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五百年来雨水积聚所产生的涓涓细流。刺滕丝毫不肯放开,他只得弯下腰把衣角从又尖又利的钩上解开。
他知道烈旭就站在身旁看著,目光不由得移到那件蓝色麻布袍上,突然间,痛的发出一声叫喊,原来是有东西刺进中
指。耀明跳了起来,银灰色袍角终於从刺滕上挣脱开来,可还是抱怨著不小心被刺疼了。
烈旭靠近他,抓住手腕儿去检视伤口,「是根刺。」
耀明仔细端详著。要是他现在是另外一种形体,会直接就低头用牙齿把刺给叼出来,再用舌头舔拭伤口以止血,这样
就行了。内心想要幻化成动物的念头比那根刺还要深固,一时没了主意,不知人类会怎麽处理这种情况。
幸运地,烈旭似乎知道该怎麽做。烈旭攥紧他的手,调弄著刺,让刺跟旁边的肉分离。很疼。一股强烈的、荒谬的痛
袭来。耀明的手指在烈旭的手中不由自主地颤抖著。
为了让自己分心,耀明开始观察起烈旭来。他的发髻是从未见过的凌乱,眉头因为专注而蹙在了一起,眉头下的目光
沈著稳定,唇看起来很柔软,耀明想起烈旭吻他的样子。即便手被扎得很疼,还是觉出自己的身子因为两人的靠近而
有了反应。
急著赶走这份尴尬,於是继续刚刚的话题,藉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这寺庙因而荒废了。虽被遗弃近有四十年,可是村民从未遗忘它。年轻人会带女孩子来这儿,对她们说鬼故事,好
把她们吓得躲到自己怀里。」
「别动。」烈旭警告。「这次可能疼了点。」
烈旭把刺从肉里挤了出来,耀明不禁低低叫了一声,痛得把眼泪逼了出来。烈旭举起那根现下已无法再伤人的小刺,
咧开嘴笑了。
「谢谢。」耀明说道。「其实你不用这麽麻烦的。」他手握成拳,手指碰著掌心,立即感到有种湿黏的感觉。低下头
看见血,吃了一惊。
烈旭轻声笑了,再次握住他手腕。「只是流点血罢了。」
「我知道。可是……」
烈旭把他的手举到嘴边,耀明恍然大悟他是要帮忙把手上的血吸乾净。他还记得那是怎样的感觉,那种欢愉令他瘫软
,驱使他想要更多;也还记得,上一次他并没有流血。
抢在烈旭行动之前,耀明连忙把手抽走。
烈旭定定看著他,对这行为感到不解。
「呃,我刚刚是不是跟你提到寺庙的事儿?」耀明勉强牵起一抹笑,然後低下头去看手指上渗出血珠子的伤口,佯装
不在意的样子继续滔滔地说著。
「有些胆子较大的情人──或许不算大胆,只是很想要两人独处──他们会来寺庙里……巫山云雨。然後大概是听见
了怪声音,或者看见晃动的影子,不用多久,就有传言说这里头闹鬼了,还不只有一只鬼,有好几只呢。」
烈旭伸出手。「让我帮你吧,耀明。我保证不会弄疼你的。」
耀明听了之後差点儿没笑岔了气。说得好像人类真能伤到他似的!不,烈旭才是那个有危险的人,不是他。耀明不理
会烈旭不断地提出帮助,又继续喋喋不休说著他的故事。
「因此,村民们从附近的寺院请了一位住持过来当执事,重建庙宇,希望能抚慰那些游荡在厅房回廊的不安亡魂,於
是就改祀地藏王菩萨,也就是阴间的守护神、孤魂野鬼的庇护者……」
耀明转身继续前行,把伤指短暂地放进嘴里。血带有咸味的铜腥气,就跟人血一样,可是却更浓、更充满生命力。他
舔了舔伤痕,一等到把手指抽出,伤口已经痊愈。
「这儿闹鬼吗?」
烈旭紧跟著耀明脚後跟走。耀明有感两人如此的靠近令他慌张不安,於是加快脚步,穿过庭院,步上破碎的石阶,进
入大殿。
大殿里头静谧黯淡。屋顶塌了一边,隐约的光线透了进来,照出空气中漂浮灰尘,但是照不亮大殿正中的那尊神像。
