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的守候(昨日今朝 出书版)+番外 BY 眉如黛

作者:  录入:04-04

他在这一刻,终于听见郁林的心脏紧挨着他的,两颗心怦怦地一起跳动。

等郁林松了口,他们就只离了指头宽的距离,鼻息都喷在脸上,甚至能看清楚眼睫的轻颤,猜到嘴唇的温度。

郁林微侧着脸,像在找着一个最佳的角度,却迟迟没有落下来。严维受到蛊惑似的,想闭上眼睛。眼睑快合拢的时候,两个人都清醒过来。

严维后退了半步,伸手在脖子上抹了一把,见真出血了,才不着边际的敷衍了一句:「我想起以前的事就难受。」

郁林他眉间的皱纹很深,总拧着。

严维把手放回衣袋,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郁林说:「我也难受。」

严维笑了一会,才问:「我们真回不去了?」

他见郁林沉默,摔上门的时候就用了些力气。

门都关好了,空旷的走廊上还能听见些许的回音。严维在门外吼:「王八蛋,我再等几年就真不等了!」

崔东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吃饭吧,我用微波炉热过。」他把塑胶便当盒又往那边挪了挪。

严惜半坐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他摇了下头,可崔东还是把便当打开了。

严惜接过筷子,看着冒着热气的饭菜发呆,过了会,又摇了摇头,「崔东,我真的不想吃。」

「也好,我放在这,想吃了再吃。」崔东说着,替严惜把被子拉到胸口,「都等一晚上了,睡一会吧。」

崔东出了加护病房,刚合上门,就看到一个小护士从前面的办公室里探出个脑袋,「崔医生,二十三号床低烧。」

崔东应了一声,小跑过去。

严惜一个人被留在天将破晓前的夜晚。他躺在床上,企图用清醒来抵制梦境的侵袭。不怀好意的噩梦令人颤栗,它能把记忆牵引到最不愿意回忆的往事上。

他瑟瑟发抖,直到在寒冷如铁的床上醒过来。

郁林提着热粥进了医院的时候,崔东刚好开完药剂出来。

崔东一眼就看见他,却没有走过去,而是远远站着,声音带着笑意:「郁林,回来了?」

郁林把眼睛移向崔东的方向。

崔东笑着问:「严惜等你一晚,你去哪了?」

郁林过了很久,才说:「有事。」

崔东看着他,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我现在才明白你那时候的意思。」

郁林模糊的应了一声。「哪时候?」

「你忘了……」崔东的声音有些怪,像是没有精神。「问过你到底喜欢谁,你说,如果只图自己的痛快……可耻。」

郁林也记起来了,他是说过。

崔东笑着问:「和严惜在一起,不痛快?」

郁林微垂了眼睛,「我会好好照顾他。」

崔东冷笑起来:「你在耽误他,你在害他。」

走廊上偶尔有几个病人,见了他们剑拔弩张的架式,都躲得远远的。

崔东指着郁林,「他像个疯子一样地依赖你!见不到你就像失了魂,他每天都等着你带饭,拿勺子来喂他!」

崔东几乎是在吼了:「他现在就像个废物,没了你就活不下去的废物!」

「我会陪着他。」

「郁林,你不爱他。」崔东说。

「没有的事。」

「你不爱他。」崔东重复着,语气肯定。

「崔东……」郁林把头仰起来,看着天花板,喘了会气,才尽量和缓地说:「你知道的,如果严惜没有把我硬拉去国外,没有劝我请看护。我当初会干出什么事。」

崔东不可能忘了,那是一千多天的煎熬,护士不止一次的发现,只要她们一离开,郁林的手就搁在严维的脖子上。他等不到和他一起活,就想着跟他一块死。

「严惜救了我们,我不单是感激他。」

「你爱他吗?」崔东终于往他这边走了几步,揪着郁林的衣领,「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郁林闭上眼睛,听见崔东几乎在求他了:「你看看严惜都成什么样了。放过严惜吧,放过你自己。」

