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哥儿 上——lyrelion

作者:lyrelion  录入:05-11

我噗哧一笑:“就你那神气样儿,说不好还以为是你家的。”却又觉得奇了,“懿洲哥怎么对这些挺有兴趣的样子?”

“我就喜欢这些东西。”刘懿洲眼睛亮堂堂的,“你想啊,这些东西可不是学问么?”

我倒是头次见识这样的人,不免觉得有趣:“那你以后就走街串巷的做这个?”

“小看人了不是?”刘懿洲哈哈一笑,“我感兴趣的就是它的历史。”

“历史……”我想了想明白了,“倒是,《通鉴》的《殖货志》也是说这些。”

“我可没想过写出那么一本书来。”刘懿洲手指头沿着茶杯划圈,“我只是感兴趣罢了。”

“现在还是念书,至于以后,再说吧。”我叹口气。

刘懿洲奇怪的看我一眼:“你小孩子家家的怎么会说这话?”

我也就把爷爷本想叫我跟着二叔做生意的事儿说了,刘懿洲杵着下巴道:“感情我们还真是一路人。”

“啊?”

“我家祖上在东北是开医馆的,后来到北平给孟家看过病,又和干妈投缘这就算有了交情。”刘懿洲笑笑又叹气,“我

父亲却说开药铺没出息,逼着我以后要读经济科。”

“经济?经邦济世可是大事啊,懿洲哥真是厉害人物。”我啧啧称奇。

“哪儿来的酸儒?早不是这样儿了,你且慢慢学吧。赶明儿我把以前的书本收拾了给你,免得再花冤枉钱。”刘懿洲想

着却又噗哧一声笑了,“至于我……反正还能混个年把,到时候儿再说。”

“这,就当遂了老人家的心愿,也是好事。”我既不懂,也没甚么立场来安慰他,只好结结巴巴的说这么一句。

刘懿洲似笑非笑瞅我一眼,突然伸手一拍我脑门:“明儿跟我去哈德门怎么样?”

“那是哪儿啊?”我摸着额头,“一个城门也有看头?”

“这话外道儿了不是?”刘懿洲眯眯眼睛,“那边儿有个镇海寺,寺里有个镇海铁龟可出名了。”

“镇海?”

“那段儿的护城河桥下有个海眼,人们就用一只乌龟来镇住,保护城里的平安。”刘懿洲如数家珍般道。

我忍不住笑:“我看以后你多半是成不了史家的。”

“这话怎么说的?”刘懿洲似乎有些不乐意。

“竟喜欢些稗官野史,怎么成?”我看看他,自顾掩嘴乐呵。

“这些不过是说来逗趣儿的。”刘懿洲这就又笑了,“就我刚才说那哈德门,你可晓得以前就那儿税关最重,令外埠客

商望门生畏啊。譬如说走酒车,城外是酒道,以前美酒佳酿大多是从河北涿州一块儿运来,进北平自然要走南路。运酒

的车先进了外城的左安门,再到哈德门上税。清朝那时候儿京城卖酒的招牌得写‘南路烧酒’,你知道甚么意思么?”

见我摇头他更乐了,“那意思就是说,我上过税了,我的酒正派着呢!呵呵。”

我想了想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依稀记得从前看过个清末的杨柳青年画,有一幅似乎是叫做《秋江晚渡》的,画着

的酒幌上面就有‘南路’、‘于酒’这类的字样,可是这个意思?”

刘懿洲直拍手乐:“你也是个通透的嘛。”

刘懿洲恐怕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爱笑的人了。他笑起来有股别样的风情,眼角眉梢堆着和气,温存大方的,叫人心里

跟着暖和起来。我那时只是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难免羡慕他能快活的过日子。只是后来,后来的后来,我也终于明白

再快活的人也会遇到不快活的事就是了。

我们就又说了一阵话,仍旧由他送我回了三姑家。在三姑面前他却又转了性子,愈发老实沉稳起来。我心里啧啧称奇。

他只管趁三姑不在意的时候冲我挤挤眼睛,口里却还是正经事儿:“我觉得荣哥儿年纪还小些,不如先让他跟着我和孟

华补习一阵。等快完假就有不少学校开招生考试,到时候再让他试试不也妥当些?”

三姑自然说好,却又扭头看着外面:“华哥儿怎么还不见回来呢?”

正说着就听孟华的声音:“我回来了。”

我起身迎上去喊他声“哥”,却见他脸有点儿白。孟华冲我笑笑拉了我挡在他面前:“妈,我一身汗,先回屋里换件衣

裳去。”

三姑倒没在意。我一路进屋只觉得孟华的手不停的抖。刘懿洲眼尖跟进来,拉开他的外套,就看见小腹上青黑了一大块

,胳膊上几处划开了口子,血干了凝在上面。我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了?!”

