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唯点头。
周放继续说:“你催眠了端木宁,给他盖上白布装尸体,从我面前推过去。如果我掀开看了呢?”
古唯道:“我知道,你不敢。”
周放沉默片刻,笑得有些无奈:“对,我确实不敢。即使我掀开,你也给他化妆了吧。”轻轻叹了口气,直直看向对方的眼睛:“你骗我说他死了,是怕我去找他,进而怀疑到当年的事?真高明,让我以为他死了,我当然不会去找,更不会回想关于他妈妈车祸的那些记忆,因为在我以为他死了的这五年来,每次想起他,我都会--非,常,痛,苦。”
古唯赞赏的点点头。
周放轻笑道,“我突然发现,即使真相大白了,我却不得不跟你站在同一阵营,并且没有办法责怪你什么。你有你要保护的人,我也一样。”
“你这样想最好,我不想让小宁痛苦,在我告诉他端木清不是他妈妈的时候,他还把名字改成了端木姓,来纪念她,在他心里,端木清的分量有多重,你很清楚。”
“是啊……”有些无奈,却坚定的说:“所以,他最爱的妈妈只是出了意外才去世的,跟他亲生父亲,没有任何关系。”
良久之后,古唯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很羡慕你,你跟他在一起,至少没有那么多压力,不像我,背着一身的罪。”
“很多意外,不是你能控制的。”
“却也不是我……能弥补的。”
装作无所谓的耸耸肩,古唯示意周放坐下,“这些都说出来,我突然觉得轻松很多。”
周放笑笑:“还想说什么吗?我没听够。”
古唯顿了顿,笑道:“我知道瞒不过你,先坐下喝杯酒,如何?”
“抱歉,我不喝红酒。”周放坐在了他的对面,酒杯里深红色的液体,屋内昏暗的灯光,如此安逸的气氛下,相对而坐的,或许不再是敌人。
“论坛的帖子是你发的,想引起我的注意?”周放直直看着他:“你内疚了,你知道小宁这五年来一直爱着我,于是,你才让我跟宝丁之间的矛盾激化,制造机会,让我跟他先在Q上相遇。”
“是的,当初我们公司签宝丁的作品,合同上写的是林微的名字,我知道林微是你们的同学,出于不安,我去查他的底细,小宁虽然把一切掩盖的很好,可是,我也是作者,我不认为林微那么温和的人,写得出那种风格。”古唯手指轻轻摇晃着酒杯,笑着说。
“于是你知道了宝丁这个笔名,背后有两个人?”
“本来我不想管他们,可当我知道小宁做这一切是为了接近你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那个一直默默爱着你的端木宁,应该得到幸福。”
周放顿了顿,轻笑道:“原来,你是一直在暗中帮助他。”
“我是他最不合格的亲人了,也从来没想过他叫我声舅舅。”古唯笑的有些无奈。
“你暗中帮了我们不少忙,南悦出版社的内幕是你察觉了,登陆宝丁的Q来给我敲警钟,之后因为我的作品没人要,你又让自己公司的编辑联系我,帮我出书。”周放皱了皱眉头,“怪不得我总觉得那几天宝丁的语气不太对劲,小宁在我身边,是你在登陆他的QQ。”
“我不习惯被你调戏,不像端木宁那样乐在其中。”
“呵呵,所以我一说亲一下,你就下线了。”顿了顿,认真道:“这次征文大赛,也是你在操纵吧?”
“我们出版社和天堂文学城,还有游戏公司,已经谈好了三方协议,你的作品会成为第一,出版,然后改编成大型的网络游戏,最后的投票只是走个程序罢了。”
“那么,你把小宁的文章改过来,逼我删文的目的是?”
“我想试试看你对他的爱有多深。”古唯目光直直盯着周放,笑道:“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干净利落的就把那么一套庞大的设定成果拱手让给了他,以后那套游戏开发出来,会署上宝丁的名字了。”
“无所谓,我只是在岔路口走向有端木宁在的那一边而已。”带着调笑,压低声音道:“另一边的风景再美,也美不过我的小宁啊。”
“但是,”古唯话锋一转:“你对他的信任却让我失望了,我给你的录音,仔细听会听得出那声音只是跟他有些相似,我是想让你不要那么快怀疑到我才转移你的视线,没想到你对端木宁的不信任,造就了之后的种种矛盾。”
“没想到?”周放沉默半晌,才轻声道:“故意制造麻烦来考验我,才是你的目的吧。”
古唯笑笑,“你只是一个及格的情人,还没有达到优秀的水平。”
“那么你呢?”
“我啊,或许还不到三十分吧。”嘴角的笑容有些苦涩。
周放却突然说,“不,作为恋人,你足够优秀。你从来没有逼过他什么,二十年对他不离不弃,为了他,编织了那么大的一张网,你也很辛苦吧?”
