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韩墨北,我只是他有名无实的御妻,他不放我走,我也只能待著。」晃晃脚踝上的金丝,囚禁的枷锁。
「原来是这个,别担心。」碧衍神秘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把黑金短匕。「黑皇应允,你可以自由走动了,这些天你歹陪我到城外寻访名医,可不能拒绝喔。」弯身俐落一划,无坚不摧的金蝉丝绳瞬间断成两截,碧衍惊呼,这柄皇家短匕还真够锋利。
「他亲口说的?」怔愕,轻快灵活的双脚,似梦一般。但黑擎怎麽会…
「嗯,其实黑皇意外的好说话,在碧城时他对你那样冷酷,简直跟修罗魔王没两样,可昨天我在御书房与他会面,要求你作陪时,他只犹豫了一会儿便答应了,对了,这柄短匕他是给你的,收下吧。」碧衍没披露的是黑皇面色憔悴,目框隐隐红丝,看来是久未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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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分精巧的玲珑短匕,匕柄与匕刃等长,刃背上浮刻有墨色的磐龙刀纹,手柄基底是纯钢一体铸成,柄身上一圈圈缠绕的绳子,原以为只是一般剑绳,细看之後,赫然发现那竟是乌黑版的金蝉丝绳,持在手上,森冷匕芒中不失纤细,还比一般匕首轻盈,墨北受创过的双腕也能操控自如。
墨北心绪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压境,一片尘土灰扬,黑擎解他束缚是什麽意思?黑擎赠他短匕又是何打算?猜不透,看不穿,但心情却没有当初想像的欣喜若狂,若就此远走高飞,墨北几乎可以大胆假设黑擎并不会如他所言,处死秋儿、血溅碧城,甚至…也不会再纠缠捉补他…
这种心头上沈甸甸压了一块重石的感觉是为什麽?墨北烦躁的收起匕首,像是要扫除不该有的情绪,佯装欢快的对碧衍说道:「择期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对洛阳也算熟悉,可以介绍你一些好大夫。」
碧衍也是心思细腻之人,墨北眉宇间的挣扎与犹疑岂会观察不出,想必是因为黑皇,唉,千结万结,情结难结,难结难解。
嘱咐秋儿看门,墨北便协同碧衍出宫,黑擎派给他的黑龙令牌可以任他宫里宫外任意行走,晚了夜宿他处,不回桂木院亦无妨,这哪是後宫妾妃会有的权利,且比庙堂大臣高了不知多少,墨北刻意忽略更深的含意,兴致勃勃的与碧衍逛游洛阳城,连著七天七夜未归。
墨北欢乐,殊不知被他抛在脑後的那个男人,此刻如何的黯然神伤,心憔力悴。
北苑太庙,巨大的圆顶建筑,宽敞内室,供奉著黑族宗家历代先祖,除了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黑擎很少踏入这里,在众多灵位末端的是他的父皇───前任黑皇黑隶的墓牌。虽然黑隶在位晚年,纵情酒色,宠用奸臣,弊病丛生,尽失民心,但在黑擎心中,一直未尝忘怀小时候那段幸福时光,父皇带他猎鹰,有力的膀臂拉开巨弓,箭驰雷电,击坠遨翔苍鹰,他眼中的父皇高大威武,一双布满粗茧的手强壮的足以抵挡任何风雨───在那件事发生之前。
黑擎盘腿於蒲垫之上冥思,一手不自觉的按在左心窝,彷佛此刻还能鲜明的感受到那尖锐冰冷的痛楚。他睁得大眼望向”娘”,艰难的问:『为什麽?』丹寇般鲜豔的红唇,以往总是柔柔地哄著睡,哄著吃粥喝药,却夹带著恶意与杀意阴冷说道:『你阻碍了我儿的帝位…你、该、死。』
泪水满布双颊,犹还记得当时内心的呐喊──如果娘认为他阻碍了弟弟,他可以乖乖的躲在一旁不出声,不会再央求父皇带他游玩,也不会再缠著父皇,娘要陪弟弟,他也不会吵闹,他还可以帮忙照顾弟弟,一切只求娘别讨厌他,求娘…别杀他。
