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彦歌
·一·
一方明月,如彦如歌,幽幽地照亮斑驳树影下的苍凉。
“鸿!你又杀人了!?”苍白的脸色凸现男孩的震惊。
“烨,我若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掉我们吃了!”浑身是血的少年用力摇晃着对方比自己更纤细的肩膀。
夜风扬起散落的黑发,乍起的寒风里,染血的面孔甚是狰狞。
“为什么?”男孩跌倒在血泊中,微微颤抖的唇快要咬出血来,“人……为什么要互相残杀?!为什么?”
“别看了……”与以往每次一样,沾血的手把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他闻到了血的腥味,尝到了眼泪的苦涩。
已然沾染了罪恶的他们,还能得到救赎吗?
“如果可以,我希望人世间没有灾荒,没有饥饿,没有战争,没有苦难……”男孩颤抖的双唇,失控地低喃。
“我知道,我都知道……”回应的他的,依旧是那句仿佛听过千百次的沉重誓言,“如果可以,我要给你一个天下……”
那一年,酒风山以南,各国势均力敌,战事不断。
大地颗粒未收,灾荒连祸。
流浪的命运,第一次亲眼目睹人吃人的人间惨剧。
那一年,鸿十五岁,烨八岁。
鸿的颈项上挂着一块刻着龙的白玉,纯洁的玉石无论如何也沾染不上鲜红的血色。
那玉佩原本是烨唯一的宝物,但现在它却安稳地挂在鸿的胸前,仿佛找到了它真正的主人般闪闪发光。
若不是它的光芒吸引了鸿的视线,如轻风般孤独无依的烨不可能活到今天。
起初,鸿抢了烨的白玉,任凭烨苦苦哀求。
“放弃偷走玉佩的打算,乖乖地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后来,鸿以烨的主人自居。
烨没有回答,只是咬着下唇,狠狠地盯着鸿的眼睛,像一只发怒的小犬,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
单薄的武装,丝毫威吓不到对方,只换来鸿的嘲笑。
烨没有放弃他的玉佩,鸿没有给他任何取回玉佩的机会。
然后,不知不觉中,他们竟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依偎,彼此的牵挂。
有时候,鸿会感激命运,感谢那块让他第一眼看见就想占为己有的白玉。
缘起,就是那块致纯致美的玉。
那纯色的清澈,就想烨的眼睛,仿佛能映出人世间的一切丑恶。
可他永远也无法想象,缘灭,竟然也是原于那块致纯致美的玉。
一伙武士打扮的人强行带走了鸿,因为他脖子上挂着没落皇族的信物——九龙玉佩。
被留下的烨,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陷入空洞的世界,只剩下无尽的时间。
直到他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直到他再也流不出眼泪。
他知道有人把自己抱了起来,带离了那座他们栖息已久的荒坟。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温暖的日光,轻柔的橙色笼罩着一双慈善的眼睛。
“孩子,相逢既是有缘,你可愿出家为僧,做我的徒弟?”
那双慈善的眼睛很亮,烨看不到一丝谎言和欺诈。
“你会吃掉我吗?”柔和的夕阳令人有些恍惚。
“当然不会。”那秃头的中年男子笑了,“我想你做我的第二个徒弟,你愿意出家吗?”
没想到战争连年的乱世,竟与和平安定的时代一样,连个乖徒弟都很难寻到,不过今天他觉得自己没看走眼。
“出家?”烨迷惑了。
“对,你要先剃度,然后每天跟着我学经念佛,潜心修行以求来世成佛。”
“成佛?”那是神灵的救赎吗?烨眨眼。
“对,成佛,然后再也不用经受人世间的苦难。”和尚依旧笑得慈悲,“你愿意吗?”
这是一个天大的诱惑。
“你不会吃我,也不会让我饿死?”烨想再次确认。
“当然,我不会吃你,除非我先饿死,否则你不会饿死。”和尚再三保证。
那双慈善的眼睛可以信任吗?
他可以信任自己只能用眼睛看到的东西吗?