郁林睁开眼睛,一点点掰开崔东的手指,「如果我真放了,他会怎么样?」

郁林看着突然噤声的崔东,笑了笑,把他的手从自己领口拽下来,「我怎么做都是错的。只有错下去。」

「混帐话!」崔东气得破口大骂。

「郁林。」

听到女人的声音,两个人都转过头。护士长站在他们身后,不知道听了多久。

「你这样,三个人都受罪。你有没有想过严维……」

郁林下意识地否认:「严维?我当然想过。他有钱,还会有更多。」

受人尊敬,上流社会,出入名车,用熏着香水的名片。那是另一个世界,他往前面走,他在后面看,知道严维要去的地方比这里好,郁林就挥挥手。

护士长叹了口气:「这不是为严维好。」

崔东咬着牙:「他该想想怎样为严惜好。」

郁林连续做了几次深呼吸,显得异常烦躁不安。许多混乱的念头埋了太久,一旦在泥里发了芽,就能结出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道疤,腹腔里永远空了一块位置。严维的一部分器官是他给的,他们在一起了,他跟他在一起了,这是唯一不会被察觉的束缚。

严维甩不掉的,时时刻刻,一辈子,一块活,一起死,烂在一个坟墓。知道他每顿吃了什么,睡了没有,去了哪里,他都看着。

只要不告诉他,他就发现不了。即使隔了再远,即使忘了郁林这个名字。

如果不是这样想,早就熬不下去了。

护士长看着崔东和郁林,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郁林,我们这科室的,总喜欢给别人讲金圣叹的事。听说过吗?那人心灰意冷,刑场上,想早点死,就和前面的死囚换了位置,谁知道刀一落,皇上的赦令就到了。

「郁林,」护士长叹着气,「你这小子,别急着判自己的死刑。」

严惜没什么胃口,打了几天营养针,很快瘦了一圈。

他坐着发呆,没戴助听器,郁林劝他吃饭,也不知道到底听见了没有。郁林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严惜过了很久,才张开嘴,吃了小半盒。这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郁林扶着他躺好,才离开病房。他急着回soie开一个决策会议,但走到公司门口,才发现忘带了一份文件,只好匆匆折返。

病房里的两个人大概都没想过郁林会在那个时候回来。严惜的哭声隐隐约约的:「崔东我受不了。」

他总是梦见自己忙着洗干净一辆汽车,激烈的水流迸射出水管,它们强壮而有力,很快就从严惜的手中挣脱起来,在水泥地上毫无章法地乱扭,把周围的一切都搅得泥泞不堪。

严惜哭得很厉害,声音都哑了:「我九年没睡过一次好觉。他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这报应也该够了!」

他哽咽着,胡乱抹着脸,「崔东我怕。我只要郁林,其他的都不要了。」

崔东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没事的,没别人知道。」

严惜似乎抓到了一些希望,颤声说:「我那时候不懂事,我没想那么多,一听说我爸还有个儿子,就一时糊涂。我不是真想撞死他。」

崔东说:「他现在不是好好的,没事,别哭了。」

郁林站在门外,只觉得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一时间凉到骨髓,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往后退了一步,正撞在不锈钢的医用推车上。

推车匡当一声翻了,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崔东出来查看的时候,看见郁林摔坐在地上,满地的绷带和纱布,四周全是酒精和碘酒刺鼻的气味。

