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做鱼都比做人好……”薛忆俯着头,让一池清波落进眼里,黯了色彩。
许夫人顿了一下:“呀,嫂嫂失言了。”
“不,是小弟老爱在人家好兴致的时候泼冷水,要不得的坏习惯。”他捻了几粒鱼食丢进水里,溅出微弱的水花点
点。
“想到什么说什么,才是真性情。老爷身边直率的人不多,成天价算计人,被人算计,还要在人前装笑脸,活得委
实辛苦。”
“能有什么办法?自己选的路,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咯。”
薛忆兴起,把鱼食丢得远远的,但看会否有不辞辛劳的鱼儿游过去。
“谁说不是呢。”许夫人微不可辨的叹口气,“做了许家夫人,能做的不过是尽量把后院维持好,让老爷能安安心
心的在外面奔劳。”
“我就跟一帆哥哥说,他娶了个了不起的嫂嫂,是多少世积累出的福气。”
并没有鱼儿愿意去享受阳光,薛忆扁了扁嘴。
“哪儿是什么了不起,不过尽着本分,念君可别捧嫂嫂了。”
“句句都是真心实意!”他昂起头,认真的看她。
许夫人拿团扇掩嘴一笑:“好甜的嘴,说的话能让石头都开出花来。”
“那不是老妖精了?”薛忆吃惊般睁大了眼。
“不,是惹人爱的小妖精,能叫人一辈子忘不了。”
薛忆呆半晌。
“嫂嫂这话说得,以后小弟都不敢出门,只怕欠上了一屁股情债,报应报应,下辈子再做不了人。”
“那就做了京城池里的鱼儿,有人养着有人宠着,没有烦恼,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和谁为了浮名争抢,不好么?”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
薛忆转动着眼珠子,又望着伸展出去的树梢尖戳着的,明澈湛蓝的天空。真是晴朗得毫无遮拦,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干干净净像刚刚洗过一般。
他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觉得眼里酸涩,便低下头扯了片草叶。
“但得看老天爷愿不愿意成全。”
“不是说,心诚则灵吗。”
“哦——”他拖长了音调,倏得站起来。
“那我得赶紧买高香去,嫂嫂说这京城里哪家寺院最灵验?小弟去求求,保佑来世做只自在的鱼儿,也保佑哥哥嫂
嫂良缘久长。”
“有心处,处处是灵庙。”许夫人不着痕迹的挪了半步,“说到了姻缘,念君怎么不为自己多考虑?”
“我吗?”薛忆指着自己,见她点头,顺途摸了摸鼻尖,“姻缘天注定,不是想要就能有,恐怕月老忘记小弟的红
线了。”
“怎么会呢?念君相貌俊雅,性格和善,真宣扬出去,不知道会涌来多少姑娘。”
薛忆别开头,拿草叶扫着下巴。
“身边有个偷寒送暖的人当然是天底下人的幸福,可是,以前想起来太过遥远,现在想起来,夫妻间也有咫尺天涯
,相较之下,一个人反而痛快。”
“话虽这么说——”
“嫂嫂不用在小弟身上再计较。”薛忆截住她可能再说出来的劝解之类。
“小弟厚脸皮的赖在一帆哥哥家里已经心有愧疚,又劳嫂嫂百忙里关怀,会让小弟更觉得难堪之极。”
“本是好意,怎么倒让念君难堪了?”许夫人眉头间现出了几道浅影,于是微微偏着头伏下了,捏扇柄的手指都蜷
紧,“是嫂嫂自作聪明,多此一举。”
“别这么说。嫂嫂那几句是对小弟的一片诚心,小弟铭感五内,只是太贵重,受之有愧,便就此打住吧。”
