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殿下转过脸去凝神看著梅十三,说,娘当日的话,我明白,却又不明白。就好像你为白圻所做的那些事,所说过的话,我懂,却又不懂。我只知道你为他,死了也甘愿。'
他想起白圻,就觉得苦涩,半天才说,你不懂得,反而是件好事。'
他这话里,虽然有几分是是嘲讽和讥诮,可更多的,却是出於真心。
《六月雪》 19 (4)
五殿下不以为然,只是望著那树上的琼花,仿佛想起了甚麽有趣的事,说,我记得娘死的时候,小九哭得很厉害,後来大哥死了,他倒是没哭,不过他心里大概也是很难过的罢。也不知道我死了,他会不会难过?'
梅十三心里突然觉得这个人虽然可恨,却也十分的可怜,他很想问,你为甚麽要同我说这些?
但还是没有问出口。
五殿下转过来瞧著他,若有所思的问他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甚麽杀了大哥?'
梅十三反问他道,你肯说麽?'
五殿下点了点头,泰然的说,其实也没甚麽。我听说千年一回的劫难就要到了,就劝他快些即位,尽早与天庭断绝了干系,自成一国,免得到时又要替人做马前卒子,死了万万千,还自以为是尽了忠。'
五殿下的话里,满是嘲讽,只是听在梅十三耳中,却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他反问道,难道不听命於天庭,伏魔杀敌,反而还要和魔党勾结,残害我们这样的妖精麽?'
寻常的妖精虽然力气微弱,毕竟还是曏善的多。再有些修行的妖怪,也是求仙的多,入魔的少。魔道与仙道,实在有如云泥之别,一个至恶,一个至善,是根本不能相比的。魔道修炼,都是非要血食不可的,虽然可以一日千里,却是要残害众生,还常常会心智大乱,功亏一篑。
所以说这世上,若是做妖怪的,竟沦落到堕入魔道的地步,还是下下乘。
五殿下露出不屑的笑容,说,我以为你聪明些,怎麽也这麽的愚笨?'
梅十三被他激起火气,忍著怒意问道,那你是甚麽意思?'
五殿下打量了他几眼,脸上突然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说,你不过是个寻常的妖精,只要知道这劫难没有过不去的,不就成了?'
他的心口突突的跳了起来,觉得这人实在话里有话。他说,我不知道这劫难过不过得去,只知道你若是同时与天界与魔界作对,那真是在自寻死路。'
五殿下笑吟吟的望著他,对他说,真有趣。梅十三,你说的这些话,以前都有人曾和我说过。只是他说出来,让我很是不快,想要杀了他,可你说出来,却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不过那个人麽,早已经成了魔,我想要杀他,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五殿下的声音里似乎充满了愉悦,可眼底却是一片幽深,看不出究竟是甚麽意思。
梅十三嘲讽说,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下得去手,我还以为这天下没有五殿下杀不得的人呢。'
五殿下逼近了他,用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慢悠悠的说道,这话他也说过,只是你的口气实在不象。'梅十三挣扎不得,只能愤怒的瞪视著五殿下。
五殿下望著他的眼睛,神情里似乎有些迷惑,慢慢的说道,梅十三,你知道麽,你那时在宫里对我说的话,让我很想赌一赌...赌赌看,这世上是不是真的...'
梅十三已经不记得自己在宫里究竟同这人说过甚麽了,正在回想之际,五殿下却笑了一下,放开了手。
梅十三反问道,你要赌甚麽?'
五殿下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赌甚麽?你说我还能赌甚麽?'
