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荒月————焰剑[上]

作者:焰剑[上]  录入:04-10

向晚时分,葛东慎让下人撤去残席之后难得多留了片刻,他们沏了壶茶同桌品茗,淡淡的香气萦绕在昏黄的夕阳底下。
「我听说宇文琛在回城的路上了。」葛东慎的话听似漫不经心,但眼角余光却不着痕迹拋到了楚曦身上。
只见他低头抿了口茶,表情依然无动于衷。
「楚曦,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轻轻按下那执杯的手之时,楚曦纳闷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听见了,但那又如何呢?你指望一名囚犯给你什么答案?」凉薄的笑意缓缓搁浅在唇角上,葛东慎看他的目光有些许的闪烁。
「都已经这么久了,你依然什么都不肯对我说吗?我从没拿你当奸细,我只是想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而已。」
「我过得很好,落叶归根又岂能不好?」
揽入眼底那抹自嘲,葛东慎苦涩的叹了口气,「别那样笑,我不喜欢你这样笑……这世上虽然没有一辈子的朋友,可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你何苦老把我对你的关心放到脚底下踩?」

楚曦闻言失笑道:「葛爷所谓的关心就是把人禁在华丽的樊笼里每日供以锦衣玉食吗?我是人不是小鸟,不是任你高兴的时候就来逗弄两下,不高兴的时候还得被迫拾人脸色--」

「葛某什么时候给过人脸色看了?这不是一向都是楚先生的专长?」葛东慎没好气的抿起唇角,却见楚曦掐着茶杯目光死死盯着紧握的指掌。「对不住,我没有任何责怪你的意思。你若是待在这里闷坏了,可以到外头走走……」

「可是背后得有人跟着不是吗?」
「楚曦,这里是安南集不是极辰居,你的身份过于敏感,为了保护你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真是保护我吗?我还以为葛爷是担心若被人知道安南集的首领还跟琅琊王的宠臣藕断丝连名声会不保吧?」
「别再试图激怒我,你这种挑衅的行径跟小孩有何两样?我认识的楚曦不会如此不成熟!」
「我的风格向来如此,是你对我了解不够透彻--话说回来,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放我走?我若不赶在宇文琛入关之前回到琅琊,他肯定会派人出来找的。」
「让他找去吧!谁猜得到失踪的琅琊太傅会藏身在安南集内?众所皆知,你跟我闹翻了,宇文琛更是亲眼所见可不是?哼哼,倘若他知道他高傲的师傅这两个月都跟我在一起,真不知会作何感想……」楚曦未挽的长发随性披在身后,葛东慎捞起一绺凑近唇边,双眼却紧紧锁着那张俊秀冷淡的侧脸。

「缺席了自己徒儿的婚礼就不怕他伤心吗?他当时是那样坚决的从我手中把你讨回去,怎么如今却肯轻易放你走呢?楚曦,你跟他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要不然你怎会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

察觉到那具细瘦的身子出现微微颤动的迹象,葛东慎坏心眼的欺近他道:「让我猜猜,该不会是宇文琛跟你表明心迹了吧?」
「你胡说什么!」激动的拍开他的手,楚曦脸上不自然的红潮反而让对方咯咯笑了起来。
「你的反应可比这张嘴诚实多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他对你始终都很执着,是你自己迟钝没发现罢了。」扬扬眉,像是不解他的大惊小怪,葛东慎坐到一旁兀自抽起了烟草。

「这、这太荒谬了……我是他的师傅,我们之间怎有可能--」这一路上他一再说服自己那孩子只不过是误把孺慕错认为爱情而已,为什么连葛东慎也这样说呢?楚曦双肘搁在桌上无力抚着额头喃喃自语了起来。

见他陷入焦虑,葛东慎非但没伸出援手反而落井下石道:「我要是有个像你这么温柔体贴的师傅,我也会不由自主爱上你的……」
「你--」
顺势擒住那几乎要掴上脸颊的手掌,葛东慎不以为意的朝他脸上喷了口烟笑道:「再多住几天吧!我可还舍不得你走呢!不过若是担心宇文琛,不妨提个条件来交换你的自由?」