孟华一把捂了我的嘴:“小声点儿,别把我妈招来了。”

刘懿洲过去关了门弄水,又从身上内袋里摸出瓶药膏来,转身似笑非笑瞅着他:“就你这样子还充英雄?”

我急了,拉着孟华的手差点想哭:“你这是怎么弄的?不是早不打架了么?”

“谁和你说是打架来着?”孟华低头看着刘懿洲,“你轻点儿!诶呦——”

刘懿洲瞪他一眼:“这时候儿怕疼,早儿充甚么英雄好汉?”

孟华看着他给自己上药:“这事儿又不是一天两天的,忍到今天也算对得起约瑟夫那老小子了!”

“原来是他。”刘懿洲叹着气,“他自然是讨厌的,可犯得着你出头么?”

“也不是这么说,总得有人来作。”孟华眼睛亮堂堂的,“学生自治,学生必须自治,那些舍监实在可恨!还有那些外

教,犯得着在中国土地上这么张狂么?国人需自强!”

“你是走读,井水不犯河水。”刘懿洲瞪他一眼,“国人是要自强,可你怎么叫得醒所有中国人?四万万难不成你还挨

家挨户的去喊?”

“刘懿洲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这个,但我还是要说,国家未来在哪里?在我们手中,我们青年人才是诶呦你轻点儿——

刘懿洲哼了一声:“这点儿疼就喊了,还天天儿念叨着革命呢!我看你还是安分些,免得干妈操心,少不得对我淌眼泪

。”却又斜眼打量他,“你说凭甚么你的破事儿总要我来收拾残局?”

孟华哈哈一笑,却又扯着伤口龇牙咧嘴:“咱们可是拜把子兄弟,你不帮我谁帮我?”

“谁和你是兄弟?”刘懿洲瞟我一眼,“正牌兄弟来了,我这冒牌货还是放明白些——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孟华过来搂了我:“荣哥儿甚么都不懂,你就别吓唬他了。”

“好没意思,也不知道谁吓唬谁?”刘懿洲起身收拾了东西打个呵欠,“我累了,今儿回了。”

“别啊,我还没和你说我们怎么收拾——”

“得!你这些个英雄事迹讲给你兄弟听吧。”刘懿洲看看我们,就又走了。隐隐听见他出去和三姑说家里有事,三姑留

他,终是走了。

孟华自顾把衣服穿好:“你们今儿去哪儿溜达来着?”

我尤自发愣,听他说话才回过神来:“也没去哪儿,就是往天桥逛了一回。”

“明儿跟我去琉璃厂,那边儿有好玩儿的。”孟华回过头来笑,“怎么一脸傻气?”

我想了想道:“这个刘懿洲……懿洲哥今儿怎么会来?”

“哦,在学校见了他,他不准我去……嗨,也没甚么。不过我想着你才来,一个人待在家里挺没意思,就托他领你四处

玩玩儿。”孟华拉拉衣领,“一会儿可千万别和我妈说这事儿。”

“到底是怎么了?”我还是担心。

孟华笑笑:“我们学校那些外教个个目中无人,同学们都讨厌他们,特别是那个约瑟夫,听说在美国就是个中专生,也

不知怎么混到这儿来,还叫他当了老师。你说可气不可气?今天逮着机会,不过教训他一下。”

我微微摇头:“我不太明白。”

“我有空儿慢慢和你说吧。”孟华笑起来,面色又平和下来。

我却又想到另一件事儿:“我答应懿洲哥明天和他去哈德门了。”

“哈德门?”孟华看我一眼想了想,“也没甚么,一块儿去就是了。”

我点点头正要说话,就听外头儿三姑打发了丫头来叫吃饭,也不提这话出去了。晚上睡觉前才想起来,心里总觉得刘懿

洲哪里不对,犹豫了一阵还是没问孟华。

第二天孟华和刘懿洲领我去看那个镇海铁龟,我看着他们又在说那个甚么革命甚么民主的,自己完全插不上话,这就自

己找个地方坐下来发愣。

“荣哥儿又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我抬头一看是刘懿洲:“我哥呢?”

“给你买零嘴儿去了。”刘懿洲在我旁边坐下来,“老见你走神,想家啊?”

我摇摇头,也不知怎么来了这一句:“我觉得……好像和孟华哥生分了些。”

“是么?”刘懿洲看我一眼,“他可老说你,心里喜欢得很呢。”

我低下头来:“可是,我们很久不见了。你们说的……我也不懂。”

“其实他说的我也不懂。”刘懿洲和气的笑笑,“可谁说一定要懂呢?不过我倒觉得,你多劝劝他正经儿读书是正事儿

。”

“他没好好读书么?”我有些奇怪,“孟华哥最是聪明不过,不该……”

“我没说他读书不好。”刘懿洲似笑非笑看我一眼,“只是他除了读书还在闹腾些别的,总是对他不好。”

我释然一笑:“这没甚么,以前和我一块儿读书的时候他也是个不安分的。”

