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出书版)第四部 BY 风弄

作者:  录入:03-12

咏善的感觉,只能用苦涩不堪形容。

他好像永远不知道如何得到真正的感情,身为皇子的自己,身为太子的自己,唯一懂的,只有权谋。

回忆和咏棋的点点滴滴,他看见了很多、很多、很多……想抹去,隐藏,却永远也无法抹去、隐藏的权谋。

观察、软禁、压迫、收买、下药……

无所不用其极。

咏善有时候,把奏招放下,会忍不住端详自己的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肌肤年轻润泽,是一双富贵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好看的手,但看着看着,咏善总会觉得,那五指上覆盖的,极像利爪。

猛兽才会有的,锐利可怕的利爪。

他天生就有一双利爪,用这个去抢,去争,去把心爱的东西夺到手。

和他相关的字眼,总充满血腥味,仿佛是一种从娘胎里带来的本能,到这世上的第一刻起,他身上就不存在情和爱,只有一双利爪,不

断的伸出,挥舞,划向四周。

这和咏棋身上逸出的与世无争,格格不入。

咏棋怎么可能真的爱上他?

当小心翼翼的咏棋,被假象蒙骗得晕头转向,才刚露出一点爱意,却忽然得知春药的实情,被咏临用真相这根棒子一棍子打醒后?

当他失去了太子位,失去了权利和可以禁锢咏棋的一切后,咏棋怎么可能还属于他?

两人默默相处,默然以对。

在相处中,到处是让他们痛苦万分,却不肯舍弃的温柔。

在床上扶起身子,喂药,喂饭,更衣,他们默默的相处着,每一个动作彷佛都小心翼翼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害怕下一刻会遭到对方拒绝

但是,没有任何人拒绝。

当咏善把勺子递到咏棋唇边时,咏棋比任何时候都乖。

他张开口,顺从地把勺子上的东西吞下,不管是汤药还是食物。

谁都没有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他们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一切弥足珍贵。

因为,谁都不知道这些沉默的,在空气中逸满了忧伤悲哀、疑虑不安,还有残存的一点甜蜜的接触,会在什么时候终止。

他们深深感到自己辜负了对方,却谁也没勇气戳破这层透明的纸,只巴望着时间再延续一点点,哪怕半个时辰也好。

他们只知道,眼前的一点一滴,虽然既沉默,又让自己心底哭泣般的哀伤,但当他们失去这可以抬头就看见彼此,伸手就可以触摸彼此

的今日后,这失去的一切,都将如他们人生中最美的梦一样,被他们从此念念不忘的期盼重温。

可是,即使他们再努力地延续。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这日,天空出奇的放晴。

仿佛春天提早到了,隐约有雪化的迹象。

因为雪融,气温更低。

人站在天地间,只觉得自己渺小,头顶上金灿灿的太阳,脚下却是冰冷湿滑中硬不硬的积雪,早被来往人的靴印踩得面目全非,再无一

点冰清玉洁的模样。

咏善已经起床,正在房中翻书,常得富进来禀报:「殿下,廷内宿卫大将军求见。」

咏善心里一跳。

现任廷内宿卫大将军是他的表姨父张回曜,不久前被炎帝提拔到这位置,专责保护宫廷内院。

咏善脑子转得飞快,面上却拿着书悠悠闲闲,正眼也不瞅常得富一下,轻描淡写道:「宿卫大将军见我干什么?没什么要紧事就叫他回

去吧。」

常得富应了,出去代他传话。

不料过了一会儿,外院传来隐隐约约的喧哗声,不到片刻,脚步声入耳。

咏善抬眼往窗外看,穿着宫服的张回曜跨着流星大步,已经闯到廊下,常得富一脸苦相,跟在后面又急又气地追着,「将军!将军留步

,太子殿下正忙着……」

张回曜不理会,闷着头就往里面快步走。

三番两次求见,都被太子用各种理由挡了,如今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也算淑妃娘家那边的人,认真计较起来,咏善还要叫他一声表姨父,和咏善的关系自然和一般臣子不同,胆子也大点。