但回应他的是…确保将他置之於死地的狠厉拧转,匕首插在心口还不够,手腕一扭,他的心口破了一个大洞,将他天真的灵魂扯得支离破碎…
黑擎闭上眼,抗拒再为那股洪流淹没。
後来他在鬼门关前被国师抢了回来,鹤翎宫容不他,他去见父皇,原原本本的把来龙去脉道给父皇听,他以为娘不是娘,爹好歹是爹,但…错了,比起儿子差点被杀死,後宫的安稳比较重要,皇家的秩序比较重要,皇上现在疼宠的女人比较重要,粉饰太平、相安无事比较重要。
『擎儿,这其中定有什麽误会,修仪她是疼爱你的,怎麽可能会杀害你呢,肯定是你迷迷糊糊之际,错把恶梦当真,刺客潜入是侍卫失职,父皇立刻把侍卫长抄灭九族,你安心回鹤翎宫吧。』犹清楚记得他游移的眼神,避重就轻的态度,黑擎顿时体会到一件事情──皇家无情,无妻无子、无父无母。
他半胁半求的说动了父皇,赐他一座八王府,从此断了那无争自在的妄想之心,皇墙宫闱,肉弱强食、适者生存,不力争上游,就歹沦为荒郊野骨。
「皇上,人带来了。」
「你们退下吧。」
黑擎缓缓转身,看著那名微驼女婢,她发丝覆去半面,另外半面则是烧伤焚毁的疤痕,怵目惊心。「金枝玉叶的前修仪娘娘,做起下人干的杂活,倒也得心应手。」要在卧龙宫装置机关,需有足够时间,毒箭的角度、位置都在在显示,刺客深谙黑皇平日的作息,内神通外鬼,就是答案。
「皇上在说什麽,老奴惶恐不解。」她慌张张跪下,粗哑沙沙的破碎嗓声如同噪音般刺耳。
「不必装了,朕当年一念之偏,有意网开一面,没有真的处死你跟十四弟,只将你们幽禁在天涯海角,没想到你们杀害了守卫,擅自返京,还混入宫来。」印象里修仪是爱美的女人,每日光梳一头漂亮流云髻就要花上一时辰,为了报复,居然舍得把脸烧伤,她真的这麽恨自己。
「杂种,既然知道本娘娘是谁,想必连悄悄聚集在洛阳四周的三万精兵也都清楚了吧!哈哈哈哈,你这皇位也只能再坐片刻而已,过不了几天,它就归我皇儿了!」她愤然大笑,晃荡的发丝微微露出半边风韵犹存却看来丑陋无比的侧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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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擎无丝毫慌张之色,沈寂如草原狼月,泰然而立,不若君临天下王者的气焰嚣张,亦不若兵临城下的困者姿态萎靡,倒有隐士超然的宁静气氛。
修仪不见他惊慌失措,跪地求饶,以为他还寄望著那遥不可及的救兵,不禁恶毒讽道:「你在等你忠心的狗儿回来救驾麽!没用的!黑离已受困北疆,白沙帝国军挥旗南下,如今战得激烈,没有人能分神拨兵回京,你已是笼中之兽了!哈哈哈哈。」刺耳尖锐的笑声放肆张扬,一声比一声响亮,彷佛是要压去不安,说服自己这个贱种绝对难逃一死。
「你何不一次说完,你们不仅勾结外国,连朕的臣子也收买大半了。」黑擎举起净露,洒泄在历代先祖牌上,淡淡说道。「左相霍亥,右相郑得甫,两人平日水火不容,此番却都分别暗自助你们一臂之力,如今这个玄宫已经如同海外孤岛,只要朕踏出一步,立刻就会有”忠臣”前来”陪驾”。」驻守洛阳郊区的戍卫将军颜沼是个墙头草,不敢靠左也不敢偏右,这回两人同时给他施压,他虽不至於明目张胆的,叛,但也不会不顾生死的,护,不到最後关头,胜负已明之时,他是不会表态的。
「你连这个都知道!?哈哈,贱种!总算知道你多不得人心了吧!这大好江山合该就不是你的,趁早下诏罪己,快快让出皇位,本娘娘还能跟我儿说情,截去四肢,饶你鄙命!」这修仪过去精通诗文书画,颇有天赋,可谓才女,方在众多嫔妃中脱颖而出,深得黑隶喜爱,如今满脑子母仪天下梦,利欲薰心,哪还有佳人风采。
「朕得不得人心,朕是不知道,左相右相为何会挺十四弟,朕倒明了。」黑擎扯扯嘴角,同情那个早已失心疯的母亲。「因为十四弟是、个、傻、子,痴呆的一生只认得一个娘,霍亥野心勃勃,想把持朝政不是一二天的事情,有什麽比傻皇帝更好的傀儡呢?他很积极资助你们吧?动用各地人脉势力,黄金千万两毫不吝惜的捐作军饷,你以为真是服膺十四弟的”德威感召”?」冷哼,戳破她自以为是的妄想。
