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不好意思,慌不择路地低下头去:“这样多不好……我,我还是得先穿上衣裳……”
话音没落,他就觉得身子一轻,整个地被人抱起来。
宽袍从腰间滑落,喊都来不及喊就让流景抱到膝头上去,一点反抗的时间都没有。
光 裸的肌肤接触到细腻冰凉的布料,他不知怎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很自然就别扭地动起身子来:“你干什么啊,放我下来。”
流景温热的呼吸从侧边擦过他的耳朵:“别动。你体内的寒气得逼出来……刚刚就有点儿着凉了。”
“寒气是什么鬼东西……你放开我……”
他只觉得被流景这样抱着,很难受,非常的难受……皮肤仿佛一寸寸地燃起火苗,烧灼得快要裂开。口干舌燥也没有办法,唯有逃脱才
能得到些清凉。
有手指绕过来,握住他纤细的腰身,而后一股暖意升腾起来……从血管到每一根骨骼,将泉水带来的凉意一点点驱逐……
很奇异地,他看到头顶上冒出来白花花的雾气。
全身都慢慢慢慢,变得暖洋洋的。仿佛平躺着晒了一天的太阳,通体舒泰。
渐渐地他也安静下来,不喊不叫也不挣扎,小小的身体一软,更朝流景的胸前靠近了几分……像是只天生向往温暖的小动物。
流景任他往自己怀里钻,微微一笑:“好了。”
清歌晕晕乎乎的没有回应。稍许有点失落,恨不得一直被他抱着才好。
流景把他抱起来,放回榻上去,然后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牢牢裹住他白皙的身体。
“景哥哥……”他听到少年声若蚊蝇地叫。
“嗯?”于是微笑着把袍子又裹紧了些。
“我……我热得难受。”
“……”
话音甫落,虚掩的窗户外头,便嗖地飞进来一支红缨镖。
凭空划开一道凌厉,这镖竟是来得又快又急。
流景脸色微微一变,单臂揽了少年,风一般地朝旁边让去。森寒的尖端削下他一缕乌发,而后稳稳钉到对面雪白的墙上。
墙壁霎时间晕开一片乌黑——显是镖中含有剧毒。
如此惊变之下,清歌吓得脸色苍白。流景却只是皱眉苦笑,松一口气站起身,才朝着窗边道:“师父,您这么早就到了?”
窗户啪地被人推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家敏捷地打外面跳进来。
“哈哈哈哈,好久不见,景儿的功夫又有精进嘛。”
“师父,您刚刚差点要了我的命……”
“谁叫你对我的宝贝语儿动手动脚?”
老头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很值得一看,流景赶紧压下唇边好笑的意味,上前去扶他坐下。
“就算是这样,您也不必下这么狠的杀手吧?”
“反正你躲得过去。”老头顺手拿起茶壶,直接就往嘴里倒。
“师父。”流景默默闭了一下眼睛:“您有没有想过,万一徒儿哪一次没有能避开……”
老头儿依然不以为意:“怕什么?为师也还是有解药的。”
好吧……总之他都有理。
流景认输地在他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
“师娘怎么没跟您一起?”
“啊,对了对了。”老头儿一拍大腿,着急忙慌地起身:“快找人去寻你师娘。刚刚路过个杂货铺子,她说要进去看点儿东西,也不知
怎的就走丢了。”
“师娘又迷路了?”流景第二次默默闭了一下眼睛。
“你也知道你师娘不识路……不赶紧找到她,还不知会走到天山还是京城去……我赶紧加快脚程赶过来,就是为的这个。”
“……”流景一阵安静。
“那个啥,把笙儿叫上一起去找……你师娘太久没见你们,天天都挂在嘴边。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被她念叨烦了。”
15
流景看了一眼榻上依然瞠目结舌的清歌,走过去把他整个捞进怀里。
“师父,我带解语去换件衣裳。”
老头一壶茶喝得满襟都是,闻言只嘿嘿一笑:“不要像我刚刚看到的一样,借机占便宜。”
清歌歪头想了想这句话的深意。有点发傻。
方才的燥热已经慢慢退去,流景的手抄在他的腿弯里,让掌心的热度一点一点地浸透。
这样的温度很舒服,也很容易令他安心地依赖过去。他只是喜欢这样的温度,却并不因为对方是流景。
只是因为没有人给过他这样的温度。
嘣地一声,脑壳却被弹了。流景的声音很淡也很近,一下打断了他莫名其妙的想法:“还不叫师父?”
