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吕太太说给我听这些,是为了甚么。刘懿洲曾去找过他们,那么,岂不是他们都知道我——
我用力摇头,想把不安感赶出脑中。
“荣哥儿,怎么了?”孟华奇怪的看我一眼。
“没甚么。”我勉强笑笑,“没有甚么……”
孟华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咳嗽一声:“吕太太曾经叫我小心懿洲哥。”
“是么?”孟华的声音没有甚么变化,“她怎么说?”
“她,只说叫我小心。”我硬着头皮道,“哥,你知道些甚么么?”
“我说不知道你会满意么?”孟华眯着眼睛看向窗外。
我不由一愣:“甚么意思?”
“我可不想说他坏话。”孟华耸耸肩。
我更加奇怪,索性将车停在路边:“哥,有话直说不是更好?”
孟华看着外面:“吕家是你岳父家,还叫你做这些事儿,真是为难你了。”
我皱起眉来:“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若是我不愿意,纵然你用枪指着我,我也不会去做。”
“譬如?”孟华转头看着我。
譬如叫我忘记你,譬如要我迎娶吕华仪,譬如要我……我颓然的收回目光,将头靠在方向盘上,重重叹口气。
孟华的声音很轻:“……你若是后悔了,大可以回去。”
我猛地转过头来看住他,孟华的脸上有种无奈:“荣哥儿,你不是该在战火硝烟里的人,你心肠太软,该忘记的总是舍
不得,这对你终究不好。这几个月看你勉强自己带着笑脸去吕家,我知道你心里是难受的。”
是,孟华哥说的没错。吕太太也许知道孟华与吕先生说的话,也许不知道。但她从不和我说那些,见我来仍旧兴高采烈
,不带一丝一毫芥蒂的对待我。坦白说,我确实没有把她当作甚么阶级敌人。但我也晓得,这在孟华哥眼中,大约是我
革命意志不坚定的表现吧。但为甚么要因此赶我回去?回去,回哪里去?我只得暗中握紧拳头压抑情绪:“你这是……
甚么意思?”
孟华拉开车门走下去,我跟了出来,伸手拉住他:“说清楚。”
孟华的目光在路灯下分外迷茫:“荣哥儿,那时候儿你为甚么要来呢?为甚么……”
我答不出来,那句话困在口边,如有万斤。
孟华幽幽道:“这是真刀真枪的战场,你还没有上阵已经多次受伤。这不是小时候儿我们打架,输了哭哭鼻子,回家又
是一条好汗。战场死生之间,没有明天的。”
“你不是在为你的明天努力么?我为甚么不可以?”我压抑着慌张,难道,我的孟华哥又要再一次抛弃我?
孟华回头看我一眼,眼神格外悲伤:“是,那是我选择的明天,但不是你的。”
“你的就是我的。”我拉紧他的手。
孟华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他苦笑:“荣哥儿,你是你,我是我。”
“我并没有勉强你,你也没有勉强我,这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执扭的拉着他,“你又要说甚么?”
“刘懿洲……对你很好不是么?他可以给你我不能的。”孟华缓缓说出这几个字,然后转过头去。
我胸口如同被打了一拳,眼前冒出金星:“你的意思是,我妨碍了你?”
“不,是我妨碍了你。荣哥儿,你依赖我,你始终没有长大。”孟华叹口气,“难道你从来没有发现,你至为依赖我,
这对我是沉重负担。”
我退后一步:“你说甚么?”
孟华看着我,没有表情没有起伏的脸,尽管英俊,但却陌生:“我说,既然懿洲爱你,你该珍惜。”
我再退一步:“你说真的?可你是否知道,我喜欢的是——”
“无论喜欢的谁,再不会有人比他对你更好。”孟华不由分说打断我,“结束这一次任务,我会派人送你昆明继续读书
,或者去重庆,我知道他在等你。你没有必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我惨然一笑:“孟华哥,我原来以为你不知道,原来你是知道的。”
孟华不自然的咳嗽一声:“人不可以太贪心,荣哥儿。”
我摇着头:“可是我爱你。”
“不要说出来。”孟华低声道。
“为甚么不能说?”我的手止不住的抖,“如果不爱你,我为甚么千里迢迢从方家镇到北京找你;如果不爱你,我为甚
么愿意一个人留在北京等你八年;如果不爱你,我为甚么从昆明一路朝着河北来找你;如果不爱你,我,我——”我说
不下去了。
孟华看着我:“荣哥儿,你可记得我曾经问过你,我已经选择将终生献给党的事业,你是支持我的。”
“是,但这与我爱你并无冲突。”我咬紧牙关。
孟华转过头去:“你知那时我有多高兴?我以为,总算有一个人理解我的理想,总算有一个人能无条件支持我的努力,
但是没想到……”他转过头来,“刘懿洲说得对,我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我。因为你和我没有共同的理想,你也没有
为理想奋斗的勇气,而且……”
“而且甚么?”我盯着,我难以想像,这些残酷的话出自他的口中。
“而且你还喜欢男人。”他的脸上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混杂着无奈、鄙夷、嘲讽、感慨等等。我第一次见到他的表
情是这样。
我背过身去:“原来在你心中我是这样人,如果你认为我妨碍了你,你大可不必通过羞辱我来赶我走。我是喜欢男人,
我是喜欢你,但这不能成为你侮辱我的原因。”太过用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我觉得脚步漂浮。
孟华的声音很沉静:“荣哥儿,你是我的战友,我曾经这样希望过。”
“对不起,我破坏你的幻想。”我走回车上,“麻烦你自己走回去吧。”
我一踩油门,飞似的逃开了。我知道这是极为幼稚的行为,但是现在,我难以找到一种合适的表情来面对他。
我放肆自己在车上流下眼泪,我只是模糊的想,马上回到骆镇,他还是他的队长,也许他会升为政委,不管他升为甚么
。我大概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他。
人怎么能自甘下贱,非等着别人开口赶你走?