可是,他好像别无选择……
“好,我答应你。”烨轻轻地点头。
和尚咧开大大的笑脸,满意地连连点头:“好,你师兄叫如尘,从今天起,你的法号就叫如彦!”
彦,义为“才”,希望这个可爱的孩子可以成仁成才。
和尚拉起男孩瘦弱的身体,甩掉衣袖上沾染的黄土,微笑着踏上了归程。
烨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高兴,但那种坦荡的笑法令他感到安心。
忽然回头,看见西方火红的落日。
他开始觉得,做和尚许是件不错的事……
五年后,大地以不间断的天灾回应人类的战争,失去物质依靠的人们,也失去了战争的依靠。
就在各国休战准备休养生息的时候,一只不知源自何方的军队占领了人们的视线,他们的旗号是久远年代里曾一统江山的没落皇室——羽。
为首的羽烨年方二十,以前所未有的王者之资与深谋远略独领一方,凭难以想像的迅猛速度吞噬了江山版图。
短短一年,酒风山以南的全部疆土已划归至大羽的统治之下。曾经雄踞各处的皇室贵族,招降的招降,自尽的自尽,还有一些冒着生命危险穿越积雪连年的酒风山,逃亡至北方不知名的蛮夷地带。
大江南北,统一的局势盛况空前。
烨,义为“光明繁盛”。
传言烨帝虽年纪轻轻,却独具王者风范,天人异柄,武功智慧过人,是受神灵派遣的救世之主,更有上古流传至今的宝物九龙玉佩为证。
乱世造英雄。
英雄出,乱世平。
大羽开国之初,修养生息之际,适逢天降甘露,万物复苏。
一时之间,烨帝神化成仙的故事广为流传,万民景仰,百官朝拜,开辟一片全新天地。
烨帝初年,下诏寻找一个名叫“烨”的十几岁男孩,历时两年未果。
烨帝三年,国庆祭天之后,有人看见他们神明一般的帝王残忍地杀死了身边的几个太监,然后若无其事地对月饮酒,疯言疯语。
当然,看见那一幕血腥画面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被割去舌头成了永远也不能再说话的哑巴。
杀一儆百永远是行之有效的,从此,再也没有人对宫中偶然失踪太监宫女的异事有半句疑言。
烨帝四年初,繁盛的预兆愈加鲜明。
丞相大臣的怂恿之下,举国上下向烨帝进献各色美女,望我王早日立后,传承子息,以保我朝江山千秋万代。
自此,烨帝虽有后宫佳丽无数,却没有一个可以中意长久,更没有半个子息出世。
烨帝四年夏,一个将来险些改变大羽命运的女子出现在烨帝的眼前。
那是一股强烈的预感。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
午后浓烈的日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烨帝一人,无所事事,在平日狩猎的御用围场席地而坐,闭目发呆。
再多的树荫也遮掩不了那几乎噬骨的热度,只因那股燥热有一半是发不安者自体内的。
“烨……”干涸的唇轻轻颤动,无意唤出的依旧是梦中人的名字。
多少年过去了,他仍然忘不了那个瘦弱的人影,那张苍白的小脸,清澈的眼眸,轻轻喊出“鸿”时的羞赧神情……
好梦被惊扰时,是难以抑止的愤怒。
睁眼看清对方,却又是完全相反的震惊。
那双眼睛!
他以为他还在梦里!
未经思考,迅速伸手将来人拉向自己,翻身将其压在身下。
原来是个女的。
烨帝有些意兴阑珊,不过他到是不记得自己的后宫之中有这样美艳的女子。
尤其是那双眼睛,偶然的侧影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一双清泉。
唇角不自觉的扬起,就是这样看着她,他竟有想笑的冲动。
“你叫什么名字?”羽烨知道如果自己不先开口,那么他们怕是要维持这个样子保持沉默到明天早上了。
“落雪。”逼真的压迫感,慌乱之后,女子恢复平静,标志的五官全部回归正位,露出耐人寻味的浅笑。
“你从哪里来?”她面对自己的冷静自若令他感到惊奇。
“天上,我从天上来。”自称落雪的女子轻轻地回答,柔和的声音很悦耳。
“哦?可现在是夏天,怎么会有雪从天而降呢?”羽烨的兴趣更浓了。
“我奉了天神的旨意,来到你的国家,你的面前,我是带着神谕而来的。”女子把天方夜谭说得如真似幻。
“神谕?”羽烨笑了,第一次,他在女人面前笑得自然而然,“你说说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神谕?”
