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源安慰道:“你记得她,她也不会忘了你。”
他抿了抿唇,跟着史平远望了一回:“有些回忆,哪怕只有一时一刻甜蜜,也能刻在骨子里,戳在心尖上,纵使
身子在油锅里滚过几回,也还是忘不掉。”
他拍拍史平的肩,起身到书房里和史言道了个别,史小公子脑袋上扎了个布条正奋战《春秋》,没仔细听夏清源
说了什么。
院子里张伯正替史家父子收拾行李,大包小包堆了一马车,夏清源在书房门口看了一会史小公子写字,回头拎了
三十来本书,打成一捆,扔到马车上。扔完了他在书房和马车之间来回踱了几步,又捡起一本《妇德》塞到垫子
下面。
拍拍手,抖落了一手的灰,京兆尹大人移驾刑部。
小剧场(此不是正篇不是正篇不是正篇……)
奸情记
剧情倒回到十七修厨房之时。
四王爷走进夏府,穿过前厅,先看见的就是那个挥舞着斧头镰刀的人。
那人一身轻衫,两袖都挽到肩部,露出修长的手臂。背心里微微汗湿,那人一动,便看见一片春光。
四王爷心尖上的那一点微微一痛,好像被夏末的阳光灼伤了五脏六腑。
那人忽然看见了他,修长的眉目一弯,笑得风流倜傥。
“王兄~”尾音高高扬起,七分戏谑,三分嬉笑。
“十七……”四王爷听见自己平淡回应,“你还真是不依不饶。”
十七王爷嘿嘿一笑,笑容明媚逼人:“这厨房他说要我亲自修,以为我肯定做不到……哼,本王一言九鼎,既然
答应了,就偏偏做给他看。”
四王爷愣了一愣,轻轻笑道:“是么?”
日头正高,他思绪有些朦胧,仿佛,竟忆起了一件旧事。
那件旧事发生时,赵凤玉十一岁,赵凤情七岁。
他在皇后的端仪宫外,见到那孩子在哭。
庄馨皇后母仪天下,对自己的孩子更是管教严厉。受了责罚,太子性虐,每每迁怒于下;离瑶公主性野,每每策
马郊外;唯独十七皇子性弱,最是好哭。
他却偏偏见不得他哭。
十一岁的赵凤玉叹了口气,牵了那孩子,带他出了宫。
请他吃醉红楼的虾,喝白玉坊的茶,看万寿庄聚赌,听牡丹苑弹琴……
那孩子一双眼圆溜溜地打转,什么都是好奇,一双手却紧紧地攥了他胸前的衣服,片刻不离。
在牡丹苑的时候,那美人萧萧红唇轻启,孩子伸着头去看,人小,看不清楚。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就要松开抓着
他的手,赵凤玉禁不住伸了右手,覆在他的掌上,不动声色地将这“几乎”打压了下去。
他抱了那孩子,站起身来。
怀里的温度暖在心口,久久不散,长长不忘。
那一日月上西天,他抱着那孩子回宫。赵凤情早在他胸口睡熟。
要踏进宫门之时,那孩子忽然醒了过来,恪酢醍懂地望着他,甜甜一笑。
“王兄……”
“嗯?”
怀里的人贪恋地动了动:“王兄最好……”
含糊的四个字,他却听了清楚。
笑得满满逗他:“王兄待你好,那你呢?对王兄可好?”
“好……”
“怎么好法?”
那孩子为了难,一双眼眨巴眨巴地望着他,想了想:“你要什么,我都拿给你。”
赵凤玉怔了怔,微微一笑:“我要皇位,你给不给?”
那孩子说了这许多话,已然又有些犯困,脑袋一点一点:“皇位?”
“是啊……”他眯了眯眼,“你给不给?”
“给……”那孩子闭了眼,靠在他怀里答道。
赵凤玉的心上有些甜,有些涩,他又笑了一笑:“那我要皇位上的你,你给不给?”
“给……”
一个音还没吐完,剩下的已是沉沉呼吸声。
赵凤玉低头,在那玉琢的脸上轻轻吻了一吻,喃喃道:“一言九鼎,你答应了,就不能悔。”
一晃十七年似流水而过,那孩子已然长大成人,风流倜傥,误人不自知。
四王爷在日光底下晒得有些晕眩,模糊间仿佛一人自门口而入。
十七王爷立刻扔了工具兴致勃勃地扑上去:“源源,源源,本王厨房修好了,本王一言九鼎,决计不悔。”
决计不悔。
第 34 章
夏清源到刑部去过了一回堂,有问必答,详细把事情说了一遍,一口咬定对方并非有意行刺王爷,而是自己身为
京兆尹,治世不严,导致市井流氓胡作非为。侍郎卫小可几次开口想要说话,夏清源理也不理,抓起笔来在庭上
洋洋洒洒写了三十页罪己状,自罚半年俸禄,当堂把这事揭了过去。
从刑部出来,时候也还早,夏清源上了轿子,吩咐道:“去临水小院。”
临水小院是一户独门院落,两层朱红小楼,靠裴杨湖,图的是个风流雅致,正是每年醉梦选秀的地方。自从今年
选出来他京兆尹,吓得临水小院关闭了数月,前些时主人才战战兢兢重新开张。
夏清源径自穿过前厅,到供客人居住的后院,他站在院子里扫了一眼,看见一栋门庭的犄角里画着一个小小的“
京”字,便上前去敲了敲门。
房门打开一条小缝,严素素探出头来,望着他凝神认了一会,笑道:“我见过你。”
她也没问夏清源如何会寻到她的住所,退了一步,把门打开来,和善道,“你脖子上的伤可要紧么?”
