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不必再问当年安和公主与之生离的爱人是谁,想必她自请和亲,也是为了割断这段不伦之恋。
既不能相守,于是成全,成就爱人的皇图霸业之心,保全一个万民安居的宁国——安和公主,不负“安和”之号,果然奇女子。
只是这段宫廷密事,不知贺敏之知不知晓,想到此节,聂十三心中一惊,忙转眼看去,只见他紧闭着眼,眼角却不断有泪珠滑落,渗入发间,转瞬消失。
文帝伸手抚摸贺敏之的头发,手势里是不尽的怜惜,声音却又是无奈的冷酷:“七年前我灭了燕亦,慕容之恪和慕容之悯兄弟却漏网逃了,慕容一族铁血嗜杀,不擅治国,于复国一念却极是执着,这两个皇子流落民间,于宁国始终是个遗患。”
“敏之就是慕容之悯,是五妹的孩子,却也是慕容氏的余孽。”
“所以,他只能是贺敏之,我永远都不能认了他,一旦身份败露,就是杀身之祸。”
文帝凝视着贺敏之,说不出的苍凉:“敏之,你可都听见了?我这一生,注定是欠了你们母子。身在帝王家,有种种身不由己之处,你……原谅舅父吧。”
贺敏之睁开眼,被泪水洗过,分外明净而多情的眼:“皇上,去年南疆大案时,您答应过要赏我,当时我没想好,现在能不能求您一件事?”
一声“皇上”,听得聂十三心痛如绞,贺敏之终是彻底没有了亲人。
文帝微闭着眼,脸上闪过痛楚,却也有一丝宽慰:“你要什么尽管说,我一定答应。”
贺敏之微微一笑,声音虽低弱,在夜阑人静之际,却清晰异常:“聂十三原姓江,是四年前被满门抄斩的临州江家的公子,我当时救下了他,请皇上恕了他的罪,从此不再追究。”
文帝沉吟半响:“可是劫了茶纲的江家?大理寺可以案卷可查?”
贺敏之答道:“临州府上报的文书说人犯俱已处决,大理寺早已封挡入存。”
文帝道:“一人犯罪,祸及全家,也是朝廷的法度。但你既然说了,那便恕了他。”
看向聂十三:“回头先封你六品带刀侍卫,敏之身为大理寺丞,身边添个护卫也不为过,上次你不愿为官,现下敏之身边没个可靠的人,你就当为他效力罢。”
又笑道:“听说你已是宁国第一剑客,原来竟是白鹿山盛赞的江慎言,难怪。”
聂十三谢恩,只觉得文帝看着温雅如春风,却连江湖中事都尽皆有数,不由心中暗惊。
一时徐延已经回来,文帝起身道:“明天我吩咐御医过来给你看看,好好休养,过些日子我再来探你。”
走到门边却听贺敏之叫道:“舅父……”
静夜里听着尽是凄怆。
聂十三忍不住咬住了唇。
文帝回头,目中射出深刻的感情,贺敏之却垂下眼睫:“多谢皇上关怀。”
月光下,聂十三看见文帝脸颊处有一道亮的泪痕。
文帝走后,聂十三正不知该说什么,贺敏之已嘻嘻笑道:“趁着他有些歉疚,替你先脱了罪,这样我日后死了,你也不用担心身份暴露,清清白白的,多好!”
聂十三却道:“不要难过。”
贺敏之奇道:“什么不要难过?”
“他不认你,你还有我,不要难过。”
贺敏之狠狠的瞪着他,聂十三觉得这个眼神像极了失亲的小狼,凄绝而惶恐,却又是不容靠近的倔强。
两人登时沉默。
突然聂十三的肚子咕噜一声,有些尴尬,搭讪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贺敏之笑道:“你肚子第一次叫的时候。”
兴致大起,正待再出言讥讽几句,却不提防自己肚子也咕噜一声。
两人面面相觑,忍不住相视一笑。
方才压抑悲凉的气氛登时被冲淡。
聂十三问道:“你还想睡吗?”
贺敏之哼的一声:“我想吃饭。”
聂十三顾左右而言他:“我扶你起来坐会儿,先烧点热水给你喝。”
说着抱起他,只觉得轻若无物,手臂被他薄薄翘起的肩胛骨咯得有些发痛,心中一酸,让他靠着床头坐着,贺敏之却已毫不留情的笑道:“你在外面闯荡这么久,难道还不会做饭?”
聂十三想了想:“我去年在草原学会了烤羊肉吃……”
贺敏之嗤之以鼻:“那这些天咱们吃什么?烤白米吗?”
“……我学着做。”
“你敢做我都不敢吃。”
“总会有办法让你吃……”
聂十三金口玉言,话音未落,院门已被推开,“办法”主动送上门。
来的是两个看着就很伶俐能干的姑娘,窄窄的袖子,白生生的脸,关键是,手里都提着一个食盒。
徐延一向细致入微,派人过来也就顺便吩咐带了食物。
进屋后,一笑有个酒窝的小姑娘请安道:“徐总管吩咐我们来伺候贺大人和聂大人,我叫暗香。”
另一个小姑娘,笑起来鼻子有些翘,分外娇俏:“我叫盈袖。”
贺敏之笑道:“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两位姑娘模样生得好,名字也好。”
暗香盈袖格格娇笑,心想这个贺大人真是亲切风流,在这里比在宫中有趣多了,不由心中欢喜。
聂十三却盯着食盒,突然开口:“里面都有哪些吃的?”
