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的人们决定与其懦弱的後退、直到灭亡,不如勇敢地冲出去、抓住机会,或许还可以取得胜利。
就在卡伽德瓦人举行祭祀仪式当天中午,塔代奥人已经悄悄来到附近的树林,埋伏在里面。到了晚上,经过一整天狂欢的卡伽德瓦人已经疲惫不堪,这时候正是突然袭击的好时机。
塔代奥人从树丛里冲了出来,发火筒首先发出第一轮攻击,无数石头弹丸、燃烧的火球击中卡伽德瓦人的营地,将人们击倒,把棚屋点燃。当他们意识到危险来临准备战斗时,第二轮攻击来到,刚刚爬起来的人们再次被打倒,很多人被打断了骨头。而这个时候,卡伽德瓦人根本不知道危险是从哪里来的,夜色中他们看不到塔代奥人,只能看到从空中划过的火流星。
这次袭击非常突然,打了卡伽德瓦人一个措手不及,很多人还没见到敌人就被弹丸击中而死,没被击中的人则陷入了恐慌,他们以为那些从天而降的石头是神的惩罚,即使有人记得发火筒,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像密林里的树木那样用来遮蔽的东西。趁著这股慌乱达到顶峰的时候,塔代奥人在古诺诺特的带领下冲进了村子。
整个战斗的进程非常顺利,已经被吓怕了的卡伽德瓦人根本无心战斗,很快就纷纷逃离了村子,那些被卡伽德瓦人在以前的战斗中抓获的俘虏们也都行动起来,加入了古诺诺特的队伍。而那些在祭祀仪式中吸了过多素馨花烟雾昏迷不醒的卡伽德瓦人则倒霉地死在了塔代奥人手里。
贝兰特和祖比亚是随著後一部分的塔代奥人进入村子的,人们开始到处寻找塔拉,害怕他被杀或者被逃跑的卡伽德瓦人带走。最後,当找到塔拉的时候,刚刚开始准备庆祝胜利的人们被他可怕的情形吓住,再次变得焦虑起来。如果他们找到了塔拉,可是他已经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带领大家了,那还有什麽意义呢?
鲁皮安迅速处理了塔拉身上的伤口,一边包扎一边嘴里不停地咒骂著卓德,但是他也没办法保证塔拉一定会好起来。贝兰特和祖比亚看护著他,表面上还安慰其他人,可他们心里却比谁都著急。
贝兰特要更镇定一些,他守在塔拉身边,目不转睛地看著他。
而祖比亚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他不停地从塔拉身边走到门口,再从门口走回来,时不时把冰冷的手贴在滚烫的前额上。他把那些可怕的念头来来回回思索著,自己把自己折磨得劳累过度。
因此,当他看到塔拉醒来的时候,就感到心里憋不住要痛哭一场。他真的号啕大哭起来,听到的都以为是一个陌生人发出的声音,仿佛是从铁渣和砾石里面出来的一样,谁也不知道他的声音怎麽会一下子变成这样的。
而塔拉,当他看到祖比亚和贝兰特的时候,热泪从眼睛里夺眶而出。
本来他都以为自己死了,身体已没有知觉,冰冰冷冷的,像死了似的,但现在它又暖和了过来,血液重新流入每个地方,让每个地方都痛苦难忍,犹如无数炽热的针扎进去一样……
十四
那一晚塔拉睡得很熟。虽然肉体上每一根骨头、每一块皮肤都很疼,但是他心里很快活。他在睡梦中感到祖比亚和贝兰特陪伴在自己身边,还感到鲁皮安在擦拭自己的身体,还隐约听到蓿鲁丽的哭声。他似乎还看到了一些天人,他们穿著厚衣服的身躯在自己头上弯下腰。
他可以安心地睡觉了。塔代奥人赶跑了卡伽德瓦人,夺回了村子,虽然损失很严重──今年的麦子没了,水渠被破坏了,很多棚屋烧毁了,很多人也死了──但是他可以从头开始。他梦见自己站在海边,海浪在风中翻滚,一片云彩正漂浮在头顶的空中,风吹起的浪头吞没了高扎河入海的边界线,好像整个大地都随著河水流进了大海,流向无人知晓的地方,就这麽永远地流淌著。
第二天早晨,重新回到村子的塔代奥部落在一片混乱中醒来。
在村子不远处的半空中,悬著一个巨大的卵形球体,就像他们曾经在和卡伽德瓦人的第一次战斗时突然出现的飞行器一样。第一个看到它的人迅速叫醒了别人,结果,这个消息飞快地传遍了整个村子。很多人都跑出来看它。
贝兰特和那些被解救出来的泰坦二号登陆组成员们是最高兴的。他们一起聚集到泰坦一号飞行器外。不一会,泰坦一号慢慢下降著陆了,一侧的舱门打开,阿尔科斯船长出现在门口。
“看到你们都平安无事,我真是太高兴了。”他说。
“泰坦一号修好了?”赛拉指令长问。
“当然,我们累个半死终於修好了,接著就赶快飞到地面来看你们。怎麽样?够快的吧?”