老头赶忙开口:“不打紧。”
“语儿这次苦头吃得大了些。不光功夫全废了,听说性子也变了不少……”老头的脸难得严肃,说着说着还长叹一声:“我长生殿的心
法与其他武学相冲。被逼着修习蜀山之道……染怪病是情理之中的。能保住一条命,还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啊。
”
流景一如往常的笑容登时有些挂不住的意思显现出来,淡淡勾着唇转过身去,却什么话也没说。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极力镇定地道:“师父在此处稍坐一下,我安顿好解语就去找大哥。”
“记得给为师带点儿核桃回来。”老头儿一扫方才的肃敛,眉开眼笑地提醒:“要皮儿薄的。”
流景身影一顿,默默地闭了第三次眼睛,方才抱着清歌大步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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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城延续着几年来一贯的繁荣昌盛。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人声鼎沸,酒肆商铺排列齐整,另有小贩们卖力地吆喝,以展示面前琳琅满目的商品。
清歌被老头儿护在怀里,左看看右看看,看得很新奇。
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大兴人,但他只在城郊竹水桥一带活动。出过最远的远门,便是上药铺去给娘亲抓药。
流笙看他什么样子都不顺眼,偏偏不能自制,老斜着眼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瞥见小孩儿欣喜溢于言表的神情,不禁冷哼一声,连找师娘都忘了。
“一看就是没见过市面的窝囊废。”淡紫的眼里漾出明显的不屑,他低声嘟囔。
前头的流景听见,似笑非笑地回头:“大哥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谁关心他?他也配么。”流笙又是一哼:“想看他出丑也不行?”
流景笑一笑掉转过头去:“我管不着你。”
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人流约定俗成一般向一个方向汇聚而去。将街道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里,依稀听到有人尖声哀嚎:“好一个泼辣的婆娘,要不是我今日落单,独身闯来大兴城,哪有你出手的余地…
…”
顿得一顿,里头传出来个颇显苍老的女音:“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咔擦脆响,似是骨头断裂。周围人皆一片唏嘘。
“你跟别人咒我宝贝徒儿死,已是不该。还不愿意乖乖让我扇你十五个耳光,我只好一根根踩断你的肋骨了。”
那人持续哀嚎:“苏解语本来早就一命呜呼……男子汉大丈夫,当街被你这女流之辈扇耳光……成何体统!”
女子冷冷笑道:“当街被我踩断肋骨,就好有面子么?”
那声音极是耳熟,流景和流笙对视一眼,均是脸色微变,齐齐低呼:“师娘?”
两人身后的老头儿也听了出来,“啊哟”一声,又跳又叫:“阿碧,阿碧!别冲动!别踩死了人!”
他这么一折腾,围观一干人等纷纷转头侧目,人群中央的女子想是也听见了,不耐地甩过来句:“死老头子,你去哪里逍遥快活了?”
“我哪有逍遥快活?这不是带着你的宝贝徒儿们寻你来了?”
女子似是一愣:“语儿来了么?”
“来了。”老头边说边拨开层层叠叠的人往前挤:“阿碧,你悠着点,别大街上闹出人命来……”
“过来帮我给他的胳臂接上骨。”
老头呆了一呆:“接骨干什么?”
“刚才不意间拽脱了他的小臂,听他叫的颇是悦耳。不如接好了再脱一次,也好让我听个够。”
周围所有人都是一个寒颤,冷汗涔涔。明明是看热闹的,都纷纷不忍地别开头去——女魔头啊女魔头……
那人杀猪似的嚎叫起来:“你这婆娘好狠的心!”
女子只是冷笑:“你男子汉大丈夫,骨头硬气得很,多被我撅断两次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人群已自动为老头儿让开一条道来,流景三人尾随在后跟上。总算看到刚刚说话的人——一头斑白的发色,五官依稀看得出年轻时
的秀美,眼角细细的纹很是凌厉,竟是个年近六旬的婆婆。
那婆婆穿着双锦缎绣鞋,却一脚踩在个年轻人的肚子上,稍微往左挪挪,脚下便开始使劲。
又是咯咯两下清脆的骨裂声,听得旁观者都腰间作痛。
年轻人白净的面皮上全是汗水,疼得几欲晕去,却咬紧牙关只顾破口大骂:“恶婆娘,你就算把老子全身的骨头都踩断,你那宝贝苏解
语也还是死了!”
婆婆皮笑肉不笑地俯身:“死了?”
“不错!他的尸首在我蜀山派中堂悬挂!以寒魄丹保存而不至于腐烂!”
婆婆眸光一闪:“哦?”
“他身陷囹圄而不自知,小小年纪便修习了六年的魔道……终归命丧黄泉!掌门将其悬挂,诣在告诫全部弟子——蜀山之道才是正道,
而长生殿……不过是个歪门邪道的地方!”
