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小人 上————冷音

作者:冷音  录入: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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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光磊到达京城时,已是六月中旬了。
  他以白毅杰所赠的银钱在城郊购了间小院。那捕快许承在京城没得依靠,便蒙于光磊邀请住下了。他毕竟是官差,上京之后便开始忙东忙西。而于光磊也要准备科考,所以两人虽同住,却没能像在船上那般时常交谈。

  时序转眼已是入秋。秋风萧飒,连带也起了些许感伤的情怀。满城枫红令于光磊忆起了那个炽烈如火、不羁如风的少年。
  京城的秋深深,江南翻飞的柳絮怕也已化作尘泥。匆匆一别,未知他于旅途上是否一切安好?算算日子,他也该启程回苏州了。就不知他有否顺利完成任务,有否一切平安,没有受到分毫伤害?

  于光磊此刻已是烦躁不已。独坐书斋之中,却全然无法搁下担忧,无法将心思专注于书本之上。
  「怎了,光磊?瞧你今儿个魂不守舍的模样,究竟在惦着什么?」
  于光磊明显的烦躁连方进门,刚自蜀地返家不久的许承都忍不住出言相问。「若无法定下心,便暂时搁下书同我到城中走走吧!」
  知他所言不差,于光磊也只得点了点头。
  「……罢了,劳你相陪罢!我一直惦念着一位……亲如手足的至交。他外出远行而我却一直没能得知他的消息,所以心下悬念。」
  无法告知许承自己究竟担心何人,于光磊只是笼统答过,却对如何界定与白炽予的关系而略有了一丝迷惘。某种情愫一闪而过,但终是没来得及捕捉。
  许承也没注意那么多。心下也知不方便探问他的私事,见他同意,当下便一把将他拉出了书斋:「那就别耽搁,咱们上街去吧!」
  两人当下一同入了城中市街逛逛。想起许承才刚从蜀地办完公务回京,于光磊便主动觅了间酒楼坐了,打算以此替他接风洗尘。
  简单的点了几道清淡的菜肴,并分别叫了一壶茶和酒。这酒楼是京中颇有名气的一间,据说常有达官贵人来此。不过二人纯粹只是来享受菜肴,便也只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了。
  「你还是一样不喝酒啊?」瞧着中上的一壶香茗,许承啜了口酒笑道,「北方的秋冬可不比江南,喝酒有助于御寒。」
  「我太易醉,这点哪是说要改就能改的?」
  于光磊闻言一阵苦笑,脑海中却是浮现了白炽予饮酒的豪气模样。
  曾经想过与他共饮,却总是不胜酒力……心下因而升起了些无奈,径自倒了杯茶,目光迎向许承:「对了,还未问及许兄此趟入蜀,可有顺利完成工作?」
  「当然了。此次承蒙碧风楼的段言段前辈相助,更受了他指点,着实令我得益不少。也多亏了跟着他,我才知晓了一件江湖上的大事。」
  回忆起在蜀州的经过,许承当下便是神采飞扬,一派等不及要将自个儿的经历分享出来的模样。他平时有些怕生,却似乎与段言这位前辈相处的不错,想来二人该是相当投缘。
  那段言于光磊是见过的,在那改变了一切的夜晚……心思因而又是一阵烦躁,令他只能略为牵动了嘴角:「兄弟莫要卖关子,便同我直说吧!」
  「你有兴致听,我自然也有兴致直说。这事,是关于白毅杰的三子──白炽予首度护镖,踏足江湖的过程……」
  许承才刚开了个头,于光磊当下已是一个微颤。只听他大概的说了一遍白炽予首次护镖的经历与功绩,将他的活跃一字一句的送入心底。长久以来的担忧逐渐消解了,突然好想见见那个已然逐渐开始独立的少年。