泰坦二号的组员们异常整齐地做起了鬼脸。
“快?!再等下去我们也成土著了!”赛拉丝毫不给船长面子。
在大家寒暄的时候,贝兰特径直走向舱门,打算进去。阿尔科斯船长拦住他,说:
“你怎麽这麽急?不跟我说说你的独特经历吗?”
“我没时间!”贝兰特喊著说,“我要去医疗室!”
说著,他甩开阿尔科斯的胳膊,一路跑了进去。
“他怎麽了啊?”船长看著赛拉问。
赛拉有些尴尬,没有回答,倒是劳格.梅似乎很了解的样子,微笑著说:
“让他去吧。他的心现在根本不在我们这里。”
贝兰特从医疗室拿了很多药品,装在一个手提箱里,冲出登陆舱,不顾众人关心的问候,跑著回到塔代奥村。
塔拉已经知道飞行器降落的事情,因此当他看到贝兰特走进棚屋的时候很吃惊,不由得说: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贝兰特跪在他身边,把药箱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拿出专门用来聚合伤口的药品,开始在塔拉的伤口上涂起来。他皱著眉,似乎有些生气。
“贝兰特……对不起。”塔拉说。
“你为什麽以为我不会回来?”
“飞行器来了,你该回去了。”
“……我还要等一等……”
他不再说什麽,只是专心地涂抹药膏,接著倒出一些药片让塔拉吃下去。最後,他盖上药箱,想拿回去,但是转念一想,他把药箱交给了祖比亚,并告诉他里面药品的用途和服用方法。
“你要走了?”祖比亚问他。
“快了……”
突然,贝兰特抱住了祖比亚,说:
“我喜欢你们,我真不想离开……”
“那就留下呗。”少年天真地说。
贝兰特松开手,忧郁地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留下,他知道,在他和塔拉之间,在他们的见解之间,在他们所属的世界之间,存在著一种差别,就像是河的两岸,而两岸之间的深渊是如此之深,什麽东西也不能添满和补平。
塔拉的伤很快就愈合了,虽然留下了很多痕迹,但是在他和祖比亚看来,这些伤痕是勇敢无畏的标记,比任何装饰品都更漂亮。
贝兰特在此期间带领考察队员继续被搁置的考察计划,他们进入君主号飞船,用电池重新启动数据库,将其中的资料全部保留下来,这将成为珍贵的档案。
那天,贝兰特向塔拉说出了考察队的一个建议。
“邀请我去你们的母船?!”塔拉惊讶地指著天空。
“对,我们的考察队长邀请你去。还要配合我们做一些研究。怎麽样?”
塔拉想了想,答应了。
其实他在心里有些恐惧,毕竟只有他一个人,如果出了事情是不可能回来的。但天人神奇的飞船对他来说实在太吸引人,他想去看看,想知道一个世界可以发展成什麽样子。
第二天,塔拉进入了泰坦一号,那里面和泰坦二号是一样的,让他觉得很熟悉。不过贝兰特并没有把他领进房间,而是带著他来到了登陆舱顶部的气泡室。
贝兰特把望远镜挪走,这样就把整个球形的空间全部露出来。他和塔拉一起坐在透明的玻璃旁边,看著外面广阔的平原。
贝兰特握住塔拉的手,说:“一会儿起飞的时候会有些眩晕的感觉,没关系,如果你觉得害怕,可以抓著我。”
塔拉没有回答,他非常紧张。
不久,脚下一阵颤动,登陆舱的反重力系统启动,离开了地面。
随著登陆舱不断升高,脚下的地面越变越小,最终,大地在他的脚下变成了一个圆球。那就是他的世界。
天啊,天啊。他想。
他的视线被定格得无法移动。向外看,圆球背後是无数的星星,黑漆漆的天空从四面八方向他压过来。直压得他无法呼吸。
贝兰特及时地搂住了他的腰。
“别害怕。”他安慰他。
塔拉把手放在气泡室透明的外壳上,小心翼翼地,然後身体也慢慢向前移去,贴到外壳上,看著外面冷酷的宇宙。
“原来那就是我住的地方……”他叹息著。
塔拉来到先驱者号飞船上後见到了克力普考察队长,配合实验室做了一些实验。他还看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最尖端的技术。这些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不知为什麽,塔拉又产生了那种和自己无关的感觉。那些技术是别人的,不是他的;那些美好的生活是别人的,不是他的。
他坐在贝兰特的舱室的窗边,看著外面。
天空沈重深黑,只有行星燃烧著,永不减光芒,永不眨眼睛。耳边有一种轻微的嗡嗡声,似有若无。飞船孤零零的,黑暗一直向无限延伸。左边是他的星球,蔚蓝色的,漂浮著缕缕白云。那就是他的世界,多麽渺小而孤独啊……
“你在想什麽?”贝兰特从克力普队长那里回来,一进门就看到塔拉脸上露出沈思的深情,不禁问道。
“我在想我们的世界多麽小啊。”
贝兰特笑了起来。
“不,它不小。和它差不多大小的地球上最多曾经养活著一百亿人呐。”
“一百亿是多少?”