咏善看他风风火火过来,知道常得富拦他不住。

默默叹了一声。

咏棋还在房里熟睡未醒,咏善不想让咏棋被惊扰,把手上的书丢到二芳,赶在不远之客掀开门帘前,一步拦在门外,笑吟吟道:「大将

军好威风,这么一身杀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来抓拿我的呢。」

张回曜抬头一见咏善,跺脚叹道:「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说笑,唉,唉!」

咏善不等他往下说,打个手势轻轻拦住,笑道:「好一阵子没请教姨父的围棋了,都怪这天气,总是大雪下个没完。好不容易今天是个

晴天,来来,到侧厅坐着,我亲自给姨父摆棋盘。常得富。」

「在,殿下。」

「把父皇赏我的梦湖碧螺春取出来,给大将军泡上。」

咏善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挽起张回曜的手,将他请到侧厅。

张回曜是武将,没有文官那么多转弯肠子,这些天多次求见不得,憋了一肚子的话。在侧厅坐下,看常得富一走出去开库取茶叶,张回

曜立即起身把房门关上,转身便道:「太子啊,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这话急促沉重,像有点被人逼急了的样子,咏善却早就料到了,取出棋盘摆在桌上,娴热地分放黑白二子,好整以暇道:「什么怎么

了?」

张回曜被他这漫不经心的调子噎得一愣,焦躁得只想拍桌,但面前这个虽是晚辈,但同时也是当今太子,再急也不能无礼,愁容满面道

:「太子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宫里要出大事了。五皇子如今天天骑着马在宫里走,高人一截,谨妃咳嗽一声,收的问安帖子和礼

物就堆成了山,反瞧我们娘娘身子不舒服,到她面前请安的人竞一天比一天少,到了也是屁股没坐热就告辞,好像娘娘的地方有毒似的

。如今人心惶惶,臣子们心里都七上八下,皇上到底是怎么了?明明太子在这,为什么让别的皇子骑马过宫?这不是……不是……」

他急归急,咏善却一副没事人似的,淡淡道:「大将军过虑了。咏升也是父皇的儿子,他差事办得好,父皇赏赐他一个脸上有光的骑马

过宫名头,是名正言顺的事。谨妃向来温婉和善,得众人爱戴,她生个小病,大家去请安问候,送点礼物,也没什么。」

「殿下!」张回曜忍不住把音调提高了一点,豁出去道:「殿下您一向英明果断,别人都说您是火眼金睛,怎么这光景却什么也瞧不出

来了?先是骑马过宫,后是代传各官进言,您的五弟咏升可是一步登天啊,待在皇上身边,也不知道下了什么药,现在能随时见到皇上

的就只有他了,连您这个太子要和皇上说句话,都要通过他才能传到皇上耳朵里。他想传什么,就传什么,您想想,这岂不危险?」

「姨父说得言过其实了。」咏善慢悠悠道:「王太傅他们,不是也能见到父皇吗?父皇旨意里面说得很清楚,他老人家要养病,受不住

人人都去呱噪,等日后父皇病好了,有精神见我们了,自然会召见的。」

张回曜来见咏善,是曾和淑妃商量过的,怀着攸关天下生死的大计过来,不料说来说去,话头都被咏善不咸不淡的绕开,不禁气血上涌

,猛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对着摆弄棋盘的咏善道:「好,我也不和殿下打太极,咱们明白说话。殿下,瞧皇上的意思,去年的事恐怕又

