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第三、四篇)+番外——控而已

作者:控而已  录入:07-12

第三篇:南风

南风·第一章

“暑假了暑假了。”

这样说的容若心里想:要是有两个月的话,这么念起来的感觉会很痛快啊。

近年来,龙岩的夏天变得有些热。到了七八月间,夜里也要吹那么一两个小时的电风扇才能入睡。他原本住的位于

二楼的那个房间,本来就比较不通风,加上对面自他高中二年级以来就建起来的邮电局职工宿舍挡住之后,越发严

重。高中时,龙岩温室效应还没那么厉害,近两年不知是跟着全球一起变暖,还是因为城市的私家车大幅度增加,

龙岩变热了许多。

离开家六年,只在寒暑假回家,此前他也提过换房间一事,老妈一向不太同意。老妈说:你又不见得要回来工作,

这么一换,你哥怎么办?

老哥的房间比他的通风许多。老哥自大学三年级见习后就鲜少回家,四年级五年级实习,之后考到广州去读研究生

,转了博变成直接攻博,毕业后又留在广州那家附属医院,忙得都没时间吃饭睡觉的样子。每年就不过过年的时候

回家而已,工作的第一年还因为要值班回不了家,七八月份向来是不在家中的。

容若打电话向老哥诉苦说老妈偏心,放着他的房间养蚊子,当时在读博的老哥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你的地位

还是那么低啊。”

老哥以前并不是这种感觉的人。自从实习之后,性情就变了很多,不再像个书呆子状了。问老哥怎么回事,老哥说

:那么呆要被人欺负的,这叫进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嘛。再说了,我以前也不呆吧,看你这是什么话?

那也不必变得这么油嘴滑舌啊,容若嘀咕了很多遍。心里想:说不定是因为他以前和老哥并不是太熟的缘故,说不

定老哥以前在家里人面前的样子不是在同学朋友面前的样子。

和哥哥不熟的弟弟并不少见吧?年龄差距是有很大关系的。四岁真是个不尴不尬的差距。一两岁的话,打闹大的居

多,五六岁以上的话,带大的居多。两岁和六岁,十岁和十四岁,就觉得总是和不上去的年龄差距。加上容若其实

只在学龄前有和哥哥一起疯玩的记忆。自从进了体校以后,不要说老哥了,其他的玩伴也少得可怜。初一后终于不

上体校了,那时哥哥已经高三了。随后就去了大学,一年出现那么一两次,要说熟,还真的熟不起来。

后来渐渐长大了,发现兄弟之间可以聊的话题反而越来越多了。然后才觉得原来和哥哥也可以很亲近。最近几年,

家里要是有什么事,兄弟间都会相互商量。

去年夏天,他在龙岩找了工作,对此,老爸还知道恰如其分地表达高兴,老妈却念了几句,说:早知道要回龙岩工

作,读什么研究生?

容若心里想,要不是读了研究生,估计他也不见得会回来工作啊。

研究生虽然是公费的,生活费却少得可怜。文科生——古汉语专业的,出去做家教都不受欢迎,因此只能靠给老板

打点小零工,或是写一点文赚钱糊口。他读研后,就不向家里要钱了,故而过得非常凄惨。只有两年的研究生学习

,当中唯一的一个暑假只放十几天,他因为车票太贵没回家。嬷想他了,在电话那头常常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他说

过年就回家。平常的时候因为忙着打工,也不怎么经常打电话回家。

他忘了,老人家的时间并没有那么长。嬷看起来是会活到一百岁的样子,他也总觉得就是这样。

去年春天,放过寒假后他去北京不久后,打电话回家,嬷的精神就有些不好了。问她什么事,她总说没事没事。因

为又在忙毕业的事,找工作的事,他也不怎么往心里去。五月份的时候打电话回家,嬷在电话里的声音越发虚弱。

家里人知道瞒不过,就告诉他实话了。自春节过后嬷就一直肚子痛,可是进出了好几次医院,就是查不出什么原因

。进医院做些有创的检查,导致她每次出院,都比入院前虚弱更多。

老哥是知道这件事的。容若对于父母瞒自己这件事有点想不通,又有点难过。跟老哥说了之后,老哥说:我是学医

的啊。爸妈也是怕耽误你找工作嘛。

哥哥由于在广州的医院工作,在嬷的检查单都寄过去给他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之后,他就要爸妈带嬷去广州看病。