「呃?」楞楞迎上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神,下意识缩起身子的当口,葛东慎已经低头覆上了他的唇。
楚曦抓着肩头的指尖挣动了几下,最后像是放弃了抵抗,缓缓松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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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别院平常除了葛东慎跟几名固定的侍仆出入之外根本不准任何人踏进一步,然而这一天,楚曦却在花园发现了其它人的存在--
虽然武学根基被废,可是天生的直觉却依然敏锐。只见他不动声色折下树枝冷不防朝身后射了过去,就在不远处一棵双人环抱的树后,果然看到一名黑衣男子脸上挂着苦笑踱了出来。

「原来是你……」
「楚先生。」来人抱拳朝他躬身行礼,却见楚曦兀自背过身去显然并不领情。
「葛东慎派你来监视我?」
听楚曦的口气不若往常热络,男子急忙解释道:「不、不是的,葛爷只是担心楚先生身子尚未完全康复,故而要我在旁随时照料着……」
「这些话是他教你这么说的?」楚曦懒懒挑起眉梢,抱胸看着他。
「楚先生难道以为乌洛儿连这点心都没有吗?」像是有点垂头丧气,他难堪的搔了搔头发。
发觉自己似乎说得太过份了,楚曦吶吶改口道:「呃、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了,我也是心烦气躁……对了,那一天是你带我回来的吗?」
「楚先生还记得?」
「隐约有点印象,你身材如此高大看过要忘也难……」顿了一会儿,楚曦走到邻近的亭子里坐了下来,乌洛儿见状也跟了上去。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请说。」
欠欠衣袖,楚曦示意对方入座之后道:「你怎会跟葛东慎走在一块儿?你不是胡人吗?」
「楚先生只说对了一半,我的母亲其实是汉人,只是她十年前早已惨死在乱刀之下……」
「怎、怎么会?」
相对于楚曦的惋叹,身为当事人的乌洛儿口气反倒意外淡然。「相信楚先生也知道,胡汉之间的仇视并不是这几年才开始,远在关外部族开始活跃的十多年前,边界便不时因打草谷而滋生肢体冲突。我的父亲在一次因缘际会之下结识了我母亲,他们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老百姓,他们一见倾心很快便结成连理,怎知这个悲剧还是延续到了他们身上……某日我父亲回家看见他一路寻来的兄弟正在对我母亲施暴便冲上去跟他们扭打成一团,然而终究寡不敌众,遭人架住的他在眼睁睁见心爱的妻子身亡之后,伤心欲绝之际便抱着她的尸体自杀了……后来那群合该是我叔叔、伯伯的人发现我躲在桌子底下硬将我拖了出来,当时的笑声至今回想起来仍会令我忍不住发抖……楚先生,你能想象一个十岁的小孩沿途被马匹拖行的惨况吗?我被撞得鼻青脸肿背部四肢几乎一片血肉模糊,我当时也以为自己活不下来了……可是我却好运遇上了葛爷……葛爷他刚好路过便让人出手救了我,他替我杀了凶手收敛双亲,也不嫌弃我是杂胡出身一路把我带在身边直到宇文徙川自关外崛起为止--」

楚曦沉吟道:「原来你跟葛东慎之间还有这段渊源……那你又是怎么混进宫中成为他的眼线?」
乌洛儿腼腼一笑道:「其实我在宇文部的时候就已经是殿下的侍卫了,当然除了练就一身武艺力求出类拔萃之外,葛爷为了打点疏通也是费尽心思……」
「你是说葛东慎早就料到宇文徙川总有一天会打进关内?这时机也未免太凑巧了!凡事怎可能全按他的计画一步一步来?」
「葛爷就是有这个本事,更何况白城的覆灭早在他预估之中--」
「你说什么?」
「我曾经听韩统领说过,葛爷多的是可以填满无定河的黄金--」
「听你言下之意,韩子江是财迷心窍了才会不惜出卖自己的国君?」发现这个事实,楚曦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一切都是阴谋,原来葛东慎早就盘算着要除掉日攸……他说过白城王位本该属于他,他不容许任何人坐享其成,所以他宁可让黎民百姓蒙受战祸也不惜自毁城墙--