“陛下若立我为后,定当保我大羽江山千秋万代,永垂不朽!”女子说的极其认真。
“什么?哈哈……”羽烨笑得放肆,“怎么会有这种神谕?你既然知道朕的身份,还以为朕会相信你的一派胡言吗?”
有一瞬间,落雪以为自己会迷失在对方迷人的笑容里,但她没有,因为她背负了沉重的使命。
“信不信在你。”那抹艳丽突然显得冷俊。
“你在诱惑朕吗?”羽烨将脸凑近对方。
“你觉得呢?”冷艳的笑绽开一朵媚惑。
“好,朕就信你,不过……”羽烨故意凑近她的耳边吹气,“你要让朕先尝尝神谕的味道……”
单薄的罗衫被轻易扯开,它的存在原本就被设计成摇摇欲坠的危险。
现在,她以为她终于接近了她的目标,只要抛弃自尊,只要挨过那些屈辱和痛苦,她就可以完成她的使命。
但她错了,她以为她可以忽略掉这个英俊男子的热情和邀约,她以为她可以轻而易举的掌控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她错了。
在这场斗争中,她输的一塌糊涂,甚至想要放弃一切只跟着他飞翔云端。
可是,她还不知道,此刻自己竭力逃避的梦幻接触,将成为她生命中最闪亮的痕迹……
是秋,烨帝不顾众人异意,立来历不明之女落雪为后,同时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封后大典之夜,冷月孤星,犹为冰凉。
“放弃你的小聪明,乖乖的跟着朕,朕不会亏待你的……更何况,你父兄的在天之灵,也希望你过得快乐吧?”
烨帝突来的试探,令刚刚因为计划顺利得几乎要喜极而泣的人浑身发抖。
“你调查我?你知道我是谁?”落雪张大震惊的眼。
“你以为朕真的会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做大羽的一国之皇后?”烨帝笑得冰冷,“你以为朕的江山是随随便便就到手的吗?”
“我……”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没错,她就是为夺他的江山而来,因为他的侵略,她失去了家人,乃至她的国家。
忍辱活到今天,为的就是夺取他手中的江山!
“你好好想清楚,别做对自己不利的傻事!”烨帝一挥手,帏幕后,一个侍卫押着一名女子现身。
“遗霜!?”他竟以她唯一的妹妹做人质威胁她!
“你认得她?”烨帝伸手扳起那名女子的脸,却意外地看见一双更像他的眼睛,稍微一愣,继续道,“看来朕没有抓错猎物!”
高明的猎人,永远懂得如何找到最简单的捷径。
冷笑着,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只有皇后才有资格入住的倚泽宫,也带走了那个名为遗霜的女子。
大门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格外清晰。
耳中刺痛着,轰鸣不已。
千算万算,她还是低估了这个男人的实力,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她以为他早已迷到在自己的温香软语之中,殊不知,迷失其间原来只有她自己。
如果她能保持惊觉,如果她不被顺利的假象蒙蔽,如果她没有自作聪明把遗霜接进宫来,那么……
只可惜,现在一切都的假设都没有意义了。
她已经错过了刺杀羽烨的最佳时机……
不,她绝不认输,至少她还活着,至少她已经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皇后了!
只要她有了孩子,只要她的孩子将来登基做了皇帝,那么,她一样可以报灭国之仇!