这件事又让爸妈犹豫了很久。

因为按老一辈的观念,最怕的某过于客死异乡。

据说老哥用了很长时间说服嬷和爸妈。嬷的肚子疼是那种难以忍受的疼痛,每天都吃着非甾体类抗炎药镇痛。其实

后来不是老哥的说服起了什么作用,而是那种镇痛药对嬷已经失效了,听说疼得晚上都不能睡觉,才答应说去广州

看病。

那段时间,容若知道这件事,就向老板预支了工资去广州看嬷。比起年初时,嬷已经瘦了好大一圈。走路时颤颤巍

巍的,握住容若的手轻轻的,毫无力气。本来就不胖的嬷,那个时候看起来就像要瘦没了似的。

年初时,她明明还很有精神的。可以去市场买菜,还可以去看戏的。

老哥在那家医院刚刚考过了主治。学医的周期很长。读书就读了十年。他是那家医院血管甲状腺外科的医生,嬷住

的是消化内科。平常也只能让那儿的医生多关照关照。可是容若在广州的十天内,看见医院里的情况,只觉得医生

十分的怠慢。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在这么大的医院住院过,说不定正常情况就是那样的。嬷常常疼得一直呻吟,在

床上翻覆,他去找医生,经常找不到管床医生,只能找到十分繁忙的值班医生。要求开镇痛药,常常也是说了很久

护士才过来处理。

假如镇痛药不能起作用,那么四个小时内还不能用新的药,看嬷疼得不行,容若经常三番五次地去找医生,医生呢

,只是象征性的看看,说,等一等才能开药啊。还不到四个小时,不敢用太重。说完就走了。

容若对老哥说,看到嬷的样子他真的很难过,可是医生怎么就无动于衷,还嫌烦呢?

老哥苦笑着说:大医院都是这样的啊。医生太少了,病人又很多,一天查两次房已经很不错了啊。有的医院只查一

次房呢。你知不知道医生没有周末,晚上还要值班啊?

容若说:平常查完房就不见那些医生了啊。不像你说得那么辛苦啊。

老哥说:查完你的房,还要查别人的房,一个教授管半个病区,内科的查完房还要讨论病例,开医嘱。大多数你看

不见的时间都在做文书工作,现在社会上舆论导向不好,天天要找医生开涮,文书工作做不好,就有可能官司失败

,以前的医生根本不用把病历写成那样,现在天天琢磨着怎么写病历才不会被人抓小辫子,哪有得闲的时候。然后

还要去各科会诊什么的。再说了,消化内科的还要去做胃镜肠镜,一个病人就几十分钟,门诊的人流量你又不是不

知道。你看起来好像医生没做什么事,其实每个医生每天都超时工作的。你说看不见管床医生吧?你们那个病区现

在4个医生轮夜班,他每隔三天上24小时班,剩下三天还经常天天加班写病历。你还觉得人家不累?

容若语塞。半天才说:怎么都是脱离重点的工作?医生的工作重点不就是病人吗?

老哥就说:那是,不是还说人民公仆的工作是为人民服务吗?怎么都是公款吃喝?老哥叹口气说:都是没办法的事

,社会是这样的,你出来工作就知道了,不是那么简单的。

那段时间就是容若和妈妈在照顾嬷。之前嬷在龙岩住院时,常常是小姨请假照顾嬷,所以她就没跟来广州,说是请

假太多了,会丢饭碗。二姨因为要拿绿卡的事在台湾一直没有回家。容若那时才知道,自己不在家中,真是不知道

父母的艰辛。因为嬷是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了觉,晚上一直在呻吟,因为醒着,就常常要上厕所,自己没有力气,

需要别人扶起来上。嬷是个倔强的人,怎么样都不愿意在病床上拉撒,妈妈也劝过她,不要紧,在床上就可以了。

可她怎么也不听,说自己还没到那个时候。容若和妈妈隔夜换班,才知道所谓的夜班确实是很辛苦的。嬷有时在疼

痛之余十分内疚,容若以前从没见过嬷掉眼泪,在那段时间她常常掉眼泪,说自己连累了晚辈。

见她那么难受,容若又问老哥怎么办,为什么那些医生都无作为呢?