我茫然的街上飞驰,想着回到骆镇,我大约该自觉的提出调离他身边,回到文工团。或者直接离开根据地,毕竟……说
来好笑,难怪到现在我都不是党员。我永远不够标准去做一个共产党员。
胡思乱想到家门口,将车子停进车库,我回了大门口。张望了一下却自嘲,孟华是走路,怎么可能就回来了。于是耸耸
肩,打算进去先休息。
门内却静悄悄的,照道理这个时候儿翠萍应该笑着出来了。我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有些不安的情绪在心中泛滥。我皱
起眉来,打量了一下四周,并没有见到甚么奇怪的人。于是自嘲一声,疑心生暗魅,多半是今晚刺激过度,以至神志不
清。
才推开门,一排日本兵立在那里,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我顿时愣住。没等我反应过来,几个鬼子已经压着我跪在穿堂
里,我一眼就看见翠萍倒在一边的血泊中。她的眼睛瞪很大,嘴角的血还没有干,身下全红了,衣服凌乱不堪。我瞪大
了眼睛,然后看见一个小胡子从客厅出来,他正慢慢擦着东洋刀。
“好久不见了,荣君。”
我打个抖抬起头来,佐藤的眼睛闪着寒光。此刻我反而镇定异常,我只是挣扎了一下。佐藤手一挥,日本兵放开了我。
我起身走到翠萍身边,将她的眼睛合上,然后把我的外衣脱下来盖在她身上。
“荣君真是温柔啊。不过这个女人也真顽固,甚么都不肯说。”佐藤站起来,将东洋刀插进刀鞘,“我们走吧,荣君。
”
我瞪着他,突然抓住穿堂花盆旁的一块砖头向他砸过去,我太过用力,角度过高。他头只一偏,砖头打在客厅檐上,震
落了二楼窗台上的一盆花。
四十七
我知道这一次是凶多吉少,再不可能有人能把我保出来。因此做好一切准备,大不了就是吃枪子。我被关进了监狱,第
二次。
面对发霉潮湿的茅草,我没有甚么感觉的倒下去。冰冷的手铐和脚链提醒我,这一次,我必须独自面对。我想起第一次
进来的时候儿,还是胆怯的,还是不甘的,还是挣扎的,但现在,我非常冷静的回忆那些刑具,有种悲壮的豪气。我习
惯性的摸向胸口,才突然发现我的子弹不见了。
我的那颗子弹呢?我目瞪口呆,我着急起来。我的子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是,那次转移的时候儿为了拿它,春杏儿
还受伤了。那之后似乎就没有再见过,我一直关注着孟华哥,然后就是各种事务,我竟然大意到这个地步……
我叹口气,突然笑了,现在还说甚么呢?我终究是要失去他的,不管是他本人或是他的一切。何况,他本就不属于我。
只是最后破坏了暗号,希望那个理想主义者能够化险为夷。
只是,翠萍,对不起……我没有流眼泪,只是疲倦的合上眼睛,梦里全是她的脸,一身是血。
七月十二日,入狱的第二天我受刑了。
先是最普通的。一鞭子一鞭子的抽打,皮肉火辣辣的疼。我只能说,这的确要比爷爷用板子打我屁股疼得多。我一个字
都不想说,连呻吟都不愿意发出。我咬紧了嘴角,全身都在抖。大约打了三十几鞭,我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一桶凉水把我泼醒,我模糊的睁开眼睛,听见有人拉住了挥舞鞭子又要打我的狱警:“荣君,我看你是个聪明人,知道
甚么就老老实实说了吧,不然还不是皮肉受苦?”