又道:「郑得甫是什麽角色,他自居清流,毕生以斗倒奸臣佞子为己任,可惜朕不从他意,用了霍亥,还用了一班贪官污吏,他嘴上不说,心里不满也瞒不过朕,你们找上门,他开始虽不客气,但想必午夜梦回也暗暗思量,幻想如果换了傻十四弟做皇上,他可以如何施展手段,扫除乌烟瘴气,名留青史,後来经几次劝说,他不也默许了麽。三万精兵包围京师,朕一个臣折也没收到,他倒也隐晦得紧。」各有私心,所以一个明助,一个暗来,都是想拉自己这个不听话的皇帝下马。
「住口!我儿才不傻!!!」被戳著痛处,修仪狂乱大吼,她可爱的宝贝心肝才不是傻子!!!她咬牙切齿,一双利目彷佛要将黑擎碎尸万段。
修仪当年虽收养的黑擎,但仍不放弃拥有自己血脉的希望,因此不惜使用辅助怀孕的禁药,此药虽能让女子更易受孕,但却对母体及胎儿有强烈的副作用,不但容易流产,就算勉强生下小孩,也有相当高的机率肢体残缺或智障。
十四弟长到二岁半,仍不会行走,说话零零落落,语意不清,御医检查後才发现他的异状,他是傻子,皇家生出的第一个傻子,天真无邪的不懂尔虞我诈,偏偏有一个权势欲望强烈的母后想要拱他上皇位,这是何苦。
「傻子当皇帝,不过任人操弄,左相右相虽目的不同,但都有心机,别以为他们会乖乖听你使唤。」妇道人家想垂怜听政?黑擎嗤笑她妄想。
「贱种!你也只有这时候逞口舌之能了!我的儿子会成新黑皇!你会变成阶下囚!他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这个天杀的狗东西五马分尸!不!五马分尸太便宜了!我要把你绑在玄宫前的广场,当著所有百姓的面,一刀刀将你刨骨剐肉!」她面目狰狞,双拳紧握,恨不得那景象立刻实现。
「在那之前…」黑擎弹指,两名黑卫军现身。「将这疯女扭送内侍府肃部去。」内侍府是专门负责照顾皇家在宫内生活的组织,其中肃部则是专门真对付那些意图不利於皇室的敌人,它不同刑部是由朝臣参与,光明正大的审判,而乃由太监秘密处决,所用上的刑罚,比刑部不知残忍千百倍,谓是让人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你敢这样对本娘娘!!!别忘了小时候是谁拉拔你的!你敢对我不敬,我儿不会放过你的!现在已经没有人站在你那边了,及早投降吧!!!放开我!!!」修仪刚才还趾高气昂,现在却狼狈不堪,有利的情势让她得意忘形,忘记她现在仍是脚踩黑擎的地,头顶黑擎的天,生死由黑擎掐捏。
女人一路叫嚣著被拖走,黑擎敛下眼眉,冷酷低语:「朕本来…就没有朋友。」周遭充斥著敌人,皇帝…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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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北与碧衍穿梭在大街小巷,寻访良医,洛阳为首善之都,自有许多名人高手,但愿远行者,却不好搜寻。除了洛阳本城,他俩亦前往附近的城探访,玄武人多半自豪其国,碧衍诚诚意意,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花费好几日功夫,才请到了三四位大夫跟他回去。
「呼,喝杯凉茶吧,辛苦辛苦。」任务圆满达成,碧衍也显得相当满意,终於可以轻松一下。两人在洛阳市中的茶肆叫了茶点,歇歇腿。
「哪里。」咕噜咕噜的大口喝茶,不受拘束,自由自在,哪是规矩众多的皇宫所能比拟。
话说已有半月在外了,宫里……墨北甩头,克制自己不去想不快之事。
「咦?墨北,你看看下面。」碧衍吃著甜糕,偏头说道。
「怎麽了?」坐在茶肆二楼的露天台,往下看去,不就是街道吗?