老哥说:嬷的病除了止痛,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是所有的止痛药都会失效的。最后只能变成这样。

容若说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查不出来。

老哥说最有可能是哪里的肿瘤,但是真的是查不出来。

在第十天,他之前投档的一个单位要他去面试,而且毕业答辩的事也差不多到时间了。他不得不回北京。临走时去

到嬷的床前和她告别,嬷睁开毫无气力的眼睛,轻轻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说:“莫挂念嬷,嬷没事。”

怎么是没事呢?嬷的手,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容若有预感,自己可能见不到嬷了。他对嬷说:“嬷,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北京看毛主席。”

嬷说:“嬷行不动啰。”嬷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容若,轻轻摇了摇头。

容若去广州火车站的路上,在哥哥车上的副驾驶座上,一路都在抹眼泪。开车的老哥最后都看不下去了,说:“嬷

还没死啊。”

容若说:“哥,我这样走了,可能就再也见不到嬷了啊。我不回北京了吧。”

哥哥叹气说:“嬷这个样子,不知道还要拖多久啊。短就一个月内,长的话不知还要多久。你读那么多年书,现在

正是关键时候,怎么可以这样呢。再说了,你不过是个外孙。”

哥哥的意思是:嬷都这样了,二姨还没回来看过嬷。爸妈给她打了好多次电话,二姨总说她去台湾八年,辛辛苦苦

的累死累活的,都是为了这张绿卡,只差一个月就可以拿了,她怕出什么岔子,怎么都不敢离开那里。

因为妈妈到后来有些生气了,说二姨的不是,二姨就打电话给哥哥说她的苦衷。说到都掉眼泪了。说自己不是不孝

,只是生活实在太艰辛。最后哭着问哥哥说:你一个当医生的,知道是活人的事重要,还是死人的事重要?

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谁也不敢告诉嬷。嬷时常问起二姨。二姨后来就在电话里和嬷说起这件事。说自己实在回不

了家。嬷虽然想念二姨,也只能在电话里和二姨说:莫挂念我,你的事要紧。

那时看见嬷打完电话很没精神的样子,容若也不能说什么。毕竟那是上一辈的事。老妈是生气,可也没办法。每个

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她也不能强迫自己的妹妹干什么,那个责任她也负不起。再说,毕竟继承外公家业的是她这

个长女。

容若在走出哥哥的车前抹干净了眼泪,哥哥没送他进站,因为还要赶回去上班。他朝车窗内的哥哥挥挥手,哥哥摇

下车窗,说:“你跟小时候都没有什么变啊。”

容若心想,哥,我都十年没哭过了。

南风·第二章

嬷果然没有等到他回家。

那之后每天下午他都打电话给妈妈,嬷要是醒来的话,也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他回北京的第三天,爸妈就说要带嬷

回龙岩。容若问了老哥,才知道嬷的肝脏里发现了转移灶,但是原发肿瘤还是没找到。事到如今,嬷又年高了,也

没什么治头,只能开点止痛药回去了。爸妈和小姨商量之后,还是怕嬷在异乡怎么了,尽早回家的好。

嬷自己也一直说要回家。爸爸叫了一辆车去到广州接他们,用汽车把嬷运回家了。回龙岩后,嬷就不能吃东西了,

滴水不进,一直在呕吐。止痛药也是吃进去就吐了。最后只能在龙岩的医院,每天注射杜冷丁。就算是那样,也止

不住她的疼痛。

因为不能吃,所以要用静脉补充水和养分,可是嬷只要一看到自己手上有针,就拔掉,说:你们要我不得好死?怎

敢把我续在这里?