说完,拂了拂身上的落花,说,我和你说得太多了,几乎耽误了正事。'
说完便走了,只是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笑著同他说道,梅十三,我且与你打个赌,你此时虽然不信我,但到头来,却还是要走我指给你的这条路的。'
梅十三冷冰冰的说,你做梦。'
五殿下大笑了起来,毫不在意的说道,到时候你也莫来寻我,只去见素音便可,他自然会教了你法子,好叫你如愿以偿。'
说完,就走出了那琼花林,这才化出原身,腾在半空之中,隐入云後,就消失不见了。
梅十三从北海回来,之所以会心神不宁站在这里,也是因为被那人当时的话扰乱了心绪。
可他还是不敢把这话告诉九殿下,只是含糊的拿其他的来应付罢了。
只是他越说起五殿下当时的情形,九殿下的神色就越发的不对,倒好像是出了甚麽事似的,他不敢往坏处想,可还是忍不住问说,究竟出了甚麽事?...白圻,他还好罢?'
九殿下奇怪的看著他,然後摇了摇头,声音嘶哑的说,没甚麽,是我回了宫,...然後,杀了五哥。'
梅十三震惊的看著眼前突然变得沉默的少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殿下死了?
那个人...竟然死了麽?
《六月雪》 20 (1)
怎麽可能?
梅十三脱口而出,反问道,就凭你?'
九殿下脸色青白,终於大发雷霆,吼道,他怎麽会死?这世上的人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死才对!'
梅十三吃惊的看著九殿下,心里挣扎了半天,终於说,你说得也是,他这种人,怎麽会不为自己留後路?'
九殿下听他这样一说,一声不响的瞪著他,他不自在了起来,说,怎麽?'
九殿下红著眼眶,说,我也是这样想,你也是这样想,他应该没死,对不对?'
梅十三见他这样,心里觉得他可怜,便安抚道,对。'
九殿下点了点头,二话不说的腾入云中,不知去了哪里。梅十三见这人消失不见,突然想起在北海的琼花林外,那个人也是这样腾入云中,然後就再也不见了。
梅十三低下了头,眼眶突然一热,眼泪忍不住就流淌了下来。
这个人倒是死了,心里若是还有甚麽牵挂,甚麽不舍,都烟消云散了罢?
可自己呢?
他痴痴的望著脚下的那方土地,那些残骨是白圻央求了他,他用手一根根挖出来的,然後又小心翼翼的埋住了。
那时候他还甚麽都不知道。白圻头一次求他,他心里欣喜得难以形容,却又顽固的不肯在面上露出分毫。那时山里的夜静得仿佛梦一样,仿佛那世上只剩了他们两个,白圻的心,似乎也不是那麽的遥远了。
可惜那些终究是水中月,镜中花,一阵儿风来,就碎了,乱了,没有了。
五殿下和他说过的话,他不能说他没有丝毫的心动,可他还是不甘心。
他不要那麽一个空殻,徒有白圻的相貌,却并不是白圻,他怎麽能够忍受?
他实在是不甘心,所以自北海归来,他好些次只身来到树下,却还是空手而返。
可他再也没有想到,原来象五殿下那样的人,也会死去麽?
他怔怔的望著那树下,落花从高高的树枝上飘下来,一点点的堆叠了起来,慢慢的,就看不到那些残花下面的泥土了。
他闭上了眼,转身就走,可走了不两步,却好像很痛苦似的,再也走不动了,浑身都在颤抖。
他真的很不甘心,他那麽的不甘心,可是没有谁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只有五殿下回过头来,笑著对他说,我同你打个赌...'
他慢慢的回过头来,他的目光已经被泪水模糊了,可还是能够看到那纷纷落下的花雨,好像要掩埋那个唯一可以让他寄托希望的地方似的。
他的心痛得好像被人捏紧了似的,他不甘心,那麽的不甘心,却还是摇摇晃晃的走了回来,跪倒在地,伸出手来挖著那落花下的泥土,似乎忘记了疼痛一样,一下都不停的挖著。
山里的风那麽大,却带著微甜的花香。
素音沉默的看著水镜里那个泪流满面的梅树精,叹了一口气,心说,您打的赌,都赢了。'
说完,他用手扰乱了水镜里的景象,然後慢慢的站起了身来,看著门外,轻声的问道,白圻,你既然来了,为甚麽不进来?'