许夫人端柔的一张脸,看不出神色变迁。
隔了一会儿,她像是叹息地开口:“也罢。”
顿了顿,突然想起来似的又道:“嫂嫂方才忘记了说,这几天府里一些人听说了念君暂居绿汀苑,都赶着想要过来
问候,嫂嫂怕打扰念君,全拦了回去,现在想起来,竟也是自作主张,没有询问过念君的意思。”
薛忆丢开缠揉得破烂了,汁水染了满手指的草叶,用松了口气的样子说:“多亏有嫂嫂。要知道,小弟最不会人情
应酬,随随便便说出话来得罪了别人都不自觉。”
许夫人又拿出婉和可亲的面容:“胸无城府,方显真挚,如今这世上很少了。”
“您就别再夸赞小弟了,脸皮再厚,也会透红的。”
许夫人瞧着他扭捏侧开头,捂嘴笑出来:“没关系,念君站在水边,阳光照在那些红色的鱼儿身上,再反耀在你脸
上,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嫂嫂,你故意拿小弟寻开心是吧?”薛忆忽然被潋滟的水光映臊了脸皮,才发觉一直捏在手里的鱼食都粘成了灰
乎乎一团,撇撇嘴,厌恶的全都投入水,两手再使劲拍去残渣。
许夫人含着那份促狭余韵,看看他,回眼又望争食起来的鱼。
“以前老太爷说过,但为七分饱,不可十分足。鱼儿贪食,却不晓得自己约束,有多少吃多少,往往撑坏了肚子还
不自知。就如同有些人,一时得来富贵容易,如果忘了本分,忘了自己有多大肚量,总有一日会从蓬莱高台上,摔
下来。”
薛忆接过她递来的熏了馥郁玫瑰香气的手巾,精致的连绵不断的方胜纹绣边有点硬,角上的“和合如意”捏在手里
却柔得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融化掉。
他仔细擦着手,当点滴的灰白余痕慢慢的消失不见,他把手巾还过去。
“多谢嫂嫂。老太爷向来谨小慎微,所以才过得平平安安,他老人家的话,后辈自当牢记。”
第七十四章
跟随在许夫人旁边的丫鬟撑了伞遮掩住阳光,亦步亦趋地出了绿汀苑。
榕树有着粗壮的突出了泥土的根,薛忆略掸了掸,撩下摆坐上去。
有些糙硬的触感,自然没有绸缎裹着的丝绵软垫子舒服。
但是暂时,他还不想回屋里去。
没有带扇子出来,只觉得热热的汗从身体里渗出来,那些喝进去的凉茶,吃下去的汤汁,慢慢的,静静的渗透出来
,缀在皮肤上,等着挥散在空气里,或者被衣料吸收了去。
微微起了一阵风,卷着温热然而干爽的草香,掠过面颊,还恣意地刮起了额际和鬓边细柔的碎发,便撩动了脸上的
敏感,睫毛都被引得酥软,不听话地在眼睑上摇摆。
呼吸着庭院里大太阳底下晒出来的味道,人却躲在一处阴凉的树荫里,说不出的美好。
真像浮萍下面的鱼儿们。
不论多么短暂,不论如何的流花难掬,浮云不留,总有这么一个时刻,可以放开了沉迷。
一辈子有多长?
几十年和十几年的区别有多少?
平淡寻常的终老,和五光十色里早殇的一生,哪一种会比较好?
小心翼翼捧着护着手心里的一点奢望,只盼着不去迎接最恶劣的后果,是否会让心疲惫了?
薛忆想念起了已经遥远的季柯。
比大多数女人都要幸运幸福的女人,并且大概可以永远持续这么着下去。
许府雍容温和的正夫人,掌握了偌大许府宅院,却埋着卑微的期待,当期待成了空,唯一便只能守护着最后的骄傲
。
自己决定的路,哪怕嘣了脚也得继续走下去。
万儿端着熬好的凉茶走过来,唤了几声,都没有回音,探头一看,原来却是睡着了。
下午一直到吃晚饭,许一帆都没有出现,薛忆咬着筷子尖儿,看万儿往白釉瓷碗里添饭,随随便便地说:“你们老
爷总算是定了心去干正经事了。”
“公子是不愿见着老爷吗?”
