
三年前一场噩梦,唤醒了尘世梦中人,涤净了一身血腥杀戮。
如今,只是如此沉默的望着他,也能感到那种沉稳中的广博。
望到他的第一眼,孟星扬就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转开目光了。
来这里见他之前,他也曾数次猜测:此刻的路天行是怎样的?再度相见,他会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的自己?依旧只是
恨吗?
若是他倔强反抗,不肯就范,就用最残暴的手段逼他低头,俯首顺从;若是他沮丧颓废,形同废人,就索性杀了他,
那样的路天行他不需要。
可他万万没想到,如今见到的,却是如此沉静的他,一如广阔大地,静静包容可时光;又如冬季的落日,将最后的光
辉给予冰冷的大地......
路天行所住的村庄离天城不过一天的路程,八匹御马展开骏蹄,半天的时间便已到了。
李云然的墓是崭新的,临行前孟星扬特意吩咐人重新整修过。那时,不期然的想:这样应该能讨路天行的欢心吧?
可是现在他又在暗自后悔:这样做,讨好的意味会不会太明显?会不会被大师兄看出来呢?他是会高兴还是会看轻自
己呢?
然,路天行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坟墓的精心整修,专心致志的上着香,墨瞳中闪烁着深重的沉痛。
风儿卷起几片雪花,落在了墓碑的字上。
路天行抬袖轻轻拭去那洁白的雪,修长的手指覆上那上面的字迹。
神情温柔之至,似乎他所抚摸的不是冰冷的石碑,而是轻柔易碎的李云然本人。
孟星扬心中猛然一痛,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顿了顿,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把路天行的侧脸贪婪的收入眼底。
心中有情的人是最美的,只是这情,却不是为他。
直待路天行上完了三柱香,孟星扬方才问道:"你......三年前没有回北潞吗?"
三年前,当他率领群怪出现在北潞皇宫上空时,守卫兵士惊慌一片,丝毫无措。可见路天行并没能把消息及时传回北
潞。而那时孟星扬的心底竟是一片惊慌:他怎会没回北潞?难道竟已伤重死于中途了吗......
"回去了,只是太晚了。"一阵狂风卷过,路天行打了个寒战,那个黑暗夜晚的疯狂记忆再次回到了脑海中。
"我在路上昏了过去,醒来时已是数日之后了,那时,北潞......已经被你攻陷......"虽然已经决定了不再去憎恨,
可是再次提起故国的名字,阵阵痛意还是止不住的流过心头,苦涩的味道如圈圈涟漪荡漾开来。
他稍停片刻,才继续缓缓叙述着:"救我的人是一对西贺夫妇,伤愈之后,我也曾回北潞找寻家人,可路府早已是一片
废墟,再无人迹。我四处打探,只听说父亲已经自尽殉国,其余亲人则音讯全无。我不肯死心,还是每天傻傻的等在
那片废墟之前,直到有一天,人们奔走过街市,彼此相告新王的登基的消息,我方才恍然大悟。新的时代已经降临,
而我却还在守候过去的残片......那天,我离开了过去的北潞......"
那晚,他梦到了李云然,三年来唯一的一次。
李云然说:"红尘浮世,诸多痴迷贪念,如长烟,如落日,日日隐去,夜夜神伤。如今,长烟隐去,落日西逝,尘世一
番劫难,我已走过。"
"走过?云然,那你可曾走出?"
"多年修道,我所求的,原本只是‘出来'。脱去了一身皮囊,才知道如我这般强求者,才是不能超脱之人......我想
忘却忘不了的阿烈,因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的人,为他而死,是我补偿当年弃他而去
的不该。而你,天行,你是我的弟弟,我的‘仇人',我想恨却不能恨的人,也是我此刻仍然放心不下的人......"
那一刻,即使是在梦中,路天行依然感到清晰的心痛,痛到无法呼吸--云然爱的人是楚名烈!是孟星扬!
早知云然对自己从没有过跨越兄弟之爱的感情,此刻终是听他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还是止不住的难过。
"天行......"李云然轻柔的唤着他的名字,向他伸出了双手。
那白玉凝脂的柔夷如天边白云,高洁,美丽,却又虚幻得不可触碰。
有谁能抓住云的身影?烟的脚步?
何况是只有独臂的路天行?
可是明知心痛,他却依然无法移开含泪的目光。
"我一世修道,其实从来都不曾懂道。我一世纠缠爱恨,却从不曾身行真正的仁义。所为仁者,不是圣人口中的那些大
道理,也不是个人的喜好憎恨,而是是否于百姓有利。我的死亡,你的失去,阿烈的怒罪,这一切都只为了消除三国
千年的征战,重现统一之国。这,便是大道。所以,天行,我的弟弟,请你不要再憎恨阿烈。"
"没有战争的世界?可是落入我眼中的分明都是战火肆虐的景象。"
"有灭方有生,有生便有灭。而仇恨,只能增加自己的痛苦而已,天行,放弃仇恨就是超脱自我,没有仇恨的你才是真
正的你。"
"可那样的仇恨是说放便能放的吗?"握紧了拳,心里止不住打颤。
"这人世间本就如此无常,多的是被弃置的命数,可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唯有‘原谅'才是人们活下去的希望。"
"原谅......那你原谅我了吗?原谅我曾双手染血,杀你同胞吗?原谅我明明是你弟弟,却阴差阳错的爱上你吗?如果
我非你之敌,非你之弟,你可愿交心于我?与我比翼双飞?"