耀明的目光避开了一脸端肃的地藏王,绕过供桌前方那神圣地区。
「侠士,你信鬼吗?」
烈旭笑了。笑声在大殿里跌宕回响得很大声,眼见耀明面露些许反感,才止住笑。「要鬼做啥?光是人类自己惹的麻
烦就够多了,还去招惹鬼?」
耀明吐了一口气。「那神呢?你不信神的力量?」
「我只相信我所见、所尝、所触。」烈旭昂首阔步地走向耀明,脸上是无恶意的傲慢神情,甚至有点傻。他伸出手去
摸耀明的长刘海。
耀明赶忙把头转开。「别在寺庙里。」
「我看有好几年没人来这儿拜神了。」烈旭边说边尊重地後退几步。
「老实说,该有超过一百年了。」耀明说道。
「那外头的生果是谁留下来的?」
「村民有时会留下一些供品。我不知道那是奉献给神的,还是为了引我出来。」
他觉出烈旭用好奇的眼神瞧著自己,於是快速绕到地藏王的背後。那儿有一排罗汉,或站或倒,罗汉的四肢和躯体奇
怪的扭曲著。彩绘的五官因为年代久远与生蛀腐朽而褪了色。内心油然升起一股愧疚,怎能放任它们败坏得如此严重
。稍感宽慰之後他抬起头朝著通往第二个小庭院的入口走去。
烈旭在他身後说:「你还在这儿拜神呐。」
耀明回过身,睁著一双大眼。几百年前,他挽救了那尊精致的樟木镀金观音像,那美丽的至高无上的慈悲之神。把他
放在大殿後方的石头台座上,免受雨淋,不过依然有日晒之虞。每个星期都会给他奉上一些鲜花。起先,那只是随意
从林子里或湖边采来的,时间一久,便开始从庭院摘拔野草,再施展法术将其变成锦簇花团。
烈旭低头看著前几天他安放在观音脚边那红白夹杂的百合。耀明咬著下唇,希望剑客不懂百合的开花时节。他还没准
备好回答任何棘手问题。或许永远也不会准备好。
「请往这边来。」边说边比出手势,要烈旭随他来到第二个庭院。
庭院中央种了一株垂樱,修长的黑色枝条垂挂著。树已不再开花;老久以前的某日,他让枝干上头的花全都凋萎了。
时至今日,一直都很满意那光秃秃的样子。可是此刻,一想到烈旭会看见那垂樱,反倒觉得丑了。
许久以前,这儿是管理寺庙的和尚的起居住所。三栋楼占据整个院落,耀明一边用手比一边介绍。「这是厨房,」他
说。「至於那栋嘛,我想应该是混堂。在那一头有藏经楼,和尚留了许多经文,可是倒没有什麽新创见,不过是些既
有文本的复本,或者类似的注解罢了。」
「我想你应该都读过了吧。」
耀明辨别不出烈旭是否在嘲笑他。「那当然。」他轻松地说。「冬天很冷,我几乎不下床的……」当提到床这字眼时
,瞧见烈旭眼中闪过一股欲望,於是又补了一句:「於是我就看了很多书。」
「你没有枕边人帮你取暖吗?」烈旭这样的慰问有点过火。声音低沉沙哑。耀明心知肚明对方只是在逗弄他,也清楚
冬天已经不远,这名剑客很有可能一时兴起想要永远待下来。
「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是我在过去这麽长日子以来的唯一情人。」耀明知道自己的语气显得一本正经、矫揉造作。
「那真是可惜了。」烈旭低声说了一句。
耀明假装没听见。「我住在客堂楼上的住持房。跟我来吧。」边说边领路来到寺里最大的宿楼。那儿的屋子有两层楼
,上层楼有个中央楼梯可以到达,楼梯从距入口几步之遥开始爬升。就在他跨过高起的门槛时,耀明惊呼一声。
在楼梯底端有块木板破了个大洞,裂纹四射宛如一张蜘蛛网,破碎的木片以各种不同角度突起。此处的腐臭味比刚刚
门厅里的还要浓烈,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犹豫了。裂口很宽,一般人是无法轻易跳过的,况且他也不想以人形跳跃,以免坠了下去。
