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一会流景又回来了,优雅地用折扇叩叩门板。
“走吧。”
他赶快抱了自己的包袱,一溜烟地跑过去。
太阳来不及露出个脸,大雨便真的下下来了。马车在泥泞小路上颠簸,乌浓的云朵快要压上人头顶去。
车厢内突然传出一声喝骂:“走那么急干什么?稳着点儿!又不少了你的钱。”
戴着斗笠的车夫忙伸手去拽缰绳,却只从喉咙里呜呜哝哝地发出些音节,说不出任何话来。
流笙托着小孩儿的下巴,正细细给他脸上的湿面皮描眉毛。马车忽而咯噔,他手一颤又险些画到嘴唇上去,忍不住再次厉声喝道:“叫
你走稳点听不懂怎地?!”
车夫唯有再次苦笑,更大力地拽起缰绳。
流笙方才看出了什么,哼一声道:“原来竟是个哑巴。”车夫眼里怨毒的光芒倏忽飞逝。划得横七竖八都是刀疤的脸孔,更加朝斗笠下
藏去。
愈临近蜀山脚下便愈是险恶,易容是肯定要的。但这容要易得有规矩——普通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允十娘一类手段老道的人。
流笙的易容术堪称天下一绝,但如此尺度毕竟不大好把握,故而先得在小孩儿的脸上试上一试。
车夫又回头看了一眼,微微压低自己的帽檐。
他手中攥了个形状奇特的圆形小木筒,趁着雨势倾盆一拉尾线,一根红得显赫的菱形镖便“嗖”地直射向前,钉死在一棵杉木树上。
光做这么个小动作,他已出了一身冷汗。注意力转到车厢处,仍听那三人为了易容嘀嘀咕咕。
他方才松懈一口气,下手赶马两鞭子。但听车厢里有个少年说:“我要小解。”便忍不住竖起耳朵,想要听得更清晰。
一声呵斥随之便到来了:“刚刚喝那么多水做什么?”
少年委屈道:“我渴啊。”
脾气本就不大好的青年快要给他气死:“荒郊野外的,还下着雨……”
“可是我憋不住了。你要我尿在车上吗?”
流笙一辈子最爱干净,闻言登时怒目而视,眼里藏刀。
流景微微一笑让车夫停下,而后整顿衣衫道:“我陪你去。”
“不要不要。”清歌大摇其头:“你看着我尿不出来。”
流笙更是恼怒,踹一脚车夫后背道:“专挑这么些道走,上茅房都成了麻烦事儿。”
车夫硬生生受了他一脚,隐忍不发,只是心想你们长生殿人踢了我多少脚,往后就全部在真正的苏解语身上还回来。
他被人断骨药哑,形同废人……受尽了侮辱,吃尽了苦头。
可是很快,这一切就都可以报复到真正该死的那个人身上。他想看着大师兄抓这小鬼回去,想看着这个害他到如此田地的小鬼生不如死
……
他要保证大师兄带回苏解语去,万无一失。
37
大雨瓢泼。
郁郁苍苍的树林被浇成一片辨不清的白茫,清歌压了压斗笠去解裤带,却怎么解都觉得不对劲。
他很郁闷地转过头去,脸蛋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你能站远一点吗。”
身后的流景眨了眨眼睛:“我不看。”
“……你还是站远一点吧……”
“好。”他笑着后退了一小步。和刚刚的位置大约有半尺的区别。
头顶的树叶子好像嫌冷,飒飒抖了两下,清歌默然无语了一会,终究自暴自弃地回身解决问题。
重新系上裤带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吓了一跳地仰头,却只见雨势又凶又猛,见二连三地砸下,差点掉落进微张的瞳孔里
。
“完了么,走吧。”
“啊……嗯。”他如梦方醒地跟上去,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看。
“怎么了?”流景瞅他一眼。
“那个,好像有人……”
“……风吧。”流景这样回答。
雨幕之下他的笑容里竟有些雾蒙蒙的暗色。
他们身后确是有人的,从马车入林直到现在,寸步不离地跟着,但一般来说,清歌是发现不了的。
若非穿着蓑衣行动不便,他们断不会不小心发出这么大动静。
两人还怕流景发现,屏息在树上等了好久,见其背影在树木尽头消失,方才舒一口气跳下身来。
“没必要再跟着了吧?”其中一人问询地道。
“嗯。应该是个真的。”另一人顿了顿:“前次苏解语是自个儿在外头作孽被掌门捉回去的,这次学聪明了,连让他小解一下都不放心
。”
那人沉默片刻:“我总觉得他是发现咱们了……这么大响动……”
“难说,你也不看看多大的雨!”
“可是,”那人欲言又止地:“你不觉得这一路上……实在太顺利了么?我们刚刚跟上去,他们就下车来,方才那么大响动也……没被
注意。会不会只是做戏给我们看?”