我转过眼睛去,看见佐藤不知道甚么时候儿进来了。我看着他,他慢慢走近我,用东洋刀挑起我的下颚:“很疼吧荣君
?我以前就告诉过你的,可是你不听。”
我冷冷盯着他,突然一口啐在他脸上,带着我嘴角咬破的血,模糊了他的眼睛。
佐藤立即退后一步,嘴里骂了一句,唰的拉出东洋刀要砍我,我仰起脖子轻蔑的看着他。佐藤举着刀,死死瞪着我。这
么僵持了一两秒钟,他收回了刀。只是挥挥手,一个狱警给他抬了凳子来坐下,剩下的几个接着鞭打我。
“荣君,我知道共产党在冀北的负责人是你上级,老老实实说出来,你会少受很多苦。”佐藤看着我。
我没有看他,我连冷笑或是冷哼都不愿意。
他们动手了。不记得被打了几百几千鞭子,最后怎么回的牢房都不知道,多半是被拖回去的吧。
半夜疼醒过来,我看着从高高的小窗上露出半边脸的月亮,身上的疼算不得甚么,我只觉得有个地方更疼,疼的让我忘
记了其他的痛。我缓缓的抚摸着左胸,是的,我最深的伤口在这里。
曾经以为,爱情就是充满色彩和热情的太阳,而现在再想时,爱情却是一个深深压抑着甜蜜与痛苦的月牙伤疤。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我知道,明天还会来的。
接着大约一个月间,我每天都在受刑。挨鞭子是每天的开场白,我从最初打三十鞭就晕过去,到现在可以再撑个三十鞭
,算不算一个进步呢?我总是冷冷的笑着,佐藤每天都来,我笑的很愉快,身上越是疼,我的笑声越大。
狱警为了不让我笑,曾经往我脸上挥鞭子,鞭梢带到我的眼睛,眼前顿时一片血腥,但是我还看得见,没有瞎。我不怕
疼,我也不怕脸变得面目全非,我不知道我自己还有甚么可怕的。他们把我身上早就千疮百孔的衣服扯下一块来堵住我
的嘴,我的舌头和鼻子都尝到了我的血,是一种苦涩的味道。
自然,我也坐过老虎凳了。我的腿本就受过伤,右腿才加到第三块就折了,我的汗水成串往下滚。但心里却是荒凉的,
我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个冬天的骆镇,有个人曾经那样温柔的抱住我在怀里,他怕我疼,叫我咬他的手。他怕我害怕,
用手遮住我的眼睛。可是我的耳朵现在听不见他的心跳,我晕过去了。
每天狱医都会被带来给我处理伤口,没有太多药,只不过维持我的命要我不死罢了。可能在他们眼中,我还有利用价值
。但我没甚么好说的,哪天死了就一了百了。但只要活着,我就不能输给这些日本鬼子。狱医不是我上次见到的那个西
医,我住的也不是上次那间牢房。这几间牢房都是关押单独犯人的,虽然我很想和他们联络一下,但想到孟华曾和我说
过,有的时候儿敌人会弄些奸细进来,我不是聪明人,大概是分辨不出的。更何况每次都是昏迷着被抬回来,第二天没
醒就又拖去了,也委实没有机会。
竹签子钉手指也不算甚么新鲜的了。削得又尖又细的竹签子从指甲盖的缝隙里钉下去,疼得整颗心都像要停止跳动了。
拔出来,浸辣椒水,我的指甲全都脱落了,露出血肉模糊的手指来,我自己是不看的。看有甚么用,反正没等长好就又
要再钉一次。这辈子,大概是再不能拿笔写字了,却又笑了,活着都还不一定,还写字?
我总是笑的,越是疼,越是无望,我越是笑得大声。这样,我可以不用去听胸膛里寂寞绝望的心跳。
还有火红的烙铁,那已经不是烫的程度了。我清清楚楚的闻得到皮肉发出的焦臭味道,我的胸膛上就有好几块,如同骄
傲的勋章。我没有一点屈服的意思,虽然每一天佐藤都会来,他都会要我交代孟华究竟在哪里,或是根据地的情况,而
我一个字都不愿意和他说。
我早说过,与一个疯子我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但很可笑,我的命现在掌握在这个疯子手中。
晚上躺在稻草上,有风带着暑日的热气进来,我竟然闻到了桂花的香味。本以为是错觉,但细细一想,竟然是八月了。
我慢慢的笑了,就快二十四岁,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的青春,我迷惘的青春,我伤痛的青春,是在牢房里渡过的
。
这个时候儿我听见有狱警进来,他们把我拖走了。我是第一次晚上被用刑,反而有种紧张的期待,他们会怎么招呼我呢
?
走的这条路让我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我到了一间极为熟悉的房间。我看着对面墙上那个小孔,突然就想笑。那一年,
我站在对面的墙后,惊惶失措难以自制,而今天,我站在这里,心里竟是坦然安乐的。虽然我很好奇现在是否有人站在
对面,也很好奇是谁。但我已经没有所求了,我的心早就在某个时刻已经死去,现在不过是等待肉体的死亡罢了。
哪个倒霉鬼这么惨,来送我最后一程?
我已经站不住了,狱警把我的手举起来吊在上方屋梁上。他们放长了一点绳子迁就我的身高,我的脚刚刚能点着地,手
臂才吊了一会儿已经要断了似的疼。拉扯着皮肤的某一点,粗糙的绳子摩擦着这一段手腕,如同勒到骨头里一般,我倒
抽了一口冷气。
鞭子打在身上,我已经不是太有感觉,新伤压着旧伤,密密麻麻,连嘴角都不用咬的麻木。佐藤仍然站在屋子的入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