「没路了吗?」烈旭在身後问道。
耀明正要开口回答,烈旭的手已经扶住他腰身。「坚持住,心肝。」烈旭附在耳边说。两人慢慢靠近裂口,一边盘算
著该怎麽过到另一头。两人终究靠著纯粹的好运气以及与生俱来的平衡感,做了几次判断恰当的跳跃之後,安全抵达
另外一头了。
烈旭抱著耀明旋转,腾地升上了好几阶,然後将他揿倒在栏杆上。「你确定你住这儿吗?怎麽感觉你好像不太识路啊
?」幸好他语气里没有怀疑,相反地,有戏谑的意味。
耀明没有直接回答问题。他抬眼看著烈旭,有那麽一刻忘了自己的眼神对人类产生的魔力,直到发现烈旭由原本的一
脸兴味转变成了未假修饰的贪欲神情。
耀明缓了缓神,开口说了:「通常我从别的地方进入。」
「我也是。」
在情势变得不可收拾前,耀明赶紧垂下目光。
一见这反应,烈旭连忙松开手,轻轻将耀明推开。「我是逗你的,心肝儿。难道以前都没人这麽跟你玩儿吗?」
「许久没有了。」
「真是可惜。」彷佛不可抑制般,烈旭举起手,一根手指划过耀明的脸颊,游移到他下颔。「你看起来这麽正经,这
麽小心翼翼。」他说道。「你需要有人跟你开开玩笑。我想你笑,我爱你大笑。」
「或许是没什麽可让我笑的吧。」
烈旭轻声笑了起来。「你住的这间寺庙啊,就在你身边坍塌成这副样子了,你不觉得好笑吗?」
「不觉得。」
「我看得出来你需要我的帮忙。」
耀明哼著鼻子说:「这就是你所谓的帮忙?」
「我有一双巧手。」烈旭挥挥双手,然後一把抓住耀明,将他拉向自己。「更别提我还有巧舌和巧……」
耀明阻止他说下去。「你在跟我调情吗?」
「除非你也挑逗回来,那才算。」
这个答案令耀明吃了一惊。待在烈旭的怀中有好一会儿,对眼前这名坚定的美男子不知如何反应。遂挣脱他的怀抱,
撩起袍子继续往上走,来到客堂的上层楼。
耀明推开门走了进去,这儿以前是他的房间。原本期待会有一股压人的悲伤袭来,可出乎意料地什麽感觉都没有,只
是担忧烈旭会被他的居住环境给吓著。
他根本不用担心的。只见那名剑客缓步走了进来,带著欣赏的神情四下里张望,很快地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了,一点不
拘束。他解下剑鞘扔在地上,也把挂在脖子梗上的斗笠给脱下拿在手里,开始满屋里观看。
耀明看著他,一股紧张在肚子里纠结。整间屋子都被蒙上了一层灰尘,他也一定注意到了楼板上没有脚印,床上的被
褥有著忧伤的气息…趁著烈旭在仔细端详那堆叠起的经文卷轴,耀明手指一捻,在常出入的空间施展一点小法术。
烈旭似乎没注意到周遭事物有了转变。
耀明暗暗松了一口气,四下里看看,唯恐哪个地方做的过分了。房间依然凌乱不整,可至少乾净了许多。
好几百年前,这里一度是住持的卧房。因为屋顶塌了一边,以致那边的楼板和屋顶交接在了一起。耀明在交接处戳了
几个窟窿眼儿,好让阳光透进来,还在屋顶凿了一个大洞,覆以透明丝绸和蜡纸来权充窗户。
床其实就只是一张放在楼板上的简单垫子,上头盖了一床淡色被物。床头边有座刻了春意图的樱桃木五斗柜。除了那
成叠的卷轴、满架子的书之外,剩下的陈设就只有供客人使用的坐垫、一小张波斯地毯还有一个烛台。
耀明看著最後那件物品,感觉心被刺上一刀。烛台上还站著根蜡烛,只燃了一半,蜡油在烛台底部聚成白色一汪。蜡
芯儿冷硬,蜷曲起来,像死去的蝴蝶。还记得上一次在这儿点蜡烛的情形,这回忆令他呼吸困难。
急著想要克制自己,遂开口问道:「你想沐浴吗?」