“你呀。”另一人笑他:“你就爱多想。那魔头骗我们有道理,但不是传闻他只对华海碧三那对恶夫妇说实话?你别忘了碧三因为这小
子大发雷霆,在大兴踩断了六师弟的骨头。若不是真的,老妖婆何必在自己地界上弄出那么副不好看的局面?”
那人猛地抖了一下,大声道:“不错!以六师弟的描述来看,这小子确实是福大命大,被掉包回去了!这么说我们蜀山内还有内鬼啊!
”
“无论如何,先回去通知大师兄!六师弟处处都有放路标,等等沿着追过来就行!”
“看他们这方向,好像是向着蜀山去的……”
“大师兄要把小鬼头先换回去,我们只按吩咐去做就好。那魔头要去蜀山,这其中必定有诈,还得告诉大师兄千万小心。”
两个人边说边走,却仅仅在担心“大魔头似乎要去蜀山派”这件事,把方才看到的少年抛之脑后,仿佛那铁板钉钉就是苏解语了。
他们丝毫不知流景此刻多么悠闲。
雨势稍刹,他便坐在车厢中,长指挑起一线帘子,目光如水地盯着过往雨景看。
其实从那两人一跟上来他就发觉了,只不过路途还长,要做的戏还多,这一次,他便懒得管罢了。
他有多长时间,没见到解语了?算起来真是久得怕人。
那张永远神采飞扬的脸容,他忘不掉。每每忆起总是疼得不敢再想……蜀山那个地方,到处都是伪善的卫道士,解语一个人被悬挂在中
堂,一定又恨又怕。
解语死了,魂魄应该也游移在蜀山深处,孤零零的没有个陪伴。从小就那样黏流笙的性子,忽然间要他独自面对死亡,这是怎样残忍又
可悲的历练?
现在好了,解语很快就可以完整无缺地回到他们身边来了。苦难磨尽,他们还是三个人一起……只是突然间有一个不能说不能动罢了。
他要用寒魄丹把解语保存在他们一起长大的长生殿,他要让解语安静而延续地睡,睡在最奢华的地下墓室里。
再也不用孤苦,再也不用惧怕。
一个人的滋味那样难熬,他清楚,他明白,他也曾发誓绝不让最爱的弟弟尝试这种滋味。
但他终究食了言。
解语会不会怪他?
怪他也好,若解语还能睁开眼来怪他,他纵负尽这天下的人也没怨言。
就好像当初决定投奔长生殿一样,站在与世俗和正义对立的另一面上,却义无反顾。
“喂,你……你怎么了?”身边突然响起少年惊异的声音,他回过头去。
“你看看……他好好地这是怎么了……”光自己叫唤还不够,清歌伸手去拉流笙的袖子。
“……”眼神凉薄的青年静静看过来,亦是一愣:“你……”
流景微勾着薄唇,五官兀自精致绝美,却从眼里眯起的笑意中满满透出悲戚。
眼角一滴晶莹的什么,顺着脸滑落下去,停顿在尖尖的下颌上。
他流泪了。自己却还不知道。
“刚刚谁也没说话来着……”清歌被这景象吓得瞠目结舌。他可以想象流景杀人放火,可以想象流景怒不可遏,偏偏想象不出流景落泪
。
他的眼泪也只此一滴,仿佛此生会流的泪早在其他的时候流完。
青年淡漠地收回搭在窗口的手。
那只手极端地优美,雨水在手背上沾得满满,而后凝结成一颗颗珍珠似的水滴。
“是雨。”他一如往常地笑着把手伸了过来。
38
“他是哭了吧……”到了客栈之后,清歌依然心有芥蒂地把流笙悄悄拉去一边问。
流笙侧弯着腰只是皱眉:“是你看错了,二弟自己都说只是雨而已,你还胡思乱想个什么劲。”
“雨不可能淋到那个方向去啊。”小孩儿坚持自己所看到的。
“你就不能眼不见为净?”流笙瞥他一眼:“他是你什么人?”
清歌脸上一烧,说话便有些吞吐:“……他不是我什么人……我,我就是关心一下……他之前,他之前也挺关心我的……”
“他对有利用价值的人都那样,你分清楚点好不好?”流笙一时来气,出口说了重话:“别以为帮你开了苞就和你怎么样了。”
清歌听到“开苞”俩字差点咬了舌头:“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该做的都做了,还怕我说?”
“不是,你想得实在是太复杂了……”
“……”流笙冷哼:“那你告诉我怎么才不复杂?”
小孩歪头想了一下,支支吾吾地道:“那天我确实缠着他不让他走……但是他就只是,只是……”
流笙斜睨着他:“只是什么?”
