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把杯中的茶倒了五分之一。
“本来民心安稳,倒是国泰民安,自从江南一事,百姓心中起了个疙瘩,这把握又少了一分。”
又倒去五分之一。
“这陆国的军队沈某已掌控了一半,这把握,自然又少了。”
再倒去五分之一。
严尚书的脸紧绷着,等着沈博竞继续,却发现他已停在那里了。
“沈将军,没有了?我说这茶还剩五分之二啊?”
“剩下的五分之二,就由我来倒吧。”一个声音响起,严尚书抬头,不是方才的靳亲王还有谁?
严尚书就这么看着凰驾走到沈博竞身边,自己拿起茶杯,抬起手,一翻,茶水倒尽。
严尚书终于了然,这茶,不知说的是自己的命运还是皇上的命运?”
沈博竞接过凰驾手中的茶杯,掰开严尚书的手把茶杯放在当中,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严尚书,这茶杯还在你自己手上呢?”
说罢,和凰驾一起并肩离开。
*
凰驾不再了,柳大爷的任务就繁重多了,白天得记账晚上得招呼客人,还得照顾那位大恩客,这几天是累得不行,趁着沈博竞去上朝的时间,自己抱着被子呼呼大睡。
当然堂堂万受菊柳大爷的睡姿依然是诱人的,舒服地抱着被子侧躺着,却把后背完全露了出来,身上着白色的内衫,衣摆去翻卷向上,露出一截纤细的腰,却不是白皙嫩滑,反而露出丝丝暧昧的伤痕。
沈博竞走到床边,却不懂得怜香惜玉,自己脱了外衫便从柳大爷手中抢过被子盖上。看了看柳大爷那冷得瑟瑟发抖的样子,终究是不忍心,抱着他的肩,拢进怀中。
这一连串动作却是把柳大爷弄醒了。
“和严大人谈得怎么样了?”沈博竞的怀抱自然是温暖,柳大爷不断往他身上凑,舒服得眼睛都不睁一下。
沈博竞看看他,自己也眯上眼,“他严尚书是最精明之人,该选哪边,他不会不懂的。”
柳大爷找了个舒适的睡姿,便动也不动了,“那就还剩两个了?”
“不是。”沈博竞香玉在怀居然能不心动,“那姜尚书就算了。”
柳大爷终于睁开眼,一脸茫然地看着沈博竞,“为何?”
“我刚刚看到皇上把他唤过去了,他肯定能说服他的。”
“沈将军就这么放弃了?”
“没有人告诉你,弃子也是一项策略吗?”沈博竞也懒得睁眼,“没有必要浪费精力和小弘湛睁这个人。不过又是一个势利小人,要是留太多在身边,我就成何颖那样了。”
“那么我们和皇上就是二比二平手?就剩下比大人了?”
沈博竞睁开眼,敲了柳大爷的脑袋一下,“你以为是下棋啊?看谁的棋子多?这五个人,手中势力并不一样,要是比较的话,这比大人甚至可以一敌二。”
“那还不是一样?接下来谁得到比大人就谁赢啊?”
沈博竞毫不留情地白了柳大爷一眼。
“沈将军,无愁一直不懂,你收了这五个人到底是为什么呢?”
“你等着看下去就知道了。”说罢,沈博竞用手盖上柳大爷的眼睛,“快睡吧,大清早起来上早朝,都没睡好。”
突然,柳大爷“腾”地坐起来。
“你又做什么?”沈博竞真的被惹怒了。
“沈将军,我想起来了,我们的生意还剩三天了。”说完,柳大爷又妩媚地躺着沈博竞身上,直勾勾地看着他,“沈将军,又没兴趣再包无愁一个月?”
“一个月?有没有别的选择?”
“三个月?我可以算你便宜一点。”
“还有呢?”
“半年?再免费送一个月?”
“还有吗?”
“要不,一辈子?”