烈旭回过身,几乎把斗笠给掉了。「你这儿有沐浴房?」
「还有热水。」耀明定定地说。看出烈旭心中有著什麽样的疑问,抢在他问出口前,连忙接下去说:「不过我得先从
楼下混堂的铜盆那儿提点热水上来才行。我只用小火烧,免得发生火灾……」
「在这样的老旧房子里,的确要小心火烛。」烈旭边说边在屋里大步走著。突地,从一块发出不祥咯吱声的楼板上移
开脚。
「火烛,还有跌落楼板的危险。」说话间,却碰上了一大张蜘蛛网。烈旭把跌落在手臂上的肥大黑蜘蛛给拍掉後,转
过身去对著耀明笑了笑说:「火烛,跌落楼板的危险,还加上被蜘蛛活吞生吃。」
耀明笑了。「请把这里当自个儿家。如果你想,不妨跟蜘蛛介绍一下自己。我去准备你的沐浴事宜。」
* * *
他来到隔壁房,这儿以前是住持的书房。检视著房内景况,看看该怎麽整修。除去几百年来累积的肮脏,楼板看起来
还挺坚固。耀明在身後拉上门,开始施展法术。他不想让这里看起来太过新颖乾净;破旧荒废的样子就已足够。
遂从浴盆开始著手,变出一个齐腰高的卵形橡木浴盆,加上几条破烂的小地毯,一张三脚凳,凳子上盖了条皱巴巴的
床单充当毛巾。接著又变出一扇小窗户,窗前绑了一条绳子,上头吊著一条湿床单,假意是今早才用来擦拭身体的。
耀明很满意自己的创作,但屋子看起来还是有点单调,於是又在浴盆旁添了个方形柳条箱,里头装著乾净袍子和裤子
。最後往浴盆里看了看,再变出一条柔软的旧浴巾,至此大功告成。
现在轮到水了。耀明推开门探出头去往走廊张望了几下,确认烈旭还在卧房里,这才将浴盆里注入热水,甚至还洒了
一把玫瑰花瓣。
舒适的芳香水汽蒸蒸腾腾。耀明叹了一口气,责怪自己法力用的太过分。他不该这麽做的。难道还没学到教训麽?他
不应该──不能──跟人类有牵扯。不能再有。上一次已经伤得很重了,悲痛之大几乎令他瘫垮。耀明无力回想那段
时光。当时他哀伤不已,妒意刺骨,狂怒肆虐,夜夜对月哭喊。
现下他正冒著旧事重演的危险,不知自己是否承受得了,却又无力阻止。烈旭或许不信长生不老,可是耀明知道那的
确存在──而他也明白,这名剑客闯进他生命并不只是机缘巧合。
或许这是个补过的机会。又或者还有其他更隐密的原因促使两人重逢。
等得够久了,耀明用手指探探水温,走回卧房,看见烈旭正坐在那叠坐垫上,皱著眉在看一本似乎是佛经的书。
剑客抬起眼。「这是护身经。你真以为这地方闹鬼了?」
耀明笑了。「不是的。我只是想这经文挺有意思的。」
「你这人真是怪,」烈旭说。「我觉得除了和尚之外,不会有人喜欢读这些乏味的老东西。」话才刚说完,就接著朗
声念起其中一段经文。
周遭的空气开始骚动,闪闪烁烁,彷佛在某处有个火炉被打开了。耀明保持镇静,身子一动也不动。几百年来他已经
修练出抵抗经文的能力,即使经文连续不断传来,朝他进犯,可他依旧安如磐石。
烈旭意识到周遭气氛翻然改变,於是停止了念诵,往四周查看。显然觉出了什麽,可又瞧不见。心下觉得很疑惑,於
是望向耀明说了:「你有感觉到吗?」
耀明眉一扬。「什麽?」
「没什麽。」烈旭阖上经书,放在楼板上。
「盥漱巾栉都帮你打点好了。」耀明说道。背转过身去,走出卧房,站到了沐浴房门边。
烈旭在门槛处停住脚,往里头张望了一下。深深吸口气。「嗯,玫瑰。你从哪儿弄来的?」
耀明结结巴巴说不清楚。「从花园采来的。我的意思是,开花时节我就到花园把花瓣收集起来,在阴暗处晾乾,密封
在石罐子里,以便沐浴时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