  其余的话语再没听入脑子里。少年的音容形貌清晰浮现,思念之情更是益发强烈。明知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回去的,却又──
  突地,一个陌生的语音打断了思绪:「小的冒昧,奉家主人之命想请您二位往过去一叙,不知两位大爷意下如何?」
  于光磊因而猛然回神,当下同许承一起朝那说话之人望去。入眼的是个小仆,衣衫却颇有个样子。二人心知定是遇上了什么大人物,交换了个眼神之后,由许承开了口:「敢问贵主如何称呼?」

  「家主人姓卓,便在侧近的厢房之中。」
  那小仆一面说着,一面朝一旁的一间厢房指去。许承顺着朝厢房望去,只见房门半敞,一位身着儒衫的中年男子正朝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他的面貌俊朗,神色之间带着一种精明沉稳的气息。

  不看还好,一看便是大惊。许承赶忙放下了酒冲到厢房前长身一揖:「下官拜见宰相大人。」
  那名男子,便是本朝宰相卓常峰。许承曾远远看过。他记人的功夫极为高明,是以此刻立时将他认了出来。
  卓常峰闻言一笑,道:「这位小兄弟请起。卓某此刻只是个读书人,莫要行此大礼。卓某方才听小兄弟似乎对江湖之事颇为熟悉,这才令家仆延请。希望没扰了小兄弟的兴致。」

  他态度亲切,言谈间全无半点架子,令许承好感顿生,忙道:「大人不必介怀。下官是个捕快,长年行走于江湖上,所以对江湖之事粗略的有些认识。大人有什么想知道的,下官定据实以告。」

  卓常峰见他态度仍是严谨,当下主动上前扶起了他,并望向了仍停留在原地的于光磊。
  于光磊向来对卓常峰这个人颇为忻慕,只是无缘得见。此时既然得此机会,便也起身步近厢房,一个行礼:「草民见过卓大人。」
  「不必多礼哩!来,进来说话。」
  说着,卓常峰已然极为亲切的引二人入了厢房,神情之间却是一抹怅惘一闪而逝。
  三人又客套了一阵才坐定。只是面对卓常峰的亲切,于光磊和许承却是怎么样都轻松不起来,一时气氛竟是有些凝结尴尬了。
  知道是自己身分地位太过显赫才会令二人如此紧张,卓常峰微微一笑首先打破了沉默:「许兄弟才刚从蜀地回来是不?能否将蜀地的状况还有那碧风楼之事说与卓某听?」
  得他垂问,许承有些僵硬的点了点头,当下将自己在蜀地的见闻说与了卓常峰。碧风楼向来神秘,许承所知也有限。只是每每提到碧风楼或擎云山庄之际,于光磊总能发觉卓常峰面上有些许异样之色。

  他突然领会过来:卓常峰只怕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经历,还与碧风楼、与擎云山庄有关。瞧他的模样也不是心怀不轨,当下便令于光磊有一吐为快,多告诉他一些事情的冲动。
  但他仍是按下了。
  许承仔细说完之后,只见卓常峰沉思了一会儿,忽道:「你可知那碧风楼主的情况?」
  此言一出,令二人登时一怔。卓常峰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的将心里话脱口,忙要二人别介意。只是气氛一时却又陷入了尴尬。
  众人正待继续说什么好打破尴尬,便在此时,许承却忽然站起了身,神色慌张,原来是将一件上级临时交付的公务忘得一乾二净。当下赶忙匆匆致歉告退,只留下于光磊同卓常峰于厢房之中。

  卓常峰于是将目光对上了于光磊:「于兄弟颇有才名,卓某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大人言重了。草民不过是一届寒儒,泛泛之名怎得作数?」
  于光磊拱手一揖,回望卓常峰的眼神带着几许崇敬之色:「卓大人经世济民的成就,草民早从儿时便十分景仰了。」
  不光是眼神,言谈之间也都流露着敬佩之情。瞧他如此模样,卓常峰忽尔一叹,神色复杂的伸手拍拍他的肩:「卓某也有个同你差不多大的儿子,只是……唉!闲话休提!于兄弟此次上京是应殿试吧?只是也没听说你入京后拜入谁门下。今日既然有缘,便让卓某替你觅一位名师如何?」