要重演了。」

咏善眉头一抽,把手虚虚在半空一压,止住张回曜,沉声道:「姨父,祸从口出,小心说话。」

「都这时候了,还能怎么小心?」张回曜连珠炮似的道:「五皇子不但自己得意,连谨妃娘家人也得意了,前几天谨妃几个娘家弟弟,

全一个个升了官,其中一个叫邓伯通的,本来只是个小侍卫头,竟被皇上一道旨意,连越几级升为宿卫副将,当了我的副手,其他的人

也不用说,都是朝中要紧地方的副职,我看要不是他们实在资历太浅,恐御史们一窝子上奏反对,说不定连正职都给他们了。」

咏善浅笑,「姨父你现在当着宿卫大将军正职,怕他们那些副职的干什么?」

张回曜道:「现在还说什么宿卫大将军?我刚刚接到圣旨,命我下个月卸下原职,要调到京外去。听说很快,连殿下两个舅舅也要被调

出京城,到外地当宫。」

「哦?」

「什么?太子竟一点也不知道?」张回曜惊道:「往日皇上拟定的旨意,不是有副本送过来让太子过目的吗?难道现在连太子帮批奏折

和过阅旨意的事,都一并被取消了?」

咏善摇头,「奏折我还在看,父皇发下的圣旨,体仁宫的内侍也常送抄本过来,不过并没有和此有关的。」

张回曜一拍桌面,「一定是被咏升藏起来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淑妃满门的盼望就是他们家的太子咏善,对威胁咏善地位的咏升当然极为敬视。

张回曜情急之下,连五皇子都不称了,对咏升直呼其名,怒骂一声。

然后沉下声音,豁出去地道:「现在局势已变,殿下一定要当机立断,采取行动。」

咏善骤然沉默。

张回曜话已出口,如离弦之箭,再没有犹豫迟疑的余地,紧迫地道:「殿下慧心明目,应当明白情况有多严重。皇上提拔咏升派系的人

,打压殿下派系,布置绵密,最后发动就在顷刻之间。殿下,绝对不能再犹豫了,否则,废黜的圣旨一下,全盘皆输,殿下难道要娘娘

像丽妃一样沦落到冷宫中吗?」

又道:「幸好,现在殿下两个表舅卸任的圣旨还未下,他们掌着都城东门和南门的禁卫军。如今大家逼到绝路,只有背水一战,只要殿

下点头,我立即代殿下联络众人。再过三天就是送冬节,宫里会有庆祝,每年照例,这一日京城城门守兵都会调动一番。我们可以趁着

这机会发动,京城东门南门禁卫在外挟制,派一部分兵马把城中重要官员都看守在家里,不许走动,剩下的人把守宫门,将皇宫围成密

不透风的铁桶。我眼下还仍是宫中宿卫大将军,宫中侍卫都要听我指挥,等时机一到,我就带着宫廷侍卫,先以平叛名义斩杀咏升谨妃

等,再到体仁宫向皇上奏报经过,请皇上起草圣旨,诏令天下让太子殿下登基,皇上退位后,则可为太上皇,在京外御苑颐养天年。如

此大事可成!」

这一番计划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周密计算布置,几人再三揣摩敲度才定下来。

张回曜不知在心里斟酌过多少次了。

所以一口气说出来,侃侃而谈,极为诱人。

咏善听了,却是心里一寒,「你都和谁商量过?」

张回曜会错意,很有信心地道:「殿下放心,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

「混账!」咏善蓦然露出怒容,「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还妄想逼宫,你们都疯了吗?父皇是何等人物,虎老余威在,能让你们几个小

人逼得退位?」

张回曜作梦也想不到咏善忽然动怒,愕然万分,「殿……殿下……」

咏善俊容覆上寒霜,目光令人不寒而栗,低喝道:「闭嘴!不许再说一个字。立即给我回去,就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任何人敢轻举妄动

,别说父皇,我就先动手宰了他!」

不再给张回曜任何开口的机会,霍然站起,把门猛地一拉,摆出送客的架势,冷冷道:「我这地方再怎么寒伧,毕竟也是太子居处,以

后请大将军照规矩请安拜见,若再无礼擅闯,别怪我不念旧情。」

张回曜抱着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情而来,不料热脸贴上冷屁股,对咏善既失望又生气,还掺杂着一股大势难挽的心痛,鼻子呼哧呼哧喘着