阴冷的月光,即使是最好的材质,也抵挡不住那份彻骨的寒意。
此时,秋意已尽,留恋暖夏的,只有人自己而已。
羽烨试图把自己灌醉,可那酒却越喝越淡,几乎失去了酒味。
“啪”,重击墙壁的酒壶应声而碎,在月光触及的地方散落一地银屑。
“烨……烨……”酒气中吐出的字有些模糊,但遗霜清楚地认出了那个字眼。
仿佛包含了无尽的悲伤与依恋。
这里,只有帝王才有资格入住的万金殿上,此刻,只有她和她眼前失落的帝王。
她不知道什么国仇家恨,从小就被寄养在山上的庙里,山下关心她的人只有落雪姐姐。
只要是姐姐的决定,她一律不会反对。
但今天,她犹豫了。
如果侵略与灭国可以换来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那么她觉得那是值得的。
只可惜姐姐听不进她的劝解。
可眼前,这个已经得到天下的男人,却依旧是愁苦万分地喝着酒,说着酒话。
完全不像一个帝王,而仅仅是一个为情所苦的痴情男子。
难道这就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玩笑吗?
让失去一切的人为仇恨而活得精神饱满?
让得到一切的人为情愁而活得心碎欲绝?
“烨……你在哪里……烨,我已经打了天下给你,可你呢?你究竟在哪里?!”
“没有你,我要天下有什么用?”
狂乱的男子,狂乱的心情。
遗霜缓缓地靠近他,妄想安慰他的悲伤。
她为他的深情感动,只可惜他深爱的对象不是姐姐。
“烨?”羽烨紧抓住遗霜的衣袖,用力拉扯。
他觉得他看见了他的梦想!
“啊……”被强而有力的手臂突然抱起,遗霜本能地惊呼。
然后,她被抛到龙床上,看见一张迷乱的脸逼近自己。
屏住呼吸,她已无路可退。
“烨?”在很近的地方停下来,羽烨妄图看清眼前的景象。
夜?还是烨?遗霜眨眼。
“不,你不是我的烨!”羽烨突然变得烦躁,不断扭动着身体,仿佛挣扎于陷阱之中的困兽。
遗霜注意到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
“不!你不是我的烨!!”低哑的嘶吼像带着血的味道。
被酒熏染的眼眸,却意外地清明。
遗霜紧张着,害怕着,直到那困兽终于停止了挣动。
他静静地靠在她的怀里,就像初生的婴儿回到母亲的怀抱。
预感是对的,这个男人外表虽然冷酷无情,内心却隐藏了不知名的火热。
那火热太绚丽,太惑人,姐姐会喜欢上他是迟早的事,只是……她不希望他们的结局是悲剧。
可那无名之火,究竟是什么呢?
第二天早上,烨帝自宿醉的痛苦中醒来。
“你都看见了?”冰冷的声音不像平日那样有力。
“奴婢什么也没看见,奴婢只希望陛下龙体安康。”遗霜抬眼,直视对方探寻的眼。
澄清的目光,丝毫不染杂尘。
他看不出半点儿破绽。
“你的眼睛告诉朕,你不愿做你姐姐的帮凶,是吗?”烨帝又问。
“只要天下人安乐,只要陛下安乐,遗霜就算是死,也不足为惜。”遗霜答得沉静果决。
“好,但愿你没有欺骗自己的心,否则你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惨痛的代价!”烨帝轻笑。
凭这些天在宫里的经验,她知道这个男人笑得越轻,就代表危险越大。
但她毫无畏惧,因为问心无愧。
“请陛下放心,奴婢自小在山中寺院长大,既不懂舞刀弄枪,也不懂兵书阵法,只知道慈悲为怀,以德报怨。”遗霜浅笑。
“哦?以你的德报朕的怨?”烨帝挑眉。
“奴婢不敢!”遗霜跪地行礼。
“哈,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遗霜!”烨帝咧嘴大笑。
天上偶然“遗”落的一捧“霜”露吗?
是个比姐姐落雪更加厉害的角色呢!
不光是因为她更像烨的神态,更因为她脑中的智慧与豁达。
“只要你好好服侍朕,朕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奴婢谨尊圣旨,定当尽心尽力侍侯陛下!”响亮清脆的声音环绕在寂寞已久的大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