夏清源没有说话,严素素不过随口这么一问,倒也不真指望夏清源回答,自顾自接着道,“那日真是凶险,好在
你有人来救。那个人是你的护卫么?他武功当真不错。还有那个一开始出手的公子,武功也是极好的。”
她脸红了一红:“你逃了之后,还是他亲自送我回来,可惜也不肯告诉我姓名,也不肯进来坐一坐……你……”
夏清源咳嗽一声打断了。
严素素捂住嘴,不好意思道:“你瞧瞧,我光顾着说话,都还没有把你让进来……”
“不必劳烦了。”夏清源拦住了她,“我来,是因为上次在醉红楼,姑娘说了一句让在下挂心的话。”
严素素眨着眼,不解道:“什么话?”
“姑娘说,夜晚进京的时候,正遇见曹统领带着禁军回城。”夏清源望着她,“这话可是实情?”
严素素立刻道:“自然是真的。”
夏清源面容沉静如水:“能否详细说给我听?那时是什么时辰?姑娘撞见的禁军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严素素想了想,为难道:“时辰我倒是记得,大概是刚过了子时,城门都已经关闭。我之所以知道是曹统领的禁
军,也是因为他出面和守门官喊话。但说到不同寻常的地方……也就是跋扈了些,我爹爹急着进城,被他一推就
推到一边……”
夏清源见她说不上来,便提点道:“他们可有携带什么大型物件?又或者……”他眉间蹙了一蹙,慢慢道,“又
或者那群禁军里……可有一些看起来不大一样的人?”
严素素吃了一惊,低着头想了片刻,忽然道:“有!有一些人……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反正……反正就是不
那样规矩……”她声音低了下去,脸色突然白了一白。
夏清源追问道:“姑娘想起什么了?”
严素素惨白着脸,支支唔唔道:“也没什么……不过我爹爹被推开,我去扶的时候,离得很近的望了他们一眼,
其中好像有一个人,长得……长得似乎和醉红楼里闹事的人有些像……”她立刻又强笑道,“当时夜黑,我也没
有太注意,或许完全不同也说不定。”
夏清源眉稍一扬,点头道:“应该是如此。醉红楼闹事者已死,若是禁军的士兵,兵部一定会上报。”他拱手行
了一礼,“多谢姑娘相告。告辞了。”
严素素追上来几步,送他出了后院。夏清源又告了一回辞,她便回转过来。
她掩了房门,里屋里走出来一个六旬上下的老者,杵着龙头拐问她:“素素,是哪个?”
严素素扶老人坐下,蹲在他膝盖边替他捶腿,道:“是本朝的京兆尹,叫做夏清源。”
老者在嘴里念叨了几遍这名字:“是文宰苏紫的表弟,四皇子的伴读?”
严素素“噗嗤”一笑:“四皇子早就不是皇子了,爹爹,你应该叫他文和王。”
老者摸着白须笑了起来:“是啊。我告老也有十一年了。”他伸手比了一比,“那时候姓夏的小子还只有这么高
呢,整天就和四皇子呆在一块儿,没大没小,不知尊卑。”
“哦?”严素素好奇地道,“怎么个不知尊卑?”
老者道:“那时候四皇子不怎么得势,他娘静妃是个小宫女出身,不得宠,过世得又早,在宫里没谁拿正眼瞧他
。只是文宰武相看起来对他有几分赏识,其他人便表面上也守个礼节,只有姓夏的小子,一天到晚直呼皇子的名
讳,见了他别说是跪了,连拱个手都不会。”
严素素笑道:“原来曾有这样的事。可是我看这京兆尹精明得很,我在醉红楼说的那一番话,四王爷在听,太子
的人在听,十七王爷的人估计也在暗处听着,可是只有他听出我的意思来。”
严素素叹了口气:“曹司马借着出城练兵,把江湖人士扮成禁军,趁着夜黑偷运进城。看当日醉红楼的情景,这
一批人只怕多是杀手死士,京师接下来定有一场腥风血雨。”她顿了一顿,慢慢道,“这京兆尹夏清源,就是站
在风口浪尖上的那个。”
老人呵呵地笑,抚摸着严素素的头发:“你好像对他格外的在意,是不是已经有了决断?”