郁林看看崔东,想挤出个笑,却浑身冰冷。「原来,当初是这么一回事。」

严惜在里面听见声音,从床上坐起来。「崔东,外面是谁?」

崔东脸色也不好看,堵住路口,连声劝他:「郁林,你别急,我们好好谈。」

郁林扶着墙站起来,后退了几步,「别拦着,不然我怕会忍不住。」

他们争执的这一会,严惜也跟了出来。他瘦得厉害,呆站在门口,见郁林要走,哽咽起来:「郁林你别走。」

他微微发着抖,上前去拽郁林。「郁林……」

郁林又后退了几步,记忆突然鲜活了过来,它们一刻不停地溯流而上。恍惚间记起那天天气很热,耳边一片嘈嘈的蝉鸣。

严维说:「木头我渴。」

郁林装作听不见。「说句好听的。」

严维嘀咕起来:「什么好话没说过啊。」

他凑到郁林耳边,轻轻地说了什么,郁林眼睛里一时全是笑意。

郁林说:「你等我一会。」就跑到小店买了根冰棒。那时满地铜钱大小的光斑,金灿灿的。

那冰棒没多久就开始融化,乳白色的糖浆滴滴答答地淌了一手,郁林举着冰棒穿过树荫,空气里甜丝丝的。

乐到极悲也只是一瞬。

等他回去,路口已经站满了人,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挤进最里面,把严维抱起来,发着抖,小心翼翼地搂着。

送到医院,才明白过来要哭,眼泪一下子淌了满脸。

说好的幸福,一眨眼,说毁就毁了。

严惜拽着郁林的袖子,晃了几下,「郁林你骂我!我知道错了!」他脸色苍白,「我不想分开。」

郁林的眼眶跟着红了,他用力挣脱严惜,飞快地下了楼。上了车,却不知道往哪里开,最开始是条直行的大路,大路紧接着十字路口,岔道之后又是岔道。

他坐在车里,手一直在抖,一边开着车,一边把抖得最厉害的右手伸到嘴边,几乎从拇指上咬下一块肉。

油门已经踩到底了,他还在试图加速。

车窗留了一个拳头的缝隙,挡风玻璃在狂风中簌簌发抖。后视镜里映着一张苍白的脸,彷佛预知到有根弦快断了,郁林空出只手,去摸口袋的药瓶。

手抖得厉害,半天才掏出来。他用大拇指一点点拧开瓶盖,倒了倒,里面空了,不甘心,又倒了两下,发现真的空了。

听见药瓶掉在地上的声音,郁林大脑中一片空白。空白中一个人的名字轰然炸响,鼻腔里都是这两个字辛辣的味道。

他彷佛身处泥沼之中,周遭都是漆黑浓稠的液体,只有一点光,在黑暗里隐隐约约的透进来。一道闪电将黑暗用力一掀,里面藏满了温暖而柔软的东西。

严维,他心里默默念着。眼睛里渐渐有了水光,盛不住,嘴角上扬着,眼泪却往下掉。

他听见严维的声音:「我梦见你在厨房里熬粥,我在旁边剥蒜,跟真的似的。我们真回不去了?」

前面拐弯处突然窜出一辆汽车,喇叭声异常刺耳,郁林吃了一惊,甚至分不清那一瞬他踩的到底是刹车还是油门。安全气囊弹出来,把他挤在座位上,额角被玻璃碎片划破,不停的流血。

如果九年前,没有那场车祸,他和严维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第十章

记得那一年,格外的冷。刚到秋天,就有人早早地套上了毛衣毛裤。

严维平时是挺有精神的一个人,过了腊月,头发就开始睡得乱七八糟,翘一块扁一块。他也不是不喜欢干干净净,只是天一冷就赖床,就浑身都懒。懒和形象是天敌。

没过多久,广播里就开始报导哪里的雪积得脚那么深了,哪里的雪积得腿那么深了。那天,郁林穿着一件黑色的套头毛衣,领口露着点白衬衣的领角。

严维没有冬衣,又怕冷,把长袖短袖一古脑地穿在身上,外套被撑得鼓鼓囊囊。他和郁林并排走在路上,两个人都笑得傻乎乎的。

快到平安夜的时候,严维收到了一封香喷喷的信,信封是淡紫色的,封口处黏着一张小小的卡通贴纸。他把信藏在书包里,郁林还是看到了,大吵了一架。

过了几天,郁林把严维堵在墙角,声音都是嘶哑的:「是我不对。」

严维有时候不懂郁林在想什么。他被郁母从衣柜揪出来一次,后面就学乖了,再上门,都会提一袋水果。郁林家里特别干净。郁母有轻微的洁癖,喜欢反覆地擦同一套餐具,郁父的房间有一墙的书。

