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皇子完婚暗涛汹涌,此情无计裂帛断弦
“你要我……娶亲?”
“十五爷迟早要成婚的,福晋出身如何自然半点马虎不得。”和珅此刻低哑的声音听来更显沉重,却字字坚定,“喜塔
喇亲王去年末才力排众议把世子之位传给庶子他吉,蒙古王公中多有不服,为了稳定自己的地位,他吉上元节进京朝觐
时候就曾请皇上为他的亲妹沁兰格格赐婚,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吉想攀的是皇亲——京城里适婚的阿哥不多,爷以郡王
之尊帝胤之贵聘娶沁兰格格,还怕将来他吉站稳脚跟后不助你一臂之力?”
永琰呆看着对面的人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和中堂,你果真为我打算好了一切。”
福康安那天晚上的话重又在脑海里不住盘旋噬咬着他所有的神经——你真能得到他?——他原以为能!只要假以时日!
只要真心重他!但这个天下间最会谋算人心的男人,是不是早把他一番情谊一番苦心也都统统算了进去!
“十五爷,你是天才英纵将来有番大作为的人,我又岂敢不以全心辅佐?”他转过脸看着他,“爷今日是我的主子,日
后一日我也希望你能成为大清的主人!”
永琰的瞳仁剧烈收缩了一下——眼前之人色如春花绝艳,声却似坚冰冷酷!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他或许该心满意足——是的,笼络和珅为他所用本就是他最初也该是唯一的目的!他这样说,很好,有他相助,帝业必
成,能遂他一世雄心——
可为什么,心底却是苦的,苦到咽下一口唾沫,都是涩入脏腑,翻江倒海般地想呕!
他阴沉着脸,砰地一砸桌子,原本盖的就不严实的沉香木盒被震地摔下桌去,皎洁光华人间至宝的南海珍珠骨碌碌地滚
了一地。
和珅却只是一脸平静地,望着他——
其实,不是猜不透这个少年王爷心中的由模糊而逐渐明晰的念想,他越对他好,他心底就越恐惧,到了今天这一地步,
他知道他面对这个他想要扶持的年轻人,已经到了不作决断不行的地步了。
诚然,永琰是聪明的,可当这个聪明人想龙登九五,感情就是最不需要的累赘!而他也怕了,委实怕了——情爱蕴心,
生生是人这一辈子最深的毒瘤,又何况身为一个帝王!
他断不了,由他来断。
他既然可以在乾隆驾前都能独善其身,如今君臣甚欢——那么在永琰面前也同样可以。
他毕竟是真心想扶持这个在禁宫争位中孤身前行以至强行压抑住了他所有七情六欲的少年皇子,是真心要看他超越众人
有一天能君临天下!
君王也从来不需要七情六欲,他要的只是审时度势的理智。
永琰当然理智,只消冷静下来,他一定会选择对他最有利方式。
和珅是如此笃定。
良久之后,永琰动了动唇角,居然笑了,他哑着声道:“你说的对,他吉为人精悍,这样的人不怕将来控制不了蒙古八
旗——与他家联姻,我自然求之不得。”
和珅无声地松了口气,起身啪地甩下马蹄袖给永琰跪下:“那奴才在此祝王爷马到功成!”
“放心罢。”永琰的声音从他的头顶飘来,明明相隔近在咫尺,那份淡漠疏离却有如远在天涯,“只要我认定了的事,
我就一定要做到底——”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穆彰阿走进乾西五所的时候还是心神未定,一跨进门槛就撞倒了端茶倒水的小太监,那滚水淋了小太监周身都是,他却
不敢对这个“二主子”发火,反腿一软跪在地上讨饶不已,穆彰阿出身高贵,又素来得永琰的宠,平日对这些阉宦也从
来疾言厉色,这次却一反常态,烦躁地一挥手命他起来:“王爷呢?”