哎哟喂……这下所有人都再一次目不忍视地默默扭头。
“放屁。”隔了许久,竟没见那婆婆恼羞成怒,只听悠悠然一声回驳。
“怕是你们那狗屁掌门做了个蜡人儿来糊弄你们吧?”
“……什……”年轻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你以为我三个徒儿个个儿是饭桶么?语儿虽是功夫全废,但早就被景儿救了出来……”
她说着回头看了看流景:“景儿,是吧?”
年轻人先前只顾着喊疼,一点儿没注意身边的动静。听闻此言,呆滞地缓缓扭头,被汗水模糊的视线里,登时映入清歌的一双鞋履。
仍听那婆婆在头顶冷言道:“景儿从不说谎骗我。他说救出来了,那就一定是救出来了。”
16
一阵微风刮过去。似含了淡淡的血腥气。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不无得意地使脚尖挑起他的下巴,婆婆微微一笑:“我的宝贝徒儿,是像你说的屁话一样死了么?”
她伸出食指来,刷地朝旁边指了过去。
“……”年轻人慢慢慢慢将视线抛去。跟见了鬼一样发出一个无声的“啊”。
清歌被他面色刷白地死死盯住,顿时觉得有些害怕,脚尖一挪,朝后退了一步。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那人烂泥一般瘫在地上,眼里却满是惊惧的光芒:“我曾亲眼看着掌门把他吊上去……”
“都跟你说是个蜡人儿啦……”婆婆朝天翻了个白眼。
“不!那是绝对的真人,是个实实在在的活人……”
“去你娘的。”她于是不由分说,又给了他一脚。
“把你每根骨头都踩成末你才能安静点儿是不?要不要再挑断了手脚筋,加上鹤顶红煮你个七七四十九天?”
她骂一句就踢一句,那力道决计不轻。似乎正好踢在了断骨处,年轻男子冒着冷汗大叫了一声。
那声音太过于凄厉,清歌听得齿关都开始打战。
眼前蓦然漆黑,身后抚过来温暖的一只手,轻轻挡住了他的双目。
……是流景。
“师娘。”流景终于开口叫了一声。
婆婆斜眼瞥过来:“你要拦我?”
“解语既然已经平安回来,这等蛇鼠之辈,就不需要再计较了。”
“呸,他蜀山废我徒弟武功,害我徒弟性情大变,我踢他两脚很过分么?”
“师娘心里有气……出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是啦,那你婆婆妈妈个什么劲?”
流景凤眼微敛,稍顿了一下:“留他还有用处。”
说罢,他把怀中清歌交给流笙,缓步走到那蜀山弟子身边蹲下……手中折扇带了墨香,轻挑起那人疼得满面冷汗的脸容。
那人些微一愣,暖洋洋的光线里只见流景眉目俊美,背光的微笑蕴含了看不透的莫测。
浓雾似的压迫感迎头罩上来。
“回去告诉你们慕掌门,趁早把中堂里的人给我弄下来。长生殿不允许你们拿解语来说事,哪怕是个假的,也不行。”
听到“假的”二字,清歌在流笙的扶持下浑身一颤。
“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这么一个尸身,易容也好,蜡像也好……真正的解语平平安安在我们身边。”顿得一顿,他眼神微微黯然:“
虽然功夫是完全废了。”
年轻人惊疑不定地看看他,又回头看看清歌,脑子里被这太离谱的变故弄迷糊了。
“你也知道我大哥的易容术……除了师父师娘,没人可以识得破……”嘲讽地挑唇,他的折扇缓缓朝下游移,点在男子紧张鼓动的喉头
:“你也知道,狸猫换太子这一说,早在几百年前,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年轻人绝望地躺在地上,嘴唇颤动。
“明白点说,就是你们这群傻瓜,中了掉包之计。”
他依然那么讽刺地笑着,挪开折扇,翩然起身。那种凛然的贵气,纵使在市井中,也震慑得周围鸦雀无声。
眼前的阴影倏忽消失不见,年轻人不再屏息,任凭胸口剧烈地起伏。
假的么?都是假的?
中堂里悬挂的身份不凡的少年,还有掌门信誓旦旦的“势必全灭邪教”……似乎在这一瞬间,都遥不可及,且非常的可笑。
他曾因为那个少年的死,而跟着大家一同,对蜀山派山呼万岁。
但如果那是一个被掉包过的假货……真正的苏解语依然在大兴无忧无虑地活着……
人群正渐渐地散去。
他伸出唯一能动的膀子抹一抹额间汗水,咬牙擒住断掉的另一只胳臂,喀地将脱臼处接了回去。
“姑娘。”逮准个机会,他握住一衫女子的纱裙,而后祈求地抬起眼来:“能找几个人帮帮忙……送我去附近医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