见他脸色异常苍白,乌洛儿也不禁紧张了起来。「楚、楚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刚好听韩统领提过两句罢了,您别往心里去……葛爷他、葛爷他待您很好,我从没见他待谁像待您这般好过,如果您肯留在安南集帮葛爷的话,葛爷他会很高兴的……」

那双茫然的眼缓缓聚焦最后冷淡的落在乌洛儿脸上,楚曦的唇角似笑非笑,仔细一瞧,更带了点嘲弄的意味。「我答应过宇文琛要回琅琊你忘记了吗?乌洛儿,宇文琛待你也算不薄,万没想到你如此翻脸无情……」

「乌洛儿的命是葛爷捡回来的,我这一辈子就只听他一个人的话,殿下的恩德只望来世再报答了。只是楚先生的家国皆毁于宇文氏之手,我不明白您为何还坚持要留在仇人身边?」

「我不是帮宇文氏,我帮的是琅琊的子民,我答应过一个人,我要代替他守护他的人民,不管白城几经更迭,它永远都是我的故乡。」
「我不明白……」乌洛儿摇摇头,却见楚曦笑得分外凄凉。
「你不需要明白……当你彻底失去所有之后,为了生存,你便会找到一个能让你坚持下去的目标……」
楚曦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微微望远,那道凛然的视线不经意对上了隐身在廊柱之后,那名已然沉默了许久的男子。
第三十七章
抬头迎上那双神似的眼眸,盈盈笑意竟冷不防刺穿了心肠。
他像是为了掩饰什么似的牢牢握紧她的手,尽管如此,不欢而散的那一夜却依然在脑海盘桓不去--
他知道自己拼了命都要赶回来的原因是什么,他害怕失去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
进宫匆匆见过司城惊雷之后宇文琛二话不说直奔太曦院,只是一路疾行的脚步却在接近目的地之时,逐渐缓了下来。
犹豫的当口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琢磨着见面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才好?是不是…只要开口说几声对不住,他们便能若无其事回到从前?
到了门口,宇文琛挥手制止了纷纷朝他行礼下跪的侍卫,只见他伸指抵唇示意他们噤声,随后便独自进了太曦院。
仰望着昔日的东宫,雄伟气派的殿堂看上去竟意外冷清,他站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如烟往事穿梭心头而过,犹胜冷风卷起一阵飒凉之感。
在前厅没看见人影他下意识朝内殿寻去,一推开门扉,只闻寝居熏香袅袅,那一剎,他竟紧张得发汗了。待寻风绕过轻纱薄幔之间,不过须臾,适才还算神采奕奕的眼底此刻除了一隅寂凉映照之外所剩已寥寥无几。

怎么…他不在吗?
是没接到自己回宫的消息还是--
望着空无一人的寝居,他突然觉得胸口很紧。
楞楞坐在床榻上感觉双脚有点支不上力,稍稍揉捏了几下,原来这几天连夜赶路的疲劳竟在这时候全数涌了上来。
像是厌倦了猫抓老鼠的游戏,他招来平常伺候的内侍随口问道:「楚先生上哪儿去了?」
「回王的话,楚先生不是随王一起出关了?」
听到这句话之时他刚从内侍手上接过的茶不小心全洒了出来,胆小的仆人以为他动气连忙递上手巾想擦去四溅的茶汤,怎知他只是摆摆手,倒是不以为意。
他没回来?他一直都没回来?
那么他这几个月都上哪儿去了?
「王?」留意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内侍顾不得破碎一地的白瓷,跪在地上吓得连话都说不好。
他淡淡瞥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径自抹干了手。「不碍事,刚好手滑了。」
「是小的笨手笨脚冒犯了王,小的这就立刻去给王换一盅--」
「慢,本王还有事问你。」
「呃?」
「本王离开琅琊这段期间,楚先生可有任何消息?」
「回王的话,没有……刚刚见王驾临太曦院,小的还以为王是特地回来等楚先生的--」
闻言,宇文琛的眉头不由得纠结了起来。
他难不成真为自己那几个逾矩的动作气恼离开了?
不、不会的--
他了解他,他不是那般小心眼的人,肯定、肯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肯定是的……师傅答应过他,一直到事情结束为止他都会陪在他身边,他不是那种不守信用的人--
一做出如是推断,只听他突然喝道:「快、快--传令下去,从宇文部到琅琊这段路上每一寸土地都给本王仔细搜查!」
「啊?」
内侍经他一吼显然有点手足无措,宇文琛见他迟迟无下一步动作,口气不禁几分上扬。「还不下去!楚先生早该到琅琊了!到现在还不见踪影兴许是出事了!速传本王口喻,凡是找到楚先生的人一律重重有赏!都听好了,楚先生若有丝毫损伤,伤害他的人也别想活了!」