小太监紧张地看了他一眼,才声如蚊呐地道:“主子召苏……夫人进屋了。”
穆彰阿一愣,苏卿怜是他费尽心思从和珅那抢过来的,弄进宫来也委实费了点周折,又是抬她汉军旗籍,又是说她选秀
出身,好容易进宫做了永琰的屋里人,永琰倒似完全把她抛在脑后从不曾提起过,他原也觉得怪异——可看如今这个时
辰,定是招她侍寝无疑。因而也不敢进去打扰,就在窗外走廊上侯着。
他今夜原是奉命送南珠去和府的,却万万没想到会在那里遇见她!和相的嫡配正室,当朝一品诰命,怎么……怎么会是
她——当年在和亲王府里偶遇的那个小丫头!
当年父亲托着令贵妃的关系,送他去和亲王府给琪贝勒做伴读,在那一住经年,那时与琪贝勒都是年少荒唐,只知风月
,日日里就知道与伺候着的丫头们打情骂俏无所不为,大人们知道了也不过一笑了之随他们去,闹大了事也不过多封个
姨娘——说来也是前世孽缘,那时候……和亲王寿辰摆了三天的流水宴,文武百官都携眷与会相庆,繁华热闹到了不堪
的地步,琪贝勒是王爷世子脱不了身,他却托说身子不爽溜进了内院,一到花园,就见到几个旗装少女在踢毽球玩,他
至今还记的为首之人明眸皓齿灵秀非常,勾得他当场三魂七魄走了大半。问她们,都说是各家官太太们带来的贴身侍女
,溜出来玩的,他一面问,一面就拿眼不住地上下打量她,直到她含羞带怯地低头跑开……后来与琪贝勒说起,还勾地
他啧啧称羡,赞他艳福不浅,墙外野花也摘的到,好一桩风流韵事,这段往事直到他荫封二等侍卫进宫伺候永琰了才彻
底地抛诸脑后——他要是知道当年的她是大学士英廉的孙女,如今的她是中堂大人的正室,他死也不会一时荒唐!他,
他是给当朝相国带了顶绿帽子!
即便春寒料峭,穆彰阿的额上也沁出了豆大的冷汗,他怎么忘的了今日送珠,堂前参拜,抬起头来,他与她彼时的相对
愕然!
他在惊慌失措的瞬间就明白,当年的事,他没忘,而眼前这个贵妇更加不可能忘记!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力持镇定地应酬
客气之余周身激动的轻颤——
而他,能回应的,只有也只能是,落荒而逃。
他比谁都清楚如今和珅的权势,被他知道他主子也未必会去保他——于敏中跟了十五爷三年,也能被永琰轻轻巧巧地推
给和珅任他借刀杀人除此大患——而他,以十五爷待和珅之心,未必就是不能被牺牲的!恐惧一点一点地蔓延上来,只
要,只要和珅知道冯氏与他当年之事……
长穗宫灯被夜风吹地纠结飘散,只听屋内忽然一声咳嗽,随即亮起了灯:“穆彰阿么?进来说话。”他忙收敛精神,深
深地吸了口气,拍去肩上残雪弯腰进房,就地打下千儿去:“奴才给主子请安。”
永琰只穿了件月白单衣批着鹅黄披风,状甚随意地倚在榻上。
虽在外室,穆彰阿也能明显地感受到欢爱后的暧昧气氛,他却不敢望内室低垂的帘幔间看上一眼,只能低头道:“珍珠
已经送去和府了。”
永琰冷淡地点了点头,轻扬下巴:“起来说话。”
“是。”穆彰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就着灯光飞快地觑了眼永琰的神色——只不过一夜未见,永琰仿佛整个人都有了
一种未知的蜕变,变的……更加冷漠,更加阴沉,也更加地愤世嫉俗,但那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冰封在他坚毅的神情下