“睡觉吧你。”沈博竞把柳大爷拉回身侧,闭上眼睛。
兵家要诀为快,占领地形要快,收揽人心也一样。
这一次,先出招的文帝。
当沈博竞还在温柔乡之际,文帝便把比大人召到了御花园。
本来御花园里最美的是一池荷花,夏暑季节,满池碧绿,飘荡朵朵艳红,自是赏心悦目之至。可现下是冬雪之际,这雪自去年起便没有停过,现在坐在亭中,虽点了五六个火盆,望见那满目的苍白,文帝依然觉得那冰冷从脚底一直钻入心中。
只是奇怪,四年前的那个冬天不见得比现在暖很多,可为何那时搂着那个调皮好动的家伙,却不觉得冷?
文帝叹息,亲自点燃了香炉,龙脑香烟缕缕散出,迷蒙中一抬头,比大人已经低头走来。
比大人任兵部尚书多年,虽为文官,却掌控朝中军械、兵器、地图等要务,手中虽无兵,却有调兵之权,帝王要维护专制,必须控制兵部;叛者要起兵,必须占领兵部,所以兵部在朝中的地位已可用举足轻重来形容。这就是文帝当初任命比大人为兵部尚书的原因,他为人刚正不阿,也许才非最上等,但德一定为最上,由他带领兵部,一定能给陆国一份安宁。
所以文帝今日也是成竹在胸
。
“臣参见皇上。”此时比尚书已走到亭中,跪下行礼,虽然是低着头,身板却是挺得很直,毫无谄媚之色。
“爱卿请起。”文帝挥手,示意内侍,“赐座。”
比尚书致谢端坐,低着头等待御旨,一连串动作下来都完全遵循礼制,一丝不苟。
文帝满意一笑,略带温和的语气,“爱卿果然是饱读圣贤书之人,每次见爱卿时,爱卿的一举一动皆极遵礼制。”
比尚书站起,微微躬身,“谢皇上赞许。圣贤书教会臣礼义廉耻,就是叫臣于每一严每一行中恪守,此乃读书人之本分。”
文帝笑意更深,轻轻一扬手示意比尚书坐下,“爱卿说得对。礼义廉耻,圣贤书不光教会我们礼,更有义,还有忠。想必爱卿早已铭记于心。朕说得没错吧?”
比尚书微微颔首,“是。”
“那么若是有人意图谋反,爱卿也不会放过吧?”忽然,文帝收起了笑容,眼睛直直地盯着比尚书,仿若审问一般,直入眼底。
比尚书又起身,坚决地看着文帝,即使被文帝这样看着,目光里却没有一丝逃避:“臣定尽全力以保陆国之安,即使牺牲性命亦再所不辞。”
“爱卿先坐下。”文帝笑意又起,眼神却没有移开,依旧是灼灼看着比尚书,“牺牲性命倒不至于。朕只是想问问爱卿,若有人意图篡位,爱卿可否对朕忠心,不让他人有可乘之机?”