古唯扭头看着窗外,轻声地:“是啊,很辛苦。”
“只是,你够隐忍,却不够主动。当你坐在那守株待兔,兔子却始终不过来的时候,你应该主动去抓它,而不是换个地方继续苦等。”
古唯皱起了眉头,周放继续说:“这一点,端木宁做的最好,如果没有他主动的接近,我想,我跟他,哪怕再过五年,都走不到一起。”
站起身来,伸出手,周放笑着说:“你也大不了我几岁,我不当你是长辈了,作为战友,劝你一句,过去的包袱,要继续背着还是放下,其实只在一念之间,那些错误即使无法弥补,却没有必要浪费接下来的人生。”略微一顿,“我决定放下了,你呢?”
古唯抬起头的时候,嘴角带着笑容,伸出手来,跟周放轻轻相握。
“合作愉快。”
见周放也笑了,古唯轻声叹道:“你一向这么豁达从容,真让我佩服。”
“我也有不从容的时候。”
“比如?”
“知道他生病,有可能听不到声音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是要崩溃了,我不知道当时把车速飚到了多少。”顿了顿,低声道:“我唯一一次流泪,也是因为他,那可是珍贵的,鳄鱼的眼泪。”
古唯沉默了。
“你知道面对最爱的人的尸体,哭不出来,在狂奔几千米之后抱着大树终于流下眼泪,是什么感觉吗?”周放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嘴角却还是带着笑容的,看似很不正经,“如果当初你跟我说明,我依旧会像今天一样,跟你站在一起。”
“可是你没有,你选择了隐瞒,选择了欺骗,选择了撒下这个巨大的网,把我,端木宁,江山,全都装了进去,因为你并不信任当时年少的我。”
“我现在不想追究,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五年来,那些被噩梦惊醒的日子,终究是过去。既然过了,就算了吧。”
既然过了,就算了。
长达五年的痛苦折磨,居然被他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给一笔带过。
自己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古唯沉默良久之后,才轻轻笑了起来。
“我很欣赏你的潇洒,但是我知道,你并不会喜欢我。”
“的确,你做事的风格是我最厌恶的一种,但是你这个人,我只能说……”周放轻轻微笑:“不好,不坏。”
转身,挥了挥手:“我去陪他了,他在等着我,可笑的是,一直责怪他骗人的周放,现在必须亲自给他编造一个谎言。”
有时候谎言并不是为了伤害,而是为了保护,和爱。
“我或许要离开一阵子。”古唯突然说。
“然后?”
“小宁打算从商,你帮忙看着他,别让他被人吃了骨头都不剩。”
周放扬起嘴角轻轻微笑起来:“我的人,我当然会看好,你还是多留点时间,操心你自己吧。”
从大厦下来之后,吹着门口的冷风,打在脸上,觉得有些冷。
上了车,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跟端木宁说。
原来对喜欢的人说谎的感觉,并不好受。
自己一直在责备端木宁的谎言,从来没想过他说谎的理由,更没考虑过他的心情。
算来算去,他真正的谎言,只是他的身份。
其他所谓骗自己他死了,为达目的利用林微,为了拿奖背着自己改文,种种,都是冤枉他了,因为他欺骗过,而把那些没有做过的事强加在他的身上,还以为自己足够宽容,却没有料到,所谓的宽容,却成了一把利剑。
端木宁找机会接近自己,制造了那个巧合。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以为他死去,见没有被认出,或许是因为自尊,才没敢说自己就是端木宁。
之后为了圆谎,不断编造新的谎言,不是太恶劣,只是太单纯,太执着。
单纯的以为那些谎言不会被拆穿,执着的以为不断的把网编下去才会网到喜欢的人。
其实何必那么辛苦,只要一句“我是端木宁,我不记得五年前发生过什么”,那么一切,都可以不去追究。
可是,很多话不是想说就能说出口的。
端木宁一直是那个端木宁,虽然因为年龄的增长变得更聪明,相貌也变了很多。
可他的心没变。
他虽然会玩点小手段,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伤谁,防谁。
在混杂的社会上,他只是学会了保护自己。
而自己呢?