,却暗潮汹涌,不知何日迸发——“替我安排一下,我要见他吉王爷,要快。”永琰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信手去挑弄
案上烛灯的灯芯,直到一只飞蛾靠进那明灭不定的烛火,扑地一声爆为灰烬,他的唇边才微微地绽开一抹冷淡的笑意,
“筹备一下,咱们,要办喜事了。”
和珅原本以为永琰起码会别扭上几日,不料次日再见,永琰似没事人一般,照样对他嘘寒问暖,只是态度远不如从前亲
密,和珅不由地暗自舒了口气,只当永琰业已回心转意,此后越发尽心辅佐不提。
乾隆四十三年暮春,乾隆指婚喜塔喇沁兰格格于皇十五子嘉郡王永琰,此乃乾隆登基以来满蒙联姻的最高规制——他吉
亲自从草原护送沁兰格格抵京完婚,随扈彩礼不计其数,至五月初一吉时届,銮仪卫备采舆,内府大臣率属二十、护军
四十诣王府奉迎,又因沁兰格格身份贵重别有不同,宫中有旨,赐半副鸾驾前往以迎,一路笙歌吹彻,光华绽放,耀满
京华。
鸾驾至禁城西华门外,众步行随舆入,自乾西五所宫门降,女官导着那一身红衣遍环珠翠的少女下了舆,娉娉婷婷地扶
进了宫。一向清肃严谨的乾西五所自然也张幕结采,辉煌灿烂,于这三千繁华中永琰一身纱制敷朱龙褂,覆着紫貂端罩
,凝着张脸端迎堂前。
女官将扶着的手递给他,永琰轻轻握住——那细白香软的手的触感,一如那夜的苏卿怜娇嫩滑腻——却,远不是他要的
——这是他亲自为他挑选的福晋——他的妻。
永琰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抬眼不自觉地开始搜寻堂上那个人的身影——但冠盖云聚独他沓然无踪——是了,这是他一手
促成的婚礼,又要办地奢华富贵天下皆闻,他自然又该忙地脚不沾地。他朝西坐了,对着他的福晋互相行了两拜,在堂
上观礼者的欢声雷动中,一杯合卺酒斟上,送至他的唇边。
琥珀似的宫廷珍酿中,倒映他平静无波的深黑的眼——他终于一饮而尽,那酒没了往常的温吞甜腻,刺入咽喉,挖骨饶
心——与是礼成。
接下来,宫所设宴,大筵群臣,他吉王爷,亲族大臣,各官命妇皆列席咸与。酒馔三行,和珅才提袍跨入堂上,神色飞
扬间顾盼夺人,他是来宣旨的——永琰主动联姻蒙古,笼络的又岂只是蒙古王公的心?于是各色赏赐流水般地呈上,大
加褒奖的最后,是一句“即日敕封永琰进嘉亲王位”——他吉笑了,和珅笑了,所有人都笑了,惟独他,依旧抿着唇不
动声色地站着接受相关或无关的祝贺——象一个漠然的路人在对着这场不属于他的盛事隔岸观火。
皇宫内苑婚事自然不比民间,热闹非凡却绝不能失了礼数,福晋见礼毕便被搀回了房,这位蒙古来的娇贵格格在凤钿串
珠流苏下已经模糊地看到了未来的丈夫是何等的少年英俊,可心中还未及喜悦,她就被人暗中告知,这个扶她进来的女
子,就是在她之前入宫的——皇十五子永琰的如夫人——
她忍不住撩起繁重的凤冠,略带敌意地大量眼前这个女子——苏卿怜素面朱颜不饰奢华,惟有拉翅头上别着一顶羽毛点
翠头花,看来别致妩媚。她忙盈盈拜下:“见过福晋。”
“果然好姿色,怪不得王爷疼你。”沁兰头一偏,跟着的教养嬷嬷忙上前替她揉着已酸了一天的肩膀,“看来以后我都
得多看看你的眼色行事了。”
“卿怜不敢。福晋入了宫就是奴婢的主子,只有全心伺候主子哪还敢有二心?”