“臣,定对陆国忠心。”
不久,文帝挥退了比尚书,却收起了笑容,拧着眉。
比尚书之言,听上去是叫人放心。可文帝听得出来,实际上他说的忠,是对陆国忠心,而不是文帝;他舍命保护的是一国之正统和安宁,而不是文帝的帝位。也就是说,假若沈博竞能说服他文帝并非真正的继位之人,那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协助沈博竞铲除来自己。
沈博竞手中有兵,根本不需要他的调兵之权,他要的,不过是多个人在朝堂上为自己说话。
可文帝,却是依靠比尚书他日替自己牵制进犯之兵,失这一子,很可能满盘皆落。
文帝一把抓起桌上的香炉,用力一砸,便是“哐当”一声,摔个粉碎。
龙脑溢出,呛得文帝几乎无法呼吸。
*
清茶居是京城一家不算大的茶楼,远离皇宫,可不太多,少了一份繁华,却多了一份宁静清幽。
比尚书是这里的常客。他几乎未踏进花街柳巷,每日正午,总来这里坐上半个时辰,或思考或休息,享受官场外的一份静谧。却很少人知道他在这里。
今天也不例外,离开了御花园,便直接来到清茶居。例外的是,今日有客人找上来了。
此时比尚书正自己沏着茶,水刚开,便倒了一些来清洗茶杯。提起热水壶的瞬间,却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声音虽轻,却沉重,不会是茶楼的侍女。比尚书疑惑地抬头,见一名男子向自己走来,一品武官的官服尚未褪下,是沈博竞。
“比尚书,打扰了。”沈博竞见比尚书发现自己了,便客气地报以微笑,却自顾走到比尚书对面坐下。
比尚书也未介意,看了沈博竞一眼,想了想,又多拿出一个茶杯,继续冲洗,“沈将军不会是这么巧也来这里喝茶吧。”
比尚书一直低头洗着茶杯,沈博竞看不见他的脸,便索性盯着他的手,目光随着茶杯移动,“比尚书是聪明之人,沈博竞也就不做戏了。比尚书猜得没错,沈某是特地来找你的。”
比尚书却是波澜不惊地抬起头,没有看沈博竞,而是拿起他面前的茶壶,往里面添上茶叶,“那么就请沈将军直说吧。”
这下,沈博竞总算把目光从茶杯中移开,看着比尚书,“沈某来请比大人还陆国血脉一份清白。”
“喔?”比尚书抬起头,手上正拿着热水壶往茶壶中倒水,不知是惊诧还是不在乎,手里的茶壶一直悬着,水一直往下倒,“沈将军所言何意?”
茶壶的水快要溢出,沈博竞用手指了指,向比尚书示意,自己却平静地说:“不知比尚书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言,说是今日册封的靳亲王实乃先帝真正的嫡长子,是当年太后用手段逼着先帝贬其为庶?”
比尚书终于放下茶壶,抬头认真地看着沈博竞,瞳孔放大,“比某从未听过此言!”
“这传言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沈某一开始也是不信,后来想想,这毕竟是关乎皇族血脉,断不可轻视。”沈博竞皱着眉,越说越慢,仿佛很为难一般,“后来查得,此事很可能是真的。如果这么说的话……当年靳亲王才是真正的承大统之人啊!”
“这,这……”比尚书看着沈博竞,久久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回过神,颤抖着嘴唇开口,“沈将军可有证据?”
“当年国公府的管家和许多下人都知道这事。”
比尚书仍然止不住颤抖,拿起茶杯,又放下,“这么说……”
沈博竞趁机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这么说,当年李氏是扰乱了正统啊!比尚书说我们为人臣子的,是不是应该为陆国重新摆正这点血脉?”
比尚书的手颤抖得更厉害,看着沈博竞,“沈将军的意思是?”
“沈某的意思是,我们要为靳亲王讨回一个公道!”
一时间,本来就安静的茶楼化为死寂,二人对视良久。
“沈将军,”比尚书静默半晌后才出声,声音中没了方才的惊讶和颤抖,反而是显得斩钉截铁,“比某不知道沈将军这么做意在何为,也没兴趣追究沈将军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是比某为人臣子,对皇上忠心不二,对皇上是绝对的信任!”
沈博竞这下是真的皱起了眉,桌下的手抓着衣襟,越拽越紧,“可是比尚书,我们应该对皇上忠心,更应该对陆国忠心,对天下忠心啊!如若皇上真的如传言那般,那我们若不行动,就不仅对不起靳亲王,更对不起天下百姓啊!”
“碰”地一声,比尚书抓起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连桌子也摇晃起来,“沈将军,比某只知皇上爱民如子,勤政廉洁,皇上对得起天下的百姓!比某再说一次,比某对皇上忠心不二,请沈将军不要再说了!也请沈将军不要再传播此等谣言,否则,比某定会尽力还皇上一个清白!”