回龙岩的第十天,容若在电话里只听到了嬷出气的声音。妈妈接过电话说:儿子,回来吧。

那时嬷临终的声音,他坐飞机到厦门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左右,那时不敢打电话回家问,只是一直赶路。厦门下着

下雨,五六月的天,竟然有些冷。他没有带伞,冲在雨幕中,打了辆的士回龙岩。

嬷是当天下午五点,当运回家中,二姨赶到之后才肯咽气的。容若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那时看见的只是穿着寿

衣躺在那儿的嬷了。

嬷的尸体是浮肿的。妈妈掀开她脸上盖的白帕子,她的眼上放着两枚铜钱,口中含着一个鸡蛋。那张脸,根本已经

不是她的了。穿着生前不可能会穿的华丽旗服,直挺挺地躺在她曾经睡的那张床上。

容若把帕子盖回她的脸上。

嬷已经走了。

那个被他称为嬷的人,其实已经不在那里了。

在他小时候,嬷经常说起婆祖的死。她说婆祖从好端端的到死去不过三天三夜,摔了一交就死了。那样的死法真好

,不拖累别人,不拖累自己,是个好死。

然后嬷就念叨着,希望自己也能有个好死。

他想:人怎样才能求得一个好死呢?嬷一生正直善良,不曾做过什么坏事。她最经常念叨的坏事不过是六零年快饿

死的时候夜里去田里偷邻村的稻子而已。

他认为的短暂时光,在嬷那里过得多么艰难。他认为还长的一辈子,在嬷那里已经没有了。

人生这个词给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似乎总是希冀什么,什么就不会来临。

因为嬷的过世,原本已经在北京和**报社签约的容若毁约了。把简历投去了一中。

因为那些天,他总想着那样一句话:子欲养而亲不待。

至少他还有老爸老妈。

事实就是,当他回来工作之后,老妈终于开始摆正他的地位,答应让他住老哥的房间,把老哥的东西都搬到他原来

那个房间去了。

容若不是不知道,对老妈来讲,她其实从心底盼望老哥能回家工作,因为老哥“邱”这个姓对老妈来说意义非凡。

听说当年外公时常无端端嗟叹:怎么就生不出个儿子呢?这种话听在自小好强的老妈耳中,自然很不是滋味。

她虽然是男子能做的事样样都能做,一点也不比男儿差,但终究是个女儿。当她自己决定要招赘的时候,外公没有

太赞成,也没有反对,心里应该是很矛盾的,一方面想有子嗣,一方面又不想因此事耽误女儿的姻缘。招赘之路的

艰辛就不提了。老哥作为这种艰辛最必要的产物,地位肯定是要比较崇高的。

不过老妈好强归好强,在老爸那样的人做了她几十年老公之后,也变得看得开了一些。关于老哥留在广州工作一事

,她也没说什么。在她眼中看来,做母亲的,怎么也不能阻止儿子的前途。况且龙岩也真的是庙子小了,容不下菩

萨,没有哪个医院愿意招博士的。

容若的回家工作,其实是在爸妈的料想外的。小儿子一向自由,也很我行我素。也就是说,虽然懂事,却不太听话

。主张虽然不多,真的要做什么事也一般不和他们商量。比如说不去体校了,就不去了。练了七八年,就那么轻巧

地放弃了。比如说要读文科,就去读文科了。也不想想文科生多难找工作。比如说要读研究生,就去读了,日子艰

苦也不跟父母喊穷。

还比如说,妈妈催着他找女朋友,他却总说:急什么,缘分还没到呢。一副逍遥的样子。

这样的小儿子,老妈都懒得管了,总说:你爸爸教出来的,要他负责。

他们也没想到,这样的小儿子竟然会回家工作。用老妈的话说,还以为将来不知他会跑到非洲的哪个角落去教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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