“你最好记的这句话!我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卿怜的软言示弱并没使沁兰的怒火将息多少,“出去罢,杵在
这看了也是心烦!”
卿怜忙俯地跪安退了下去,直到轻轻合上新房的门,她才望向空中如钩的新月,苦笑着想起在入宫前和珅同她说过的一
句话——“我与你是同一种人”……
不,不一样。和爷,你和我虽同出身微末,但我只有随波逐流明哲保身的胆量,哪及你意气风发端华内蕴——所以,当
初,我选择了入宫。但这位蒙古格格却似乎妒错了人,我再不智也看得出王爷他——远远不曾在我身上留心。
卿怜的离去却不能使沁兰真的开心,更漏一点一点地逝去,她的男人,却始终不曾进了新房,她咬住唇,一滴泪水溅上
手背,融着胭脂化成最深最苦的怨。
但永琰当然不曾去见苏卿怜,他此刻早已脱去累赘的婚服龙褂,换上象征亲王头衔的石青色绣五爪金龙缎袍,坐在书斋
中,静静地等着那个男人。
门终于打开,吹进一丝初夏特有的混着花香的凉风。和珅看着这个修眉凤目越发俊美的青年王爷,淡淡一笑,伏下身子
:“奴才给嘉亲王请安。”
一双有力的手扶着他的肩瞬间拉他起来,永琰看着他,也似乎在笑,那笑里,却似乎多了些未知的含义:“我能进封亲
王,都是和相之功。”
“王爷言重了,能这么快得到他吉的信任拥戴,王爷也不简单。”和珅的脸上还带有一点兴奋未褪的红晕,“能成位诸
阿哥中第一个封亲王的,王爷的地位已经稳如泰山——”
“不说这个。”永琰忽然突兀地打断他的话,伸手漫指窗外:“看见了么?这是紫茉莉,只在初夏绽放,花时三日,便
竞相凋零,都说人与花同,从没个长长久久致死不渝的感情,致斋,你看呢?”
和珅没有接话,他不能明白,为什么新婚之夜,刚刚荣封亲王的永琰会特特把他找来不着边际地说上这么一席话。
“但我不愿。花也好人也罢,我要留,就一定能留的住。”
和珅猛地心惊,略带不安地瞥了永琰一眼。
永琰一笑,走上前关了窗,才道:“说笑而已。紫茉莉风干入药,也是一味难得的宁神之剂,我命人在清晨雾散之前,
采下御园中所有含露的紫茉莉,央着额娘又给我制了一个香包——当年送你的那个,想来已是旧了,淡了。这个——你
且闻闻,是否一如彼时?”
看着他从袖中掏出的金黄色的精绣香包,和珅心里一松,涌上一阵暖流,自己选他做为将来的努力的目标,果然值得—
—除了爱,他想他所有的感情,包括忠诚包括友情都能给他。他接过,含笑道:“多谢王爷。”
“你闻闻,若合用就收下吧。”这是永琰今晚第一次发自真心的笑,“良宵苦短,和相可别耽误我才是。”
和珅将香包凑近一闻,果然异香扑鼻沁人肺腑,不由地连吸数口,才道:“这香味比先前的还好——”
“果真?”永琰眯着眼笑,踏前一步,几乎半拥着和珅将他轻压在书桌之上,那股花香随着二人相触的肌肤的热度而越
发浓郁,和珅微微颦眉,偏过头去:“王爷醉了。”
“醉的是你,致斋。”永琰加大了力,原本一直温柔无波的双眼瞬间变地凌厉,“你现在不是醉地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
了?”
“你——”和珅皱眉想推开他越发迫近的胸膛,双手却不住地轻颤着,如中牵机毒般抽搐不已:“你——你下药——”
话音未落,他已经重重地摔进永琰怀中,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