沈博竞张开口,顿了顿,便摇头止住。知道自己今日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比尚书了,便不再自讨没趣,沉默地踱步离开。
离开清茶居的时候,沈博竞抬头,看到坐在窗边雅阁的比尚书,叹了口气。
少了这人的帮助,自己的胜算便少了几分。
沈博竞离开后不到半个时辰。
比尚书端起茶杯,还在悠闲地品着茶,茶有些热,热气涌上弄得眼睛发痒,正想放下茶杯,却又听得一阵脚步声。
这次他未抬头,只是拿出方才给沈博竞洗的茶杯,倒上茶,送到对面的座位前。
那人也不客气,端起茶,轻吹一口气,把茶杯放到唇边,“这茶闻着不错。”
“不过是去年的雨前龙井,不算上佳。”比尚书端起自己的杯子,茶香飘入鼻中,脸上并无表情。
“过些时日,我给你带些大红袍,你定会喜欢。”
“还是你最有我心。”比尚书朝那个人轻笑。
“今日你倒是厉害,”那人放下茶杯,还比尚书一个笑容,转了话锋,“先是向皇上暗示你会助沈博竞一臂之力,后又对沈博竞说你只对皇上忠心,你倒是两面不讨好啊。”
比尚书嘴角更加上扬,脸上是会意的笑容,“这不都是你叫我做的么?”
二人相视一笑,继续品茶。
每隔几天,文帝都会前去探望李氏。
今夜到了来凤殿的时候,已经很晚。
文帝方才是自己走过来的,今夜的雪又大起来,风夹着雪吹在脸上,刚出门的时候感觉如刀刮一般,硬生生地痛,走久了,便整张脸都失去了知觉。忽然走入室内,一股热气扑在脸上,不免让文帝觉着一阵晕眩。
此时李氏尚未就寝,依旧是安静地跪在佛像前,缓慢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
“母后。”文帝定了定神,眼前事物依然不太清晰,便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个礼,便在李氏身旁跪下,“让母后久等了。”
“不打紧,”李氏听了声响,缓缓转过头来,略显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虚弱而无力,“这两天,我心中亦是烦躁,即便是躺下了,也未必睡得着,不如在这里跟菩萨多呆些时间。”
恍惚间,文帝竟觉眼前的妇人仿若一夜之间开始苍老。文帝从小与自己的母亲不亲近,他总是害怕看到李氏的眼睛,觉得那当中过于浓重的溺爱压得自己无法呼吸,渐渐的学会了逃避,而长大了之后,更是连这样的探望也视为例行公事。现在想起,心中难免涌起愧疚之情,看着李氏瘦弱的侧脸,艰难地道:“母亲……对不起。”
“母亲说了不打紧。”李氏又笑,轻轻放下手中的佛珠,微颤着伸手抚着文帝的脸,“倒是你,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朝中政务太多,没有好好休息?”
文帝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上的不适,今夜显出难得的温柔,抬手握着李氏的手,轻拍她的手背,轻柔地道:“母后不要过于担心,孩儿很好。”语气间,却无法掩饰极度的疲惫。
“这仗,要是打得太苦,便试着放手吧,”李氏深叹一口气,又转头面对着佛像,“把你生在帝王家,也不知是不是母亲对不起你。”
“哼,”文帝忍不住苦笑,也跟着李氏转头,看着金灿灿的佛像却让晕眩加重,连说话也显得艰难,“这仗,恐怕就是儿臣想打,也打不下去了。”
李氏不解地微微转过头,“怎么了?前几日不是才听你说你们二人还属势均力敌吗?”
“母后,比尚书他恐怕会站在沈博竞那一边了。今天朕打输了这最关键的一仗,接下来面对朕的,很可能就是溃败。”佛像上的金箔在摇曳的烛光下光芒不减,文帝看得刺眼,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膝,摇了摇头。
“弘湛……”李氏只是一个女子,她虽知道文帝心中此刻的苦闷,却不懂得如何安慰他,张开口,却无法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