贝兰特哑然失笑。塔拉并不懂得一百亿这麽大的数字呢。他从身後抱住塔拉的腰,把脸贴到他脑袋上,说:
“非常非常巨大的数字。”
“我的世界什麽时候才能有那麽多人?我们的力量太小了,即使加上卡伽德瓦人也不够。”
“不,不。”贝兰特突然动情地说,“你们不要像我们一样,等到地球不堪重负的时候才发现人太多了,不要等到把环境破坏殆尽之後才想起应该保护它。不要学我们,塔拉,我们不是好例子,你应该创造一个新的世界。”
塔拉有些迷惑。他不明白为什麽如此伟大的天人居然还在不满意。不过塔拉并不担心,创造世界不是他一个人、也不是他这一代人能完成的事情,那实在太漫长了,有很多东西是要花上很多人的一辈子的。
他所做的,就是要铸造新的人,那种热爱生活,勇敢无畏,敢於尝试的人。不仅是他这一代,还要持续很多很多代,最後,他们将像天人们一样生活。他们自己将成为神。
想到这儿,塔拉满意地微笑起来,他身体的颤动传到贝兰特身上,後者好奇的问:
“什麽事情让你这麽高兴?”
“很多很多……”
“里面包括我吗?”
“……我想包括吧。”
塔拉握住贝兰特的双手,直勾勾地望著他。而贝兰特也直勾勾地望著他。这种长时间的注视像深呼吸,往来於两个人之间。他们都在等待著,希望对方会说出那句话。
最後,塔拉慢慢探出身子,凑在贝兰特耳边,轻轻地说:
“我们要分开了。分开後,你不要回来,你们永远也不要回来。”
这正是贝兰特所预料的,却不是他所期待的。他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却无法接受它并让它成为自己的想法。在面对自己不想相信的事情时,人们总是在徒劳地搜寻最後一丝残存的希望。即使他们知道枯井内的最後一滴清水不可能拯救即将渴死的人,却仍恋慕水滴滋润嘴唇的感觉。
“你乱说什麽啊。”贝兰特疲惫地笑著。
“我是说真的。你们不要回来。我想你明白的。”
“你……”贝兰特想反驳,但是他到底没有说出口。他明白塔拉的意思。他们这些先进的人类对於塔代奥或者卡伽德瓦人来说仅仅是意外,是生活中不该存在的东西,他们打扰了土著的生活。塔拉不想要被干涉的世界,不想有被别的什麽人牵制的感觉,他要完全凭自己的力量创造。
在邀请塔拉来先驱者号之前,飞船全体成员曾举行会议讨论今後是否应该对东特行星进行监测和施加影响。有些成员认为,东特星上的土著居民既然同样是人类,就应该与整个人类的大家庭保持联系,人们应该帮助他们迅速脱离愚昧状态;而反对者认为,土著虽然是人类的後代,但他们已经与人类社会脱离关系三千年了,并已发展出自己的一套独特的文化,他们有自己的完整的社会结构和社会意识,先进人类的干预并不会促进他们的发展,而很可能导致畸形文明。贝兰特当时就说明,无论是塔代奥人或者卡伽德瓦人都没有离开东特星球或者是全面接收先进文明的要求,他们就像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原始土著一样具有独立性,有独属於自己的发展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