暗香打开盒盖,只见食盒做得十分精巧,分了两层,下面一层包着火炭作保温用,上面一层是两碗燕窝鸡粥,一碟枣泥糕、茯苓饼、桂花千层糕等点心,热气腾腾;另一个食盒里是一只撕开的风鸡,一盘切好的五香牛肉。
贺敏之大喜,顿失矜持:“盈袖,喂我吃粥。”
盈袖巧笑倩兮,端着一碗粥正要走近,一只修长、有力、指关节微突、肌肤紧致的手以一种极为巧妙的手法,夺去了碗——如果是鹿鸣野亲临,也会盛赞聂十三这招折梅擒拿手使得妙到巅毫,青出于蓝。
聂十三淡淡道:“天色将明,两位姑娘不妨先到后院房中稍事休息,这里就不用伺候了。”
语气虽淡,却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而暗香盈袖年纪不大,在宫中却已待了好几年,自会察言观色,看一眼聂十三,再看一眼贺敏之,立刻做出决断,齐齐施礼出门。
贺敏之苦笑。
第十七章
聂十三端起碗,舀起一勺粥:“吃吧。”
贺敏之寒着脸:“你怎么不吃?刚才肚子叫得跟打雷似的,非要赶跑她俩,现在我倒要看看聂大侠挨饿的模样。”
聂十三只说了六个字:“你吃完,我再吃。”
贺敏之知他素来说话算话,怕饿坏了他,只得张开嘴一勺一勺的吃光一碗粥。
聂十三的动作极尽温柔,带着种失而复得的珍惜和小心翼翼。眼眸乌黑的流转着,不见锋利,只见平静的喜悦。
喝完粥,又喂贺敏之吃下一块枣泥糕,用井水漱了口,这才自己吃饭,却风卷残云一般,把风鸡和牛肉吃得干干净净。
收拾完毕,拉了椅子坐到贺敏之对面,直接问道:“你中的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谁下的?有没有解药?怎么发作的?还会不会发作?”
贺敏之叹道:“你是杨陆附体了吗?我怎么感觉是在大理寺过堂?”
聂十三抿着嘴,下巴的线条有些利落的强硬,一双眼凝视着他。
贺敏之静默片刻,直视着聂十三的眼睛,缓缓道:“我中的毒叫做黄泉三重雪,燕亦宫中的慢性奇毒,无药可解。中了这种毒,最多能活二十年,三重雪的意思就是会发作三次。嗯,现在已经发作两次了。”
神情有些淡漠:“七岁的时候,母亲死了,父皇命大妃抚养我。慕容之恪是大妃的亲子,那时就给我下了黄泉三重雪,我竟一直不知道,还把他当好大哥一样看待。”
“十二岁那年城破,父皇那时已经知道慕容之恪容不得我,死前把玉玺金印交付给我,想着靠这个让他饶过一命,谁知他等不及我交出玉玺,一掌打伤我的气府,全身经脉也都被震散,引发了黄泉三重雪的第一次发作。”
突兀的笑了笑,续道:“他很开心的笑着说五年前就给我落了毒,骂我是宁国的杂种,玷污了慕容氏血统的尊贵和纯净,他正准备杀我搜出玉玺时,国师拔列千里拼着挨他一刀,救下了我。”
“拔列千里就是贺伯,母亲曾有恩于他,他答应过要护我一辈子。我们躲开宁国军队,逃出了城,我身受重伤,三重雪发作,命在顷刻。贺伯同你一样,用自身的真气为我压制毒性。”
说到贺伯,眼睛里有压抑不住的悲伤自责:“可惜他的真气却不是至刚至阳的路子,虽然救活了我,却也遭到真气反噬,贺伯原可以长命百岁……他是为了我死的。”
聂十三轻轻握住他的手。
贺敏之转眼看着灯盏,看着那簇温暖的小小火苗在晨光中逐渐淡去,说道:“伤好后,我决定回宁国,毕竟活着的亲人都在宁国。怕慕容之恪再找到我们,便打定主意,入朝为官。”
“贺伯让我发誓,若是有一天,慕容之恪落到宁国手里,要我尽力保住他的性命。我想了想,天下重案包括谋逆皆归大理寺审理管辖,所以便想着进大理寺做刑官。”
“国破那几年,我受够了也见惯了战乱之苦。到了玉州,却看到了百姓安居太平之乐。我有生之年,绝不愿意看着天下再起刀兵。我自是不会去复国,也不能让慕容之恪荼毒生灵,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疯子有多可怕……”
说到慕容之恪,眼睛里不禁有深切的惧意和恨意,微微打了个寒颤,却笑道:“你不知道,小时候我竟真心的喜欢他敬佩他,还总是缠着他。慕容之恪也算是个奇才,无论是兵法还是武功,天分都是极好的。你与雪峰魔师交过手,慕容之恪的武功便是得自他的真传。”
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白净秀气,丝毫不沾血腥的感觉,轻笑道:“慕容之恪此生最恨的,一个自然是我,另一个就是你师兄檀轻尘了。”
“当年檀轻尘一战破燕亦,布局精妙随机而变,大气魄力不失奇诡,慕容之恪于用兵之道,怕是一辈子都比不上他了。”
冷冷一笑:“他却不知这个一手令他国破家亡的檀轻尘,偏偏和我一样,也是个杂种……”
杂种二字在齿缝间嚼碎了似的吐出,带着强烈的憎恶——对这两个字入骨入髓的憎恶。
聂十三默然片刻,问道:“黄泉三重雪当真无药可解?”