"天行......"叹息,缠缠绵绵的沉默。
"我一生都在梦着天际长烟,却从不能抓它在手。云然,告诉我,究竟如何我才能拥有你?"
"傻瓜,其实我何尝是你梦中圣洁长烟?我一生为情所困,为爱而苦,又何来的飘然身影?何况如今我已非阳世间之人
,你何苦还把自己禁锢在对我的思念之中?我所遗憾的,只是你的仇恨深重,与阿烈的心性不改,倘若一直这样下去
,我唯恐天下百姓受难,而你们,我最重要的两个人,也将以我最不希望见到的方式对抗下去......"
"云然......"
相望的视线胶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北潞军帐,那一天,他们静静的凝视对方......
"天行,如果你不答应我,那么即便是来生,我也不会原谅你两次杀死我的罪。"逼不得已说出最残忍的话,即使心痛
,也要在最后的时刻把眼中的清泪忍住。
"云然,你在逼我......"不忍见他眼中的泪光,不忍听他心碎的哀求,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自己无法拒绝这样的他
。
"你说我逼你也好,胁迫你也罢,倘若你真心对我,就应了我最后的心愿吧!不然,我将真的化作长烟半缕,飘荡于浩
淼长空,永世难以超生......"
"云然!"
心中深埋的仇恨竟不及此刻突生恐惧的千分之一。路天行终是长长一叹:"云然,你在骗我,你真正放心不下的不是什
么天下,也不是什么百姓,占据你心的,始终只有你的阿烈。可是我答应你,再遇到孟星扬之时,我会放弃仇恨,尽
力陪在他身边,改变他的心性,助他做一个好君王。这样,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梦中长烟掩面而泣,落下行行清泪:"对不起,天行,对不起。我知道自己的请求何其自私,可是除了你,没有人能帮
阿烈。什么正道,仁义,百姓,统统都是借口,在我的心中最重的始终便只有阿烈,他是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可怜,
而我,却再不能陪他。求你代我好好陪他,爱他,这是我欠下阿烈的。"
路天行谓然一叹,你真正的心愿,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不是你,给不出孟星扬水一般温柔的幸福。可是,或许我
能指给他一条该走的路。
替天行路,代天指路,或许这就是"路天行"三字的含义吧。
一生修道的李云然却缠绕于欲爱不能,欲罢难为的情感,终于未能走出世俗的迷宫。而路天行却终于在一无所有的梦
中找到了该走的路。
"云然,答应我,倘若来生再相见,我要你放手今生的爱恨情仇,放你的心真正自由,让一切从新开始。我不要再远远
守望长烟遥在天边的背影,我不向你强求什么,只要让我紧紧跟随守护在你的身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如此足已
。"
"就算我永远无法回应你的爱情,你也愿随着我吗?"
"那么下一次,我便乖乖的只作你的弟弟。"
浅笑轻盈,终于破涕为笑的李云然像极了路天行心中渴望的样子。
"好,我答应你。来生我依然做你的兄长,我虽给不了你情人之爱,下一次,却要保护你,包容你,再不让你为我而苦
,直到能给你真正幸福的人出现。天行,这个牺牲无数人性命换来的和平时代,活着的你和他,要好好守护,连我的
那一份也一起......"
渐远的声音,模糊了梦中容颜,语毕梦醒,唯留唇边苦笑,还有梦中的那个诺言。
天逐渐暗了下来,寒冷肆虐着它的淫威。
路天行转过身来,望着孟星扬,慢慢的,笑了。
笑得那么的温暖,仿佛可以融化冻结在腊月寒冰里的心;但却又是那么的淡然,不复当年激情赤血的火热。
他在看着孟星扬,而孟星扬却不敢确定对方眼中可否真的烙印了自己的身影......
李云然已死,年轻热血的路天行也已在同一天死去,或许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让他深爱如斯了......
可是在孟星扬眼前的他又为何能笑的如此沉静自然呢?
在失去所有的日子中,他究竟在那个宁静的小山村中了悟到了些什么?
"我一直在等你的到来。"落日余辉,路天行的身影笼罩着一层金黄的光芒。
漫长的身影拉在身后的大地上,就像那漫长的黑暗过往,形影不离的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如果你来寻我,便证明你还没有找到你要找的东西。而我,也许能告诉你答案。"
爱情--许多年前,十六岁的孟星扬在李云然的怀抱中第一次知晓了它的存在,却又在甜蜜中永远被爱人所抛弃。
七年漫长的时间逝去,他已分不清什么是爱,什么又是不爱,可这一刻的悸动,竟令他不自觉的期待着......