  感叹之语转为勉励,话中竟是有想好好栽培他的意思。于光磊因而有些受宠若惊。之前也曾想过要投于名师门下,却苦无门道,又不愿依仗擎云山庄之名。此时得卓常峰此言,可说是天大的喜讯了。

  心思瞬间千百转,当下屈身下拜:「草民冒昧,想投入大人门下!」
  「于兄弟……」
  卓常峰有些讶异于于光磊突来的举动,却见他神色真诚,绝非是为了攀名附利。于光磊才名他确有所闻,也曾看过他的文章。因为赞赏,才会在相遇后有意提拔。他门下从未收徒,又忆起了与于光磊年龄相仿的儿子,略为犹豫一阵之后,终究是点了点头:「好罢!」

  于光磊听他同意了,登时大喜,立即行拜师之礼磕了几个响头。
  突如其来的相识、拜师,令人不得不相信所谓的缘分。尤其二人在成为师徒之后,短短几个时辰的相处竟是十分投契,更令彼此觉得这师徒之份怕是早就注定好了的。卓常峰不但是高官,才学也是当朝首屈一指的。于光磊只和他谈了一个时辰,便已觉得获益良多。

  谈了好一阵,于光磊突然忆起方才卓常峰所说的「儿子」。印象中卓常峰该是没有成亲更没有子嗣的,怎会……
  不过这事自然不便问出口。刻下又忆起方才卓常峰突然冒出来有关碧风楼主的问题。于光磊心下本欲同他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
  又聊了一会儿后,瞧着窗外天色不早了,于光磊当下起身行礼,拜别了卓常峰。
  秋风依旧吹拂着。夹道的枫红,艳丽得惑人心神。
  归去的路上他又忆起了白炽予,只是此刻心境却已大异。想到白炽予已逐渐崭露头角,自己也绝不能就那么落后了。当下心意已是坚决,一回到家中,便即关入书房念书去了。
  ──只是,不晓得当炽予知道他的离去之时,又会作何反应?
  一旦思及此,于光磊便忍不住一阵叹息。

  10

  离开柳州后,白炽予日夜兼程,飞快的赶回了擎云山庄。
  来到睽违个把月的山庄前,却是连等仆人通报都不及便直接往自己的「小人居」去了。满心的期待,满心的思念,只为了那个一直陪伴关切自己的人。
  那个……唯一一个能够化解自己心头的郁结之人。
  光磊……
  此刻惦着的,全是那人温文儒雅的面容。
  渴望见到他的情绪,此时早已难以压抑。
  然而,一直没有停歇的脚步,却在那「小人居」三个大字之下停了下来。
  他的耳力敏锐,此时却未听到居中传来熟悉的吐息之声。旅途中隐约有的不安于此时泛起于心,当下又自迈步,快速奔入了园中屋中。
  只是,推门而入,寻找着熟悉的身影之时,那属于于光磊的痕迹却好似消失了一般。常穿的衣裳、喜爱的书册,这一切全都失去了踪影。八年间那个人一直居住的房间,此刻却干净整齐得如同自己那间数月没住的房间。

  好象,在透露原先的主人也已离开数月的讯息。
  此刻白炽予手上正拿着在九江城替于光磊买下的书,却因震惊的情绪而微微颤动。先前还想着看到自己、看到书他会有多么高兴的,现下却……
  不但没见着他,而且许多症象,都昭示着于光磊离去的可能。
  但他不愿相信,也无法相信。
  纵使于光磊真有意思离开,也不可能就这么背着自己离开不是?自己是那么信任他的,所以才……
  「不对……光磊或许去找了飒哥也不一定……」
  不愿相信于光磊会就这么离去,白炽予运起轻功一路疾往兄长居处,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推门而入:「飒哥!光磊在不在你这?还是去那儿了?」
  就像过去寻着于光磊时的话语,声调却已大异,带上了一种不安与惶急。
  屋中的白飒予早听人说白炽予回来了,现下见他匆忙赶来,显然也是发现了不对。瞧着三弟一反平时的慌张与面上隐约流露的惶急不安,他心下一紧,却仍是不得不向他说出实情:「炽……光磊在你离开的隔天,便出发上京了。」