其实也没变多少。
因为五年的折磨,内心像是结了一层冰,却在他回到身边之后,冷寂的心又渐渐融化,回到最初的时候。
对他的喜欢,经过五年时间的沉淀,变得更加深刻。
变的,只是两人相处的模式。
端木宁已经不是那个需要自己宠着的脆弱小孩儿,自己也不是有了翅膀就能把他揽着不放的母鸡了。
因为两人站在了对等的平面。
无法像以前一样相处了,心底害怕是对方变了。
毕竟五年的空白期,根本没有丝毫联系。
很多事不敢说开,很多事想说却不知如何说起,欺骗,怀疑,猜忌,伤害,反反复复。
如此恶性循环。
然而经历那么多伤害之后,最能看清的,却是自己的心,以及那份深刻的爱。
年少时,单纯的信任和依赖,如今经过时间的打磨,虽然伤痕累累,却也更加坚实。
开车到医院之后,周放径直走向了脑外科的病房,端木宁不在。
靠着走廊冰冷的墙壁站了好久,夜深了,医院里已经没有人。
直到次日中午,才有个女医师把端木宁带了过来,在脑外科的会议室里,跟他的主治医师聊了好久。
周放可以透过窗户看到端木宁的侧脸,却看不清他的眼睛,因为垂着头,略长的刘海轻轻遮住了部分轮廓。
等医生聊完之后,门开了。
端木宁见到周放,停下脚步。
“何教授,谢谢您。”礼貌性的冲那女医师道谢,之后,款步走向周放。
“我要的答案呢?”
周放轻轻微笑,伸手把端木宁揽进了怀里,狠狠的,抱紧。
“一切都过去了,这就是答案。”
虽然自己有能力编造出一套逻辑严密无懈可击的谎言,可还是不想欺骗他。
“小宁,我们不要追究过去好吗?”
端木宁沉默片刻,轻轻推开了周放。
“好,你不说,我就不问。”
然后转身进了病房。
他的心结还没有解开,因为刚才自己紧紧抱住他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回应。
只是安安静静的站着,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一般。
轻轻呼出口气,周放跟在他身后走进了病房。
“明天就要做手术了,你怕吗?”
端木宁摇头。
周放紧紧捏了捏他的手心,给他鼓励和支持。“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寸步不离。”
端木宁淡淡地:“你进不去手术室的。”
“我肉体进不去,灵魂陪你进去。”并不好玩的冷笑话,当然没有逗到端木宁,他只是淡淡的看了周放一眼,然后上床,平躺下来。
周放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走到床边,俯下身来,“小宁,我真诚的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端木宁没有反应,周放以为他没听见,刚想重复,却听他突然淡淡的说
“趁我现在还能听见,你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吧。”
要说的话太多,能说出口的却太少。
究竟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表达自己对他的歉意,愧疚,还有深刻的爱?
原来人类的语言如此贫瘠,竟然无法完整的表达此刻的心情。
端木宁等着,周放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到床边,轻轻把他揽进了怀里。
如同那个青涩的年代,那段纯真的时光。
每一个夜晚,两人轻轻相拥,互相取暖。
每一个清晨,两人面对面,一起吃早餐。
那时候的幸福如此简单,可那时候的两人,却不知珍惜。
现在,我是否可以再如当初般,轻轻抱着你,唤你的名字?
是否可以如年少时,玩笑的递给你一只泥巴包的糖做聘礼,说要开着拖拉机娶你当压寨夫人?
是否可以如多年前,共同在树下,教你写那个宁字?
宝盖头,加一个丁,就是端木宁的宁。
曾经用树枝写在地上,曾经用刀刻在树上,曾经用力记在心上。
手术的那天,因为在医院有实习课的考试,林微也赶了过来。
问周放调查的结果,周放只是笑笑,说,结果是下了好多年的雨,现在天晴了。
林微没再问,只是轻轻拍了拍周放的肩。
这是第三次站在手术室外。
回忆前两次的情节,只觉得时过境迁,很多当时以为铭心刻骨的悲伤,也渐渐被冲淡了,甚至连手术室的灯都变得模糊。
过去的事,没有办法改变任何,能做的只有接受。
让周放惊讶的是,江山也来了,或许古唯已经告诉了他小宁的病情吧。
两人在走廊上对视着,江山突然说:“我过几天就要出国了,小宁……”顿了顿,又觉得自己的话实在是多余,扯了扯嘴角:“我这个父亲,真不合格,小宁每次需要的时候,我都不在他身边。”
“你放心,我会看好他。”周放隐隐觉得江山这个时候出国有些古怪,可还是没有多问。
手术室的灯灭了,江宁被推了出来。
“肿瘤切除很顺利。”
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美好了。
周放脸上带着笑容,江山也松了口气。
端木宁醒来的时候,看到江山和周放一脸关切的神色,微微一笑,证明自己很好。
江山说:“小宁,爸爸要陪你古叔叔出国一趟,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端木宁继续微笑,只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有哪里似乎不对劲。
周放一直沉默着。
直到江山离开之后,周放才转过身去,在端木宁看不见的地方握紧了双拳。
轻声地问,“小宁你是不是听不见了。”
“是不是听不见?”
“是不是?”
可怕的沉默,房间里静得让人窒息。
良久之后,周放感觉有双手在拉自己的衣角,回头,看到端木宁淡淡的笑容。
他从周放的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信息,快速打下一行字。
“我不会说话,因为完全听不到声音,连自己的声音都找不回来。”
“其实早就料到了,医生也跟我说过这个可能性,所以,我一点也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