接下来的话太难以启齿,清歌一时间不知该用怎样的词句来表达,咬牙思索半天,终究不想自己的清白就这么被流笙误解,于是声如蚊
蝇地挤出几个字来,含糊不清。
流笙没听见,不耐地皱起眉来:“说什么?大点声。”
“……他只是帮我摸了摸那、那里……”
“……”
流笙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阵热气立刻上了脸,腾地直起身呵斥:“这种东西你告诉我干吗?!”
清歌觉得他的火完全发得没理由:“是你自己又要问……”
“我问你就要说?!”
清歌茫然地挠头看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和流笙交流不到一块去。但流笙别着脸,他根本看不见其表情到底是怎样的。略略前倾地抬
眼搜寻,却不意间被对方冷冷扫了一眼。
“看够了么。”
“啊……”
“看够了就滚回去,把外衫换了。”
清歌下意识地低头,自己的外衫湿乎乎的,再穿下去估计非伤寒不可。
“呃……”流笙对他总是凶巴巴的,他踌躇半天要不要说一个谢字,话到嘴边打了个滚,终究还是算了。
他怕流笙再没好气地骂自己婆婆妈妈。
回到自己房里就脱下了湿的外衫,坐在床沿使劲地拧,竟拧出不少水来。正准备找个高地儿挂起来,便听门被人叩叩地敲响了。
“等……等一下!”他忙不迭地去抓干衣裳,连抓几次都没有抓着,门“吱呀”的一声,却已经被人推开了。
“哟,你这是补偿上次看光了我?”来者容貌媚惑,眼眉里眯满了艳丽的挑衅,只看着他一个劲地笑。
他做梦也想不到允十娘会冠冕堂皇地出现在这里,赤 裸着上身朝后退了一步,险些撞到紫榆木小桌。
“怕什么,我很像坏蛋吗?”他笑着,身姿妖娆地走过来,连腰肢都带着股春色袭人的味道。
“你哪里像什么好人?”他进清歌就退,绕到桌子后面去,喃喃道。
“我不是来对你怎么样的呀。”允十娘摊摊手:“我还想要活很久很久呢。”
“啊?”他说话太跳跃,清歌不明所以。
“你家两位厉害的哥哥大人就在隔壁。你要叫起来,我岂不是自寻死路?”一缕乌发挡住他笑眯眯的眼,露出的白牙也森寒森寒的:“
可是我如果不对你做什么的话,他们也没有理由在客栈里跟我开打,对吧。”
他似乎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说不过去,摊了摊手道:“好啦好啦,假的那具尸体还没来得及运过来,准备还没做到万全……我就是来看
看你嘛。”
清歌闻言差点原地摔一跤,好不容易站定了,抬头问他:“你到底想如何?”
雨帘潺潺,室内温暖如春,少年那眼睛亮晶晶凝视过来的样子,像某个雨夜里他徒手杀过的一只小羊羔。
血是温热的,甘甜的。那样明亮的清澈的胆怯的眸子,最终也熄灭了,绝望了,安静了。
若能折磨得这双眼睛也无神,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
男女莫辨的美人忽而展颜一笑。
“真好玩。难怪我上次见了你之后这么舍不得。”他身形一晃——清歌甚至没看到他怎么移动的步子,那花哨的衣衫就猛地近在眼前:
“想如何?吃你豆腐呗。”
满鼻腔都是那香喷喷的味道,清歌鼻腔发痒,忍不住想阿嚏一声。
可允十娘却格格地笑出声来,伸出纤纤玉手,几乎是下了狠劲,猛拧了一把他白皙的脸蛋。
39
清歌痛得眼前一花,好久才慢慢清朗开去。待他松开手去,脸颊竟尔红肿一片。
“别碰我,我要叫人的。”小孩儿被掐得警惕起来,揉着脸蛋朝后退。
允十娘冲他嘻嘻一笑:“怕是不用你叫,人早就来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道:“殿下,一直站在门口不累么?进来坐坐吧。”
清歌恍然地回头,方才见门口一袭淡色的衣角抖了抖,身着锦服的青年微笑着踏入房内。
“这真是……一刻都松懈不得。”
允十娘“咦”了一声:“此话怎讲?我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呀。”
流景笑容依旧:“自然。你要是做了什么,也不可能好好地站在这儿。”
允十点头赞许:“丢过一次人,更小心些是对的。”
流景又走前两步:“承蒙夸奖,我要带他回房去了。”
“他的房间不就在这儿?”允十娘奇道。
“放他一人住太过危险,我一时疏忽,竟让你钻了空子。”流景那微微担忧的样子看不出真假来,倒是车厢里那伤怀的神色全然不见:
“近来赶路赶得太急,弄得人都糊涂。”
“殿下怎知道来的人一定是我呢?”
流景看他一眼,淡淡道:“除了你,谁还如此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