期待......他当真可以期待曾被自己伤害得体无完肤的路天行,如今能带给他真正的想要的温暖与答案吗?
视线突然模糊了,才发觉天空又飘下洁白的雪来。
穿过雪凌的缠绕,用疑惑的目光望向飞雪那一边的路天行,甚至怀疑这是一个阴险的圈套--路天行在引诱自己,他知
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用温柔来诱惑他,在自己与他交心之后,然后再无情的抛弃他,伤害他--是这样吗?
他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对方的双眼,找不到任何臆想中的阴影,却也没有热恋的激情。
也罢,似乎很有趣不是吗?
他才是真正的帝王,权倾天下,永远无往不利的掌控者......孟星扬兴趣盎然的挑起一笑--若你敢骗我,我便杀了你
,若你不能告诉我这世间何处有我所寻之爱,我便毁了这一无所有了然无趣的世界!但是......倘若你真的能给我我
所找的爱情......
--那笑容倏忽变得温柔起来。
心中忽然明了,在蓬莱学艺十年,也是整整追寻路天行的身影十年。可每一次望到的,却都只是远远的背影。伸出手
,碰不到,唯有心中苦涩......
如今,他终于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路天行回以一笑,狂风卷起他的长发,散落在空中,与飘扬的衣袖相融在一起。
云然,是不是太多的牵绊让你的爱无法释怀?是不是太多的不忍让你的心无法自由?
云然,你忘不了的,恨不了的,我为你让它们在今生彻底结束--
来生,你依然是悠然飘在晨夕的高洁长烟......
路天行不自觉的咬紧了下唇,直到血腥的味道散开。
眼中,已看不到他的痛。他的心痛,早已深埋在了过去。留下的,只有为了那一个约定而活的,释然的他。
血洗天城那三天的记忆,他细细品味的回忆了三年,每一点,每一滴,都是支持他活下去的支柱。
不再恨了......不再爱了......留下期盼,等待来生的追逐与幸福......
长烟永远落不到大地之上,也永远碰不到西下斜阳。他与他,只曾短暂相逢在落日前的那一刻,留下永远的美丽传说
。
只是,当长烟与落日再度相遇的傍晚时分,仰头望去--
你会不会偶然想起,昔日残梦中那一幕如画的长烟落日?
忽而,强烈的头痛袭来,眼前刹那黑暗一片。
太熟悉了,过去的三年中,这样的痛已成为一种献祭的仪式一般,每日侵蚀着他的意识,凝固成不变的习惯。
路天行的身体晃了几晃,向着地面倒了下去。紧紧攥起的左手,指尖已经泛青。
孟星扬抢上一步,展开双臂,将那陨落的身躯的抱在了怀里。
落日西沉,哪怕是短暂的片刻,他也想用双手挽那留最后的光辉。
怀中之人身体冰冷,他慌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白狐披风,紧紧将他裹住,后悔着为何没有早些想到他的身体已不再如往
昔的强健。
疼痛已经彻底湮没了路天行的意识,他的身体开始挣扎着翻滚,无力的对抗着这无边无际的痛楚。
孟星扬用力的把他禁锢在自己的怀中,用自己的体温融化着对方的冰冷。
这一刻,心痛的滋味清晰的传了过来。他从不知道,过去这三年中的每一天,路天行如何独自面对这样的煎熬?就在
他歌舞笙萧,享受着虚假的幸福的时候......
怀抱着这样的路天行,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迎接幸福的开端,还是在见证悲剧的结束?
接下来的日子很简单。
白日里,孟星扬在路天行的催促下按时上朝,心不在焉的听着那些老臣们的奏章,所思所想的却是如何才能延治好路
天行的头痛。
第一次,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无力。一向自诩为强者的他,原来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散朝之后,匆匆回去寝宫,看到路天行还在的时候,才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明知道此时的路天行已不可能逃出这戒备森严的皇宫,可他却还是担心不已,担心某天他会就这样突然消失在自己的
眼前,就像每日黄昏时逝去的那轮残红落日......
太医们给路天行诊了脉,小心翼翼的开了方子递上来。孟星扬看了,愤怒的撕成碎片。
"混蛋,没用的废物,你们就只会开这些无用的方子吗?我要你们根治他的头痛,做不到的话就全部拉出去砍了!"
路天行轻轻叹口气,纵然作了这片大陆之王者,孟星扬还是孟星扬,对于自己不爱的人与事,永远残酷非常。
拉他在自己床边坐下,勉强稍稍平息了他的怒气。
"算了吧,他们尽力了。碎了的瓷器便无法拼合,你也不可能再找回一个完整无缺的路天行......"
路天行的语气淡然,似乎只是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那毫不在意的神情,反令孟星扬无言以对。
三年前的时候,他曾任意玩弄了路天行的身体,把对方的自尊踩在脚下践踏。看着他咆哮却无力的反抗,享受胜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