“不是。”薛忆接过碗,“不希望太打扰到他。”
几天下来,万儿和这个没什么娇贵脾气的公子处熟悉了,说起话来少了些顾忌。
“小的倒觉得,自打公子来了,老爷变得和善多了。”
薛忆微诧地问:“他以前很凶么?”
“唔……”万儿想了合适的字句:“板着脸的时候比较多。”
“这么大一个府,老做好好先生,怎么管治得下来。”
“话虽这么说——奖惩是清清楚楚的,但是,有时候会让人觉得忒严厉了,不像夫人那么亲近。”
“他是大老爷,总不能去像个女人家。在外面劳心劳力的,好不容易回家了,看着不顺眼可以发发脾气,再骂骂人
,只当是发泄火气。”薛忆舀了勺茄汁鱼羹,“不要太在意。”
万儿撇了嘴,稚气未褪的脸上挂着不满:“公子说起来容易,您是没见过老爷训斥那些个犯了错的,听得人身上直
泛凉。”
“好啊,夏天可就好过了。”
薛忆没心没肺的打趣一句,只差没有抚掌赞叹。
万儿睁大了眼看他,说不出话来。
“中午的莲藕挺好吃的,可以让膳房明天也做吗?——很麻烦就算了,”
“小的一会儿就去。”万儿忍好久才憋下一口叹,垂着眼说。
难得起了凉风,薛忆拖了张太师椅,贴着窗棂坐在廊上,翘着脚吃葡萄。
一个个紫红皮的大粒葡萄,鲜嫩漂亮,透着股水灵灵的劲儿。
用指甲掐果蒂处的小口子,顺着一剥,露出沈绿色的果肉,水晶一样透彻的,可以数着藏在里面小粒的籽,随之涌
出来甜美汁水,顺着手指在皮肤上蜿蜒,淌满了每一条纹理,在将沉的斜晖里都映了灿灿的光,滴在衣襟上立刻就
漫出深的水渍,绽开一朵娟丽的花。
薛忆低头看见,就蹙起眉头。
“真糟糕。”
万儿从旁边小木盆里拧了块湿手巾擦那地方,说着:“马上洗就能洗干净。”
“是吗?”
“留淡淡的一点,不注意看不出来。”
“原来如此——”薛忆若有所思的嘀咕,“要是早知道,我那件水桃红的也不至于才穿了一次……一滴石榴汁,坏
了一件衣……”
“啊,老爷。”
万儿正给薛忆擦着,冷不丁地,瞥见从院中间石径上走过来一个人,慌地转了身子垂头。
薛忆含着粒葡萄,闻言斜眼瞟了瞟,丢开依附在手指上不肯下来的果皮,拿手背抹了嘴站起来。
“一帆哥哥,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下午有事耽搁,好容易才从席上溜了,就来看看。”
许一帆上了廊,瞧见矮凳上果子和残渣,笑着问:“好吃吗?”
“不错,哥哥要不要吃点?”
许一帆摆了摆手。
薛忆从他身上闻到了馥醇温热的酒香,漫漫扩散了,溶进暮色里。
“你喝酒了?那就该回去休息,我这里没什么特别好看的。”
许一帆眯着眼,指节抵在嘴边顿了一下:“我就是想见见你。”
“唉,今天见明天见又没有差别。”
“今天不是明天,明天不是今天,怎么没差别?!” 许一帆眼里蒙着一层湿润,连口舌都要朦胧起来了,
薛忆没奈何地拉了下他的袖子:“那就进来吧,我给你倒杯茶醒醒酒。”
一边把他往屋里带,一边让万儿收一收外面的残局。
“不,拿酒来,我还从来没有和你对饮过。”
“改天吧。”
“就今天!”许一帆异常地坚决,站在门口不动,“你这句敷衍,不知道兑现是哪天,意至便行动,我若待明日,
万事成蹉跎。非要等着最后一杯饯别酒,才与我同饮吗?”