「你没注意到吗?」碧衍皱眉,表情顿时有些凝肃。「武装打扮的军爷变多了,你瞧,我记得前些日离开洛阳时,巡视的都是衙差,频率也不高,可打从刚才坐下起,短短一刻,至少有三队以上的军人经过。」军队驻守城郊,无命令不得擅自入京的。
经碧衍一说,墨北亦察觉不对劲之处,街上的摊贩吆喝一如往常,但此刻看来,却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这些人哪来的?
正待思索,大街上突然一阵马蹄骚乱,大批手持刀剑、杀气腾腾的军队如流水般涌入,不由分说的清道驱人,一字排开,硬是霸道的把路都占了。商贩措手不及,货物散落满地,那些士兵还以刀鞘做扫把,将人家的货物给拍至一旁,蔬果碎烂,汁液横流,华美的布匹、精巧的工艺都不留情面。小本生意怎堪这般糟蹋,几个人跪著磕求军爷给他们时间收拾,却遭狠厉殴打,领首的队长甚至拔刀喝道:「再多阻挠,杀无赦!」
「谁如此恶霸?」碧衍疑惑,天子脚下没有王法了麽?他虽来洛阳不久,但这里的治安一向维持良好,纵是大官经过,也是不许扰民的。
过没多久,一顶金帐圆顶的十六人豪华大轿缓缓抬入广场中心,,黄纱层层覆盖之下,似见一人影正襟端坐,头上还戴著金龙珠冠。众人大惊,难不成是皇上驾到???
只见轿前一名中年奸琐的男子,装模作样的高捧起一只黄轴,慢慢摊开朗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先皇隶帝寿终前授命十四皇子继位,遭贼人黑擎窜改圣意,谋得大位,并杀人灭口,屠尽兄弟,苍天有眼,正统之君万幸侥存,而暴君必将服诛,天道必得彰显,朕以上天之子之圣,诏令军民百姓一心,再复玄武王朝光荣之世。」语毕,万名军人齐声举剑大喊:「暴君服诛,天道彰显!」声势之大,撼动整个洛阳城。
「不好,这是叛乱啊。」碧衍叫糟,京城被控,还不见勤皇军护驾,这也没有比此更险恶的情势了。
「我立刻回宫。」墨北丢下这句,已不见踪影。他飞越在屋瓦檐宇之间,躲避叛军盘查,为什麽要回去?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与黑擎的感情纷纷扰扰,爱也好、恨也好、和也好、分也好,但有一点始终是清楚的──他不要黑擎死。
那是他最微小的固执。
正宫门前叛军陆续到著,与镇守玄宫的黑卫军对恃,墨北改弦易策,绕至偏门,那儿还未遭封锁,但明显增多的黑卫士,不难看出烽烟弥漫前的紧张。
「站住!来著何人!」侍卫阻拦了墨北。
「我有令牌。」他掏出黑龙令,侍卫小队长一惊,遂问:「您是韩墨北公子?」这称呼让他有些讶异,但仍点头称是。
「对不住,早半月前皇上已经下令,将您的名字从红册中删除,并收回桂木院,您已经不是西苑的人了,黑龙令皇上仍许你持有,但只能出宫不能再入宫,趁现在叛军还没将洛北门控制,您快从那边逃走吧,只要这令牌,关防都不会为难您。」
「你说什麽!?」墨北扬声愕道,不可置信,黑擎这是什麽意思!
「墨北公子快走吧,再晚就迟了,叛军兵临城下,皇上一纸谕令,任嫔妃自由抉择,留走随意,树倒猢狲散,西苑如今已经空无一人,所有的皇子公主也移至安全处所,这里即将成为血腥杀戮之地。」小队长好意相劝,回身继续坚守岗位。
背叛的人多了,偶而有几个忠心的笨蛋不也挺好。黑卫军誓死守护黑皇,不战至最後一兵一卒倒下,绝不罢休。
洛阳繁花,终有落尽之时。
31
御书房
桌案上仍是一叠叠的奏折,只是已经没有批改的必要了。
说也奇怪,黑擎每日过目的书件,没上千也有成百,这数量在诸国之中,已是惊人,但人皆记得他夜夜春宵,醉酒花丛,却无人赞扬他勤奋政事,将一个复杂大国治理得有条不紊,若要中肯评论,黑擎在位,难过的人只有官儿,顶著喜怒无常的上司时时战战兢兢,百姓倒都安居乐业,比他父皇黑隶的年代还要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