严维最后一次去他们家的时候,老实的穿了校服外套,头发染回了黑色。他们一起吃的午饭。郁林替他夹了几筷子菜,郁母问了很多问题,都离不了成绩。

等回了房,严维让郁林拿了条毛巾垫枕头上。他头发刚染,油腻腻臭烘烘的,一会就弄黄了一片,本不想挑这个时候使坏,只怪郁林床上有一股棉被刚晒完的好闻味道。

他像被一根狗尾草挠着脚板心,浑身都痒。郁林坐在地上展示他的飞机模型,严维正想凑过去,郁母就端了盘水果进来,连敲门都不敲。一来二去,严维就问:「哎,你妈是不是一直站房门口不走的?」

郁林拍了下他的脑袋,转了话题。两人一坐一躺,有一撘没一搭的说着话。

没一顿饭的工夫,郁母又走进来,「小林,你爸叫你。」

郁林站起来,看了眼严维,这才应着出去了。

严维躺得四仰八叉的,陡然间见着这女人,吓得狼狈不堪的撑坐起来。郁母看见他,指着那盘水果,「严维,你吃啊,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

严维赶忙应着,拿牙签挑了几块果肉,往嘴里塞,不知怎么的,整片掉在地上。

他刚蹲地上想捡,郁母就扑过来。「我来,我来,唉,你坐着,我来收拾。」

郁林回来,看着严维脑门子上冒青筋的表情,淡淡地说:「妈,你休息吧。我们自己来。」

郁母已经来回抹了几回地板,这才悻悻作罢。

郁林重新把门掩好,笑了笑:「她就这样,喜欢照顾人。」

严维看着房门上被卸掉的门锁,多嘴问了句:「像这样整天被人管着,还不让锁门,烦不烦?」

郁林突然问:「维维,你烦我吗?」

他抬起头,有些犹豫地看着严维,「我跟我妈一个样。上次还撕了你的信。

「我不喜欢你和别人走得太近。我知道这不正常,可我改不了。

「我会赚很多钱,买房子,我帮你做饭,我养你一辈子。

「维维,你会不会不喜欢我这样,」郁林红了眼眶,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真喜欢你。」

严维接到电话,立刻赶了过去。马路上路障拉开,围着两辆轻微变形的汽车,零落的站着几个警察。他摇摇晃晃地走到路障旁边,那辆黑色宾士的安全气囊打开了,车灯还亮着。郁林坐在路旁,用纱布捂着额头上的伤口。

警察还在做记录,看见他,随口说了句:「叫了救护车了。没事,小伤。」

严维有些呆滞的朝郁林的方向望。郁林看见他,眼睛亮了一下。

严维正想跨过路障,听见警察问:「你知道车主平时是怎么开车的吗?」

严维想了想才说:「他开车一向不怎么快。喜欢看后视镜,如果旁边有限速标志,都会多看几眼。」

他说的话,警察记了几个字就不记了。「不好的方面呢?」

严维认真地说:「没什么不好的。他开车都小心翼翼,不喜欢超车,不喜欢跟车太近。」

他想到什么,居然笑了一下:「我每次坐他的车,他都要给我系上安全带,真的。他怕车祸,他怕这个,有阴影,比、比我还严重。」

严维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我没想过他这种人也会出车祸。」

严维等他们记录完,才走到郁林旁边。郁林的眼睛里都是亮晶晶的光。

严维蹲在他旁边,小声说:「等会去医院,缝几针。」

郁林说:「不去医院,你给我抹点红药水就行。」

他说话的语气让严维觉得异常熟悉,有点怪,说不上来哪里怪。「别废话,我说了算。」

他想了想,推了推郁林,「干嘛给我打电话,认识的人都死光了?」

他见郁林没说话,把他拉起来,「说话!」

郁林被他一拉,跟着站起来,毫不避讳地看着严维笑:「我只记得你。」

严维看着郁林发愣,郁林看着他笑。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严维跟着坐了上去。警车在前,拖车在后,一路鸣笛。

严维眼睛看着车外葱茏的行道树,低声问:「木头,你知道今年是几几年吗?」

郁林说:「九九年。」

严维噗嗤笑了出来:「逗我?有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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