“我骗你难道会得银子?”
“第三次发作会怎样?”
“必死无疑。”
“什么时候第三次发作?”
“不知道,应该会隔几年。”
聂十三点点头,神色冷静,突问道:“你这些年跟钱串子似的拼命捞钱,是因为贺伯吧?”
聂十三说话不仅简练,且与他的剑法相似,羚羊挂角一般无迹可循。
贺敏之不禁怔了怔,答道:“贺伯年岁大了,身体不好,武功又时有时无。我怕我死后他无法过活,受人欺负……他苦了这么些年,靠着这笔钱可以回到墨凉镇买下大宅子,当个富家翁,颐养天年。”
聂十三静静听着。
贺敏之想起一事,忙道:“贺伯的遗体……”
“放心,我已经安置在耳房,一会儿我出门买棺木回来,将他好好安葬。”
不动声色的转过话锋:“我是江湖中人,不畏言生死,贺伯逝去,我们却还要继续活着,活着的人有责任比死去的人更幸福。”
“你之前一直拒绝我,是不是因为知道自己命不长久?不想让我日后伤心难过?”
“生命无常,世事难料,十五,你猜不准谁会先死。就像你攒钱是为了贺伯,却想不到他先你而去。”
“你今年十九,也许只剩下八年可活,我可能活到一百岁,却也可能明日就死于刀剑或者天灾。”
“若是今年我回不来,死在了江湖,你会不会后悔那夜赶走我?或者我回来了却发现你死了,你觉得我会怎么办?”
贺敏之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会怎么办?”
聂十三的声音金刃劈风似的狠利决绝:“劈开棺材,把你拉出来,把话说清楚。你生也好死也好,都休想逃避我!”
“十五,生离并不比死别好受。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你那么聪明,为什么看不破这一点?”
“你可知道,我们在一起,活一百年自然是快活,十年也足够欢欢喜喜的游遍大江南北,便是只有一年、一天,也自满足,不留遗憾,远远好过各自孤苦的活上千秋万世。”
“你我两心相知,你活得不开心,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更骗不了你自己,你当半夜醉倒在酒楼外很有趣吗?”
贺敏之脸色苍白,泪痣似一点刻骨铭心的凄艳伤口,却咬着唇不说话。
聂十三不忍,轻轻搂着他:“你不要再替我想,也不要想生死之事,自私肆意一回,好不好?不管这辈子还能活多久,咱们守足一生一世,好不好?”
贺敏之的下巴搁在聂十三的肩窝处,说不出的温馨契合,雪意虽苍寒,心境却春满月圆,只觉这番情景似在前生历遍,来世还会再度重演,不禁自然而言的答应:“好。”
两人不再说话,只静静听着窗外风吹起雪花的声音,彼此心跳的声音。
良久,贺敏之轻笑道:“十三真的长大了。我还记得刚遇到你的时候,给你搽药你死死抓着被子不吭声,却偷偷的哭。那么倔又那么可怜,让人心疼。”
聂十三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我没有哭。”
“明明哭了。”
“没有。”
“有。”
“没。”
“有就是有,为什么不承认?”
“没有的事你让我怎么承认?”
“就是哭了,你是不好意思承认吧?”
“我没有哭。”
“明明哭了!”
“没有。”
“有!”
“没。”
……
路人鼎身居太医院副首之职,医道精湛,人品耿直。今日奉密诏由徐公公亲自送到明镜胡同贺宅来瞧病,因大门虚掩,便被徐延领着一路走进了院子,进了堂屋,未及进房,就听见有人嚷道:“聂十三你这个敢哭不敢认的……”却不知突然被什么物事堵住了嘴,只听见浅浅的鼻音,从喉咙里发出的湿润的暧昧不清的挣扎抗议声,尽是旖旎风情。
徐延笑了笑,轻咳一声,屋内立刻安静下来,不一会有个英挺俊秀的少年打开门,道:“徐公公来了。”
徐延笑道:“皇上吩咐天亮就领着路大人过来,老奴自是也不敢怠慢。”
聂十三道:“有劳路大人。”
举止斯文有礼,路人鼎却看出他身形矫健敏捷,更有一股虽内敛却强烈存在、虽克制却微微逼人的气势,忙笑道:“莫要客气。”
一边看向靠在床上的贺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