“好好,万儿,照你们老爷的话,去拿酒。”
薛忆被他叨得耳根疼,只得将桌上茶具移开,又见他伫立着直直看着自己,暗叹气,牵了他袖袂拉到桌边。
“先坐下。酒席之上必是没吃进什么饭菜,要不要叫膳房熬点粥?”
许一帆摇头道:“你的酒量好么?”
“怎么说呢——”薛忆想了想,“不敢妄称海量,比寻常人好一点。一帆哥哥若是要与小弟斗酒,就免了吧,你已
经喝过,我可不想落个‘胜之不武’的名声。”
许一帆的神情有些复杂,好像憋了满肚子的话,却什么都没有说。
少顷,万儿端了酒进来。
细颈圆肚的酒壶,绘着缠枝牡丹,两只同色的小盏,润润的,泛着暖洋洋光彩,可握在手里却有淡淡的凉劲儿。
万儿给两只酒盏都斟满了,清清亮亮的液体,散发出甘冽醇厚的香气,飘啊飘的灌进鼻子眼儿里,整副肠胃就蠢蠢
欲动起来,隐不住的欲望叫嚣。
上次喝酒还是在无锡的时候,和季庄主在酒楼装样子,结果折腾得够呛,从那以后季良就老是有意无意地盯着不让
他碰酒。
想起来,就像已经隔了好几年的光阴。
满目的落英无痕,山中百年梦一场。
其实他的酒量比起寻常人不只是“好一点”的,还从来没有人听说过,长庆城那个第一妖精调教出来的红牌,真正
醉过——伪装出来的倒是常见,不能太让那些爷丢脸不是。
迷了眼醺了脸,七分朦胧恰恰好。
娇不胜柳,弱不迎风,歪歪斜斜依附上去,用打着颤的胳膊去缠了脖颈,在火热的唇舌里寻干渴的解脱,摩挲,展
转,呻吟,故意缭乱了层层叠叠靡丽的花帐,和重重复复靡丽的灯火,拼了全身气力。
羞吻柔肠百回,玉体苒苒纤指扣,泻了满眼如瀑绸发。自敛目艳眉,在穿亭柳风里燃情。欲拒还迎,欲说还休。乱
红飞渡,绝宋风情,都付与这千般缱绻,香雾腾霞。
那些爷们最爱这一套,从不追究真假。
还不是一样的,化银子买风流,为什么就这么执着地要讲究一个“情调”?
他们要乐趣便给他们乐趣,他们要舒爽快便给他们舒爽,他们要展现凛凛威风,就把自己装作最卑微最娇弱。
流着冰冷的眼泪告饶,抖着淫糜的腰肢切切哀求。
心里面,却是尽情的疲惫的嘲笑,唇角上挂一瞬讥诮,嘴鼻里则慢慢调出,急切的喘息。
“小弟先敬一帆哥哥一杯,感谢哥哥能记得小弟。”
薛忆端起酒盏,举至齐颌。
“这有什么可谢的?我怎么会忘记你?当年老一块儿玩耍,一块儿读书,还一块儿被先生骂。”
许一帆说着就笑出来。
“诶,我可很少被骂,即便有也是被你和他们几个拉下水。”
“唔?这么说是哥哥有错,哥哥陪个罪,先干为敬。”
话毕,他仰脖子就干了一杯。
薛忆便也喝了这一盏,却被许一帆责备是“不爽快”,拉着又灌下去两杯。
“好了,酒已过三巡,哥哥还是回去歇了吧。”
“这是在赶我走吗?” 许一帆把酒盏乓一声砸在桌面上,震得放小菜的碟子和另一只盏都叮叮当当碰了个欢快。
薛忆抖着肩眯了下眼,浅弯了唇角,道:“你已经醉了。”
“酒不醉人是人自醉,我很清醒,所以我才没醉。”
“只有醉了的人才会这么说——”
“我绝对没醉,要不要我背一遍《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