「遵、遵命!」虽然不解龙颜因何勃然大怒,但内侍在接旨之后依然火速退了出去。
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叹息在一片寂静中幽幽逸散而开,宇文琛一个人待在楚曦的房内,十指修长的指尖缓慢地默默摀住了那张复杂的脸庞。
晚风习习破窗而入,该是沁凉的天候,他的胸口竟意外翻滚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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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事谁也没再主动提起过,深沈的感情完美地隐藏在葛东慎那张从容不迫的笑容背后。
在四目交接的剎那,楚曦发现率先移开视线的,往往是自己--
今夜恰逢十五月圆,忙里偷闲的葛东慎雅兴骤起邀他一同到花园赏月,他们在亭内相对而坐,烹茶品茗。
望着略微凄迷的月色,刚凑近唇边的茶杯又被楚曦默默搁回了几上。
「怎么了?」对座的美青年含着烟嘴诧异挑起眉毛,吐出的轻雾迷蒙了视线,楚曦托腮朝他看去,唇角带了几分意兴阑珊。
「喝腻了,有酒吗?我突然想喝酒……」
「你不是不好饮酒?」
假装没看见那狐疑的表情,楚曦浅浅笑道:「美景当前,小酌助兴,更何况我们从没一起好好喝过酒……如何,葛爷肯赏脸吗?」无视那双估量的视线,楚曦欺身夺过葛东慎手中的烟杆,彷佛唯有这么做才能让他专心听自己说话。

「葛东慎,我想要你陪我喝酒,这句话需要我说第二遍吗?」
闻言,葛东慎只是笑了笑,「难得楚先生盛情相邀,葛某岂有推辞之理?你想喝酒的话我立刻让人取去,醉花酿好吗?我记得--」
「今晚换点别的,我想喝烈一点的,最好是能醉死的那一种……」意识到心底的躁乱,楚曦的眼一刻也没对上葛东慎。最后像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似的,只见他兀自把玩着手中雕琢华丽的烟杆。

「呵呵,怎么突然开起玩笑来了?这可一点都不像你啊!」
楚曦睨了他一眼斜身坐上几面道:「人偶尔都会有想松懈情绪的时候,葛爷犯不着这般大惊小怪。」
「楚先生教训的是,葛某在此跟您赔不是了。」楚曦眉梢微抬看似无意搭理,同他相处多年,似乎也早已习惯他的戏谑。
挑起烟杆楚曦试探性抽了几口,怎知口鼻一时无法适应那过于辛辣的味道,他当场竟被呛得猛咳不已。
见他咳得缩起了身子,原本已经打算去张罗酒事的葛东慎又转了回来。他一边替他拍抚背脊顺气一边又免不了出言调侃道:「尝到苦头了吧?谁叫你顽皮抢我的东西?啧啧,这玩意儿可不是这样抽的,想抽的话我改天再教你--」

楚曦微微仰起头,因呼吸失衡而嫣红的脸颊不经意流露出一股清艳之感,浅色的唇瓣在月光的映照之下宛若花朵般娇嫩,葛东慎抬头望见这样一张迷人的脸蛋,不由得怔怔失神了。

「你想怎么教我?」
留意到对方眼底倏地闪过一抹促狭,葛东慎从容收拾一时失控的情绪,不以为意取回烟杆悠然抽了几口。
「你真想学吗?」耐人寻味的话语淡淡成形于烟嘴逸出的白雾,见楚曦毫不犹豫点了头,葛东慎狭长的眼眸蓦地闪过一丝光芒。
优雅修长的身躯介入双膝之间,葛东慎抽了口烟伸手扣过楚曦的下颚将之哺进了他嘴里。不知名的迷恋在轻烟散去之后仍在唇齿间流连不去,那双抵在自己胸前的手没有排斥却也不是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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