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妓院是打着卖艺的招牌卖身,青楼嘛……”秦封雪说道这里,忽然别有意味笑了。
“无差别卖艺,择对象卖身。”
“哦……我知道了……你是被全天下青楼姑娘集体选中的人……”
第六十四章 兰陵剑舞
醉湘流的确不同于一般的青楼。并没有想象中声色犬马、混乱淫靡的景象,相反,并不大的门厅,装饰素雅而极有格调。微垂的帘帐遮掩了内室,里面不时有渺远的丝竹之声传来。
在门口待客的丫鬟,看见了秦封雪立刻殷勤聚过来。
“公子,您可许久都不来了,让我们好生想您。”
“是呀,我们主子可整天念叨您呢。”
“是呀,三楼的雅间正空着,我们带您去。”
秦封雪也不拒绝,微微一笑跟着她们上了楼。
我狐疑瞧了他一眼。风流债?不对,青楼里哪有债,顶多是一红颜知己。早就听说秦封雪的铜雀台上栖了鸾鸟无数,看他那张万分招女人喜欢的脸就知道,八成是确有其事。
默默跟着他穿过走廊。二楼走廊两侧都是雅致的小隔间,槅门都雕琢得无比精细。底层雕万字穿花图案,面层的雕饰每一扇门都不同。有四季花卉、鸟禽动物、琴棋书画、博古器皿等。
走廊里送酒送菜的伙计忙碌得奔跑着,不时也有怀抱乐器,彩衣云髻的女子匆匆走过。
看见秦封雪和我都立刻面露娇羞之态,再匆匆低下头去。
上了三楼,一下变得空荡安静。三楼的走廊每隔一段就有一块厚重的鹤羽帘幕,丫鬟走在前面,一层一层将帘幕升起。
最后,我们被带进一间极其雅致的小间,丫鬟给我们上了茶就退出去,在门口远远一拜,
“公子您少待,我这就去叫了主子出来。”
那丫鬟在人前对秦封雪客套,在人后对秦封雪如此谦恭,态度实在让我怀疑……
“秦封雪,你是常客?”
秦封雪端起茶杯,浅浅泯了一小口,“来过几次吧。”
“哦……”我在他对面坐下,也拿起茶杯,装作不在意喝了一大口,“她们说的‘主子’是谁啊?”
秦封雪没回答我,门被推开。我循声看过去,羽帐之外,素衣在身,女子的面容居然是国艳天葩。
“小女子杜若,见过广寒公子。”
杜若?
“不会是,‘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褋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那个天下第一名妓杜若吧?”
“正是小女子。”绝艳的脸上浮现媚人笑意,“广寒公子虽然蛰居多年,但是天下事都逃不出您的眼界呢。”
“是姑娘声名远播。”我淡笑应对着,心中却惊讶。
“杜若拜见门主。”杜若说着,盈盈欠身,对着秦封雪拜下去。
忽然我就明白了一切。原来,醉湘流是掌控在秦封雪手中。表面上醉湘流是格调高雅的青楼,事实上是浣剑门秦封雪的谍报机构。真是无孔不入。枕边帐下,天下哪个男人能够逃出这样女子的低声轻语?怎样的江湖机密不都泻了个尽。
秦封雪对她微微点头,保持着他一贯的亲切又疏离的感觉。
“哎。”我忽然叹了口气。
摧花啊,真是摧花。这样才艳双绝的女人,因为秦封雪,就一生要流落于这烟花红尘之地。跟着他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要跟着他?这个心黑狐狸除了脸长得漂亮、武功好、地位高又有钱,有什么好的?
我好像下意识就把杜若当成了秦封雪的红颜知己。
“广寒公子何故叹息?”杜若笑问。
我直言直语,“叹姑娘跟错了主子。”
秦封雪瞥了我一眼,潋滟的眸中,笑意一荡而过。
“哪里,小女子自小就跟着门主了。”女子轻轻笑着,“若是没有门主,也就无今天的杜若。”
呦。还青梅竹马不成。
我闭嘴了嘴不再说话。
“杜若,你下去吧。若是