  直接了当的话语,明确的事实,使白炽予如遭雷亟。
  面容瞬间已然是一片惨白,他上前一把抓住兄长衣领,音调难以自己的急切高昂了起来:「不对!飒哥定是弄错了!光磊、光磊怎会突然离开?他说会一直陪着我的!他没有理由连再见都不说就离我而去──」

  激动质问着的言语,在回想起最后一次的见面时,停了。
  他忆起了,忆起了那时的于光磊,忆起了他那天的道别。
  那时于光磊的道别,似乎带着些许的不寻常。
  而他没有察觉……那,正是别离的讯息。
  「他怎么会……」
  声调由之前的激动转为迷惘而至微弱,话说到一半已然再难承接……向来活泼坚强的白炽予此刻已然眼眶微红,声音亦已有了些许哽咽。
  心头的郁结仍在,仍等着他来平复安慰。然而,那个人……那个从母亲过世之后就一直守着、陪着自己的人,却已离自己而去。
  是为了追寻他的理想吗?所以就那么的──
  「炽……」
  察觉了弟弟滑落的泪水,白飒予一阵不忍,上前抱住了他。
  白炽予将头靠在兄长怀中,任凭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
  从启程之后的所有思念与郁闷全都得以忍耐,就是因为期待着能赶快完成任务回来,期待着于光磊一如平时的温柔。然而,压抑的痛苦得以宣泄的此际,却是因他的离去而终于难耐的泪水。

  「飒哥……光磊为什么要走?他说会一直陪着我的!为什么就那么……离开我、拋下我走了?」
  再成熟,毕竟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白炽予哽咽着发出了疑问,双拳已然紧握。
  时光好似回到了八年前母亲的过世。只是当初陪着他的于光磊如今却是那个离开的人,再不能温柔的守着他,陪着他。
  白飒予见他如此伤心,自己心里也难过,却只能拍拍他的背,试着稍微安抚他的情绪。
  「他不是拋下你……那天我问过光磊,问他如何能就这么离开。但他说他若一直陪着你,只会限制了你的发展。你的天性受他影响太大,也因而无法让你自创的刀法步入完成的路子。他要我告诉你,日后见面时,希望你已完成了那套刀法,成为不输给爹的英雄人物。」

  「我才不想当什么英雄人物!」
  「炽予……」
  「我宁愿永远做个小人,让光磊留下……只要光磊……」
  「光磊就是因为你如此想法,才下定了决心离开!他希望你能成长啊!他离开,难受的绝对不只你一个。这么多年来光磊对你的照顾与感情你难道不清楚吗?」
  瞧着弟弟的任性又开始发作,白飒予语气因而带上了几分严肃。然而,白炽予却是一把推开了兄长:「……我就是太君子了,光磊才会离开!」
  语气突然之间又恢复了先前的激动,神情已然充满愤怒。
  「炽……」瞧他突然之间又从沮丧变成如此愤怒,白飒予有一瞬间的愕然。
  只见白炽予像是明白了什么,下定决心似的抬起了头,用着极为坚定的眼神望向兄长:「没错,我就是不够小人,才会让光磊就那么离开……不过没关系,从此刻起,我就要当个真小人!」

  言罢,已然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白飒予愕然的瞧着弟弟远去的身影,突然间有些哭笑不得。
  没想到他情绪起伏可以有这么大落差……看他的样子应该是振作了吧?虽然方式上错了方向。
  不过……「算了,没什么好担心的。炽予这辈子想作什么都很容易成功。不过当小人却万万不可能啊……」
  身为长兄,他自然很清楚白炽予的个性。那样的侠义心肠要当小人,绝对比要一个小人当君子难上百倍。
  所以说,确实不必担心太多。本来还以为他会沮丧好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振作了。稍微放下心的白飒予这才露出了个缓和的表情,却想起自己方才忘了留下弟弟询问任务进行的详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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