白圻望著他怀里抱著的那颗人头,半天没说话,素音苦笑了起来,说,你也不相信麽?'
白圻望了他一眼,突然说,若是我猜得不错,是你私自放了二殿下的,对不对?'
素音抬起头,说,对。'
白圻问他,为甚麽?'
素音安静的说道,我不过是个牵马引路的人,你又何苦对我苦苦逼问?五殿下如今既死,你只要按照当初和他的约定,封住魔界的出口就可以了,剩下的,自然有天界的人来解决。'
白圻没有回答,沉默了半天,却问他说,那你以後打算怎麽办呢?'
素音没有看他,说,魔姬已经有了殿下的骨肉,我会随她去魔界。'
白圻笑了一下,说,也就只有他,死也死得和人不一样。'
素音看了他一眼,轻声的说,他这一生没有求过甚麽,不过是想九殿下替他伤心罢了,左右也就这一次,你何必这样耿耿於怀?'
白圻见他似乎是真的不好受,也暗暗觉得古怪。
他原本就不相信五殿下是真的死了,这时倒有些动摇。
《六月雪》 20 (2)
素音看了他一眼,突然问他,五殿下当初是怎麽和你说的?你竟然答应了他?'
白圻看他小心翼翼的把殿下的人头抱在怀中,可问出来的话里,却又好像是他不该答应似的,心里觉得这情形是说不出的古怪。
他淡淡的答道,五殿下说得很有道理,我为什麽不能答应他?再说,活得太久,其实也是没什麽意思的。折些命,换得世间千年的太平,倒也合算。'
素音凝神看他半晌,又问,那这件事,九殿下怕是不知道罢?'
白圻只是简单的答道,很少有龙能活得那麽久。'
素音沈默了起来,白圻看他衣襟上都是血渍,到底於心不忍,就说,他当初也是为了你好,才要赶你走的。'
素音笑了起来,说,我知道,所以我没有走。'
白圻看著他清澈的目光,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劝说。
素音把五殿下的人头呈给了天界的使者,白圻在远处看著他脸上淡然的神色,心里也有些替他难过。
素音一直跪在那里,安静的听著使者宣读那冗长乏味的诏文。五殿下的人头,被盛在漆盘里,或许不久以後,就要被带到天庭上去了。
那里是五殿下最憎恶的地方。
五殿下的死讯和九殿下即将奉诏即位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天界和魔界不久便订了约,魔姬动身返回魔界的时候,素音却来求见九殿下。
白圻虽然寻回了九殿下,却不能安抚他。天界的使者见到了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连诏文也匆忙的念过,便回天上去了。
那时宫外的情形,白圻实在不忍心让九殿下看到。就连素音前来,也特有的叮嘱过他不要提起五殿下的事。
没有想到素音见了九殿下,第一句话就是说,素音并非魔族,此去魔界,只怕再难相见。素音跟随了五殿下这麽些年,难免有些时候,会听他提起过大殿下和九殿下,也不知道您想不想听。'
九殿下唰的一下站起身来,上前两步,抓紧了素音的手臂,说,你讲!'
白圻看著素音,却没有再加以拦阻。
素音笑了一下,说,当初是那个天女对大殿下说,若是肯拿出龙鳞做的盔甲给天帝做寿礼,便嫁给他的。不想寿礼送到,天女却矢口否认,大哥上天去索回盔甲,却被按上莫须有的罪名,押在长涧底,连日光都不得见。'
九殿下的脸色变得青白,半天才说,然後呢?'