严素素细长的眼笑得弯了一弯,眸中光华流动,她一边给老人捶腿,一边慢悠悠地道:“爹爹等了这许多年,不
就是等着重新站在金銮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一刻,素素怎么敢大意?这几位王爷都算得上人中龙凤,万一
押错了,往后的日子可要难过得很,还是再看一阵子的好。至于那京兆尹,素素确实在意,因为……”
她停手抬起了头,笑眯眯道:“因为借着死了的大理寺卿的名头,征了咱家的房,逼您老出山的,就是他啊。”
日光拉长了人影,时已是黄昏。
夏清源走出临水小院,轿夫在小楼前等他。他快走了几步正要上轿,忽然转过身来。
屋顶上黑影一闪而没。
夏清源眉头一皱,对轿夫道:“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会。”
他又向屋顶上望了一眼,转身往小巷子里穿去,走了几步,等到整条小巷都没有人时,停步道:“你出来吧。”
再回头,眼前已经多出来一个人。
那人整张脸都包着白布,只露出一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夏清源叹了口气:“陈凌,上了腐肌散,起码要十天才能见光吹风,你不在‘白玉京’好好呆着,此时出来做什
么?”
陈凌沉默了片刻,仿佛有些局促:“那日我说错了话,你脖子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他走近了两步,又道,“
而且醉红楼那一帮人恐怕还有后手,你一个人……”
夏清源咬了咬唇,正斟酌着字句,巷口突地传来声响,他一把将陈凌推到墙边的阴影处,用身子将他挡住。
他这一番动作,头上的方巾散了开来,青丝垂了满背。
两人靠得极近,陈凌一动也不敢动,他鼻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甜甜的茶香,想必是夏清源常喝的怡兰香茶的味道
。
他心如擂鼓,禁不住伸出手来,想摸一摸他。
他刚刚动了一动,鼻尖的气味却仿佛变了。茶香仍旧清甜,却仿佛掩了股极苦的药味。陈凌愣了一愣,心想莫非
他还生着病么。
他忧心起来,有心想问,只等着巷口的脚步声过去,谁知那声音却也没有了,陈凌转了转眼,看见地上阳光照出
的一道颀长身影。
他胸前靠着的人一瞬间僵硬起来,慢慢地离开了他。陈凌抬起头,那颀长身影的主人逆着光站在巷子口,静静地
望着他们。
那是文和王,赵凤玉。
陈凌不知为何慌乱起来,他习惯性地去看夏清源,却见一向波澜不惊的京兆尹、回鸾君低着头,青丝垂在他面颊
两侧,阴影里全然看不清他的面容。
夏清源和赵凤玉就这样隔着一条冗长的小巷,静静站着。他们谁也不语,谁也不动,之间仿佛有一条十八年时间
累计的长河哗啦啦流淌不息。
金色的阳光倏然间敛去,日头终于完全地落了下来。
不期而至的昏暗里,陈凌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到夏清源轻声地开口道:“陈凌。”
陈凌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他仿佛有种预感,夏清源接下来要说的,会是他绝对不曾想到,也绝对不会愿意听到的话。但是,恐怕是夏清源
这一生,对他说的最真心的一句话。
他在惊惧张皇的心绪下看着夏清源慢慢抬起头来。
玉色的面容平静若水,夏清源远远地望着赵凤玉,嘴里轻轻地道:“秋阳客,我让你进‘白玉京’,可许你富贵
荣华,若你还要些别的……夏清源此生……却再爱不起别人。”
第 35 章
“劈里啪啦。”
鞭炮的炸响打破了巷内一片静谧,夏清源的身子晃了一晃,立刻又站稳了。他再也不看陈凌一眼,抬脚缓缓地向
赵凤玉走去。
在离四王爷还有一步的时候,他双膝跪倒,行了大礼。赵凤玉背着手沉默了一会,收回目光道:“我原是有事要
和你说,现在……”他听着那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夏清源抬起脸来。
巷口走去不久就是大道,鼎沸人声如潮涌而来,满是欢天喜地的味道。他唇角勾了一勾:“送瘟神?”
赵凤玉接口道:“送祸害。”
他们这一站一跪,在路口很不像样。赵凤玉弯下腰扶他起身,眼光在他脖子上停了一下。
夏清源问道:“季先生怎么会突然要离京?”
赵凤玉转开眼:“今日早朝的时候,户部上奏说三百万石赈灾粮已经集齐,要孙若盼带粮回两广去。孙若盼谢了
恩,却突然启奏,说两广瘟疫难除,要请季相为灾民诊病,消除祸根。”
夏清源抬起眼:“季先生便答应了?”
赵凤玉道:“季先生生性逍遥,孙若盼既然敢奏,想必是事先已和他说好。”
夏清源沉默了片刻:“这里不方便,先上轿再说。”
赵凤玉望了一眼临水小院的朱红小楼,先上了夏府的轿子,夏清源跟着上去,吩咐轿夫道:“去文和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