“这不一样……”刘懿洲叹口气,“算了,以后你会知道的。”

我正要问他,孟华过来招呼我们,也就走了。

下午孟华和刘懿洲都去了学校,我是不晓得做甚么放假了还去学校,心里越发不安了。三姑就在家里,见我一个人怪腻

的,便叫丫头喊我去她屋里说说话。

“你二叔走前给你留些零花,我就先帮你存了洋行,你看看折子。”说着三姑递个本儿过来。

我也没接:“三姑收着妥当些,我也没甚么好买的。况且在三姑这儿,总有花钱的地方。”

三姑就笑:“那些不该你操心,你二叔都交代了才走的。”

我终是推脱不收,三姑也不勉强,就说先帮我收着,日后要用时只管找她拿就是。

又说阵闲话,我装着漫不经心道:“三姑,那个懿洲哥哥是甚么人啊?”

“他是仁心堂的少东家,他爷爷和父亲都是名医,说是妙手回春并不为过。”三姑轻轻笑着,“之前我身上不大好,请

过他们出诊。一来二往的倒熟识了,才晓得他家的哥儿和华哥儿在一处上学,就更亲近了些。”

“三姑早些不大安么?现下吃甚么药呢,可根治了?”我自然有些着急。

“不妨事的,这些年只不动气,和好人没甚么差的。”三姑浅浅一笑。

我也就不好再问,因而点点头,“那个……懿洲哥看来也是好脾气的。”

“可不是?华哥儿这几年大了,有事儿也不爱和我说,没的叫人担心。”三姑叹口气,“懿洲那孩子我看着老实和气,

心里很是喜欢。”

“懿洲哥挺爱笑的,笑起来也好看。”我不好说甚么,其实心里觉得这人有时候挺难捉摸的。刚才还好好的,后一秒就

又淡了。对我……也不是不好,可总觉得隔了甚么。特别是孟华哥在与不在的时候,他待我又不同。却又转念一想,他

统共见我才两三面,能如我和孟华哥似的?但又难受起来,这两年不见,孟华哥也是变了的。

三姑看我久不说话:“荣哥儿怎么闷闷的?”

我强笑道:“并没有甚么,只是担心三姑。三姑别嫌我小孩子乱说话,孟华哥自是好的,有的时候……他不说只怕是不

想你担心,也就信他一回吧。”

三姑点点头笑了:“我自然知道儿子大了会有自己主意,我就怕他和大哥似的交了坏朋友……”却又猛地顿住,不安的

看我一眼。

我心里一紧,面上装着不在意:“可不是?现在也乱,小心些总是好的。”

三姑见我不在意,忙的转过话去:“以前当家的不在就我看着他,心里就是着急也没法子。现在荣哥儿你来了就好,没

事儿也帮我劝着些他。”

我笑了:“三姑这话说的……孟华哥可比我聪明。”

“我就怕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三姑叹口气,颇有些伤心的样子。

我心里难受。天下父母皆是一般疼爱子女,不想甚么荣华富贵长命百岁,只盼着娶妻生子平平安安过得一生也就是了。

而我,既不记得父亲模样,母亲又过世得早,竟就是少孤了。还好二叔二婶当我亲生儿一般对待,不然还不知怎么可怜

的呢。心里不免想念他们些,眼睛里酸酸的。又想在三姑面前不可失了仪态,这就强忍了伤心道:“三姑放心,孟华哥

是孝顺的。再说了,若他不听话,不还有我呢嘛?”

三姑也就笑了:“是,荣哥儿你最是招人疼的了,再别说我还有懿洲这个干儿子不是?”

正说话间,听外头儿说刘懿洲派人来送了些东西来,这就去看。原来是些书本,有国文、算学英文之类。我一寻思,多

是前儿他和我说过的课本,这才谢了来人,打发他去了。

晚上孟华独自回来的,满脸都是喜色,吃饭时候还在乐。三姑问他,只说是学校里顺心,三姑也就不问了。回了房我问

他,他只管关了门笑:“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约瑟夫么?今儿听说他收拾包袱回老家了,下学期可以不用对着他那

脸真是大快人心。”

“再可恨,也犯不着害人丢了饭碗吧。”我看他幸灾乐祸的样儿不觉好笑。

“你知道甚么,他作威作福,仗着是外国人从不把中国学生放在眼里,他别忘了这儿究竟是谁的地界!”孟华说了这话

,脸上却又显出伤心的神气来,“其实也不能怪他,还是中国人自己不争气。”

我叹口气拉了他的手:“孟华哥,这些也不是我们现下能管的,是不是?”

“你倒知道。”孟华看我一眼笑了,“懿洲说今儿把书给你送来了?”

“是啊。”不说我倒忘了,忙的取了来,“就是这些。”

孟华拿起来翻看:“我也有,他倒着急送来了。不过算了,他本就是个细心的人,记在心上的事儿总要做了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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