素音抬起头来,面色不改,继续说道,其实五殿下也没有骗你。他去问大殿下,与其在涧中生不如死,不如同他杀了父王,反了天庭。大殿下自然是不答应的,他就取了大殿下的性命。'
九殿下浑身都在发抖,素音慢慢的说道,国势积弱,急则生变...自从五殿下起事,这四海之内的水族受他牵累,死伤过半,只怕休养生息又得数百年。这是天界的体恤,九殿下可千万要珍惜。九殿下虽然不如诸位殿下,但毕竟是奉诏即位的,没人动得了您。'
九殿下直直的看著素音,似乎要在这个人身上挖出两个洞来似的。当初四海都是白圻亲手冰封的,根本没有伤过半条性命。而魔族,根本一早就和五殿下订了约,说水族的死伤过半,他根本不信。
素音看著九殿下,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道,天界的体恤,九殿下千千万万要珍惜啊。'
九殿下眼眶已经微微发红,声音颤抖的说道,我不懂得这些。'
天界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前来宣旨的特使,眼里的轻蔑和好笑他至今还记忆犹新,若不是白圻在远处看著他,只怕他当时就撕了那诏文回去睡了。
天界不过当他是一个傀儡,而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
他不明白,难道这就是五哥要的麽?
素音无声的叹了口气,就要告辞起身。
九殿下突然僵硬的说道,我根本什麽都不懂得,就这样,天界还会保我麽?'
素音惊讶的看著九殿下,似乎想说什麽,但又很为难的样子,最後只是点了点头,说,对。'
九殿下站了起来,低声的说,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把四海分开,给几个哥哥治理,自己什麽都不管,这样可以麽?'
素音低著头道了别,脸上却露出了放心的微笑。
九殿下大声的重复了一遍,说,我什麽都不会管的。'
素音没有回头,一步不停的离开了。
《六月雪》 20 (3)
护送魔姬返回魔界的队伍不紧不慢的朝著西方行进著,不远处跟著天界的军队。素音没有坐骑,只能一路走去。
就在他快要追赶上魔姬的时候,布满乌云的天空中,突然落起了细小的雪粒。那些雪子随风飞舞著,就好像轻盈的芒花。
他停住了脚步,仰望著半空。
五殿下当初也没有想到罢,那个被封在落霞山里的妖怪,竟然会是尾羽山的烛龙。一个拴不住,又杀不掉的家夥,五殿下也一定觉得,很头痛才对。
可即便是那样的家夥,这世上也会有拴得住他的事,也会有能让他心甘情愿的人。
他知道五殿下曾经对这种事不屑一顾,後来,却慢慢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改变了。
五殿下後来问过他,喜欢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
那时他答不上来。
五殿下当时笑得很厉害,似乎觉得他的回答很有趣,还不无讽刺的说道,幸亏当初没把你送给小九。
五殿下与其他殿下的不同,他一早就知道了。
那个爱上天女的大殿下,当初究竟忍受了怎样的痛苦,才能揭下那许多的鳞片,做成一副盔甲送给心上人。
想必那个天女也没有想到罢,这世上竟然真的会有这样愚蠢的龙。她会矢口否认,也是不难想像的情形。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呢?能够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做出那样的牺牲。
那日在宫里,五殿下问九殿下说,若是我死了,你会不会为了我伤心?
他知道九殿下是没把这话当真的。
就连他,也不知道五殿下的心里,有没有把这话当真。他只知道,五殿下算尽了一切,却没有丝毫为自己打算过。
魔姬轻柔的声音从软轿中传了出来,唤他道,素音麽?'
他立刻走了上去,应了一声。
魔姬低声问他道,素音,你现在能告诉我了麽,孩子什麽时候才会出生呢?'
什麽时候?他看著天空中越积越厚的乌云,风渐渐的大了起来,雪片纷纷扬扬的,不消片刻,就落满了大地。
他目不转睛的看著队伍的前方,魔界的入口,已经看得到了。
他安静的答道,不会很久的。'
千年一回的劫难,会让人间大乱,血腥遍地。他能够识遍百草,却不能普度众生,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制香的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