粗气。

站了半天,终于狠狠跺脚出门。

正巧常得富亲手捧着两杯刚刚泡好的御赐上茶过来,被撞个正着。匡当!两只珍稀的景德官窑青山绿水瓷杯砸在地上,碎成水汪汪的一

地。

「哎呀,大将军……」

常得富才一开口,张回曜随手一挥,把他推得趔趄倒退几步,一言不发地大步去了。

常得富失手打了茶,还被推得七荤八素,转了个圈才站稳了脚,张回曜背影已经在半月门处一闪不见了。

他又委屈,又摸不着头脑,只好讷讷地到咏善跟前,「殿下,都怪小的不小心……」

咏善表情清清淡淡,什么也瞧不出来,「算了,也不是你的错,两个杯子算什么?不值得哭丧着脸。」

他转身回房去看咏棋。

咏棋伤寒加上药性相冲的毒性,到如今身子还很弱,睡多醒少。

这时候还沉沉睡着。

咏善再没有心思装模作样的看书,坐在床边,低头审视他心爱的哥哥。

俊逸的脸色带着病中的苍白,好不容易曾将养过一阵,有了点血色,如今这些成果一丝都不见了。

连睡着也蹙着眉。

这么不快活?

咏善轻轻往那清秀标致的眉上轻抚,恨不得抚平上面凝结的忧虑,但无论柔柔地抚了多少遍,终究抚不平。

他心里难受,极想叹气。

想到会惊醒咏棋,生生忍住了。

哥哥,天要变了。

我要是走错一步,可能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不是已经下错了一步。

咏善在心里默默地说。

他性格冷傲刚毅,像这样对未来没有信心的话,从不肯出口。

此刻对着睡着的咏棋,在心底低声说这几句,刹那间痛得心如刀割。

如果自己真的撑不住了,这根本不会自保的人可怎么办?

他这样柔弱纤细,又是金枝玉叶,要是将来要遭人欺辱,还不如现在死了……

咏善发疼的心脏被什么狠狠一扯,双手伸直,十指覆在咏棋雪白的脖子上。

微热的肌肤滑腻动人,透过指尖,咏善感受到咏棋虚弱但稳定的脉搏。

一跳、一跳、一跳、一跳……

好像是天地间最令人感动的声息。

哥哥。

咏善总是从容不迫的脸近乎狰狞的痛苦扭曲着,几乎把雪白牙齿咬碎,十个指顼用力到打颤。

掐不下去。

指下柔滑如一匹纯白锦缎,晶莹无瑕。

他,舍不得。

咏善在心中长叹一声,把双手颤抖的缩回来,快冻僵似的揉搓着手腕。

人人说他面冷心冷,刻薄无情。

其实,他也怕冷。

小时候真羡慕咏临,天冷了,哥哥会毫无顾忌地帮他搓手,兄弟俩偎在一起烤火,好像冰天雪地里一对小雏鸟。

他也想和咏棋,当一对小雏鸟。

如今,不指望了。

自从咏棋知道春药的事后,咏善对这些过去的美梦,就再也不指望了。咏善心中无限烦恼,千头万绪,还要勉强自己冷静下来一根根抽

丝剥茧,看清全局。

他坐在咏棋床边,一边抚着咏棋微热的脸庞,一边沉思不语。

正想得入神,常得富蹑手蹑脚地进来。

咏善听见动静,皱眉道:「我谁也不见,不管谁来了,一律挡驾。」因为怕吵醒咏棋,声音放得很低。

「殿下,这个人小的实在挡不住。」常得富苦涩地道:「淑妃娘娘已经在侧厅等着了,娘娘她不许小的通报……」

咏善满腹忧愁,又添一重。

他惯了把难受都压在心里,表情也没怎么变,疲倦般的闭上双眼,半晌睁开,打起精神站起来,「我去见她。」

到了侧厅,淑妃凤容寒霜,端坐上首,见了咏善还有后面跟随的常得富进来,冷冷道:「常得富,你出去。太子,把门关上,我们母子

说点家常。」

常得富一听她说话的调子,就知道要出事了,噤若寒蝉,连气都不敢喘,嘴巴闭得紧紧的赶紧后退出去,临走前还万般小心把房门带上

侧厅中只剩淑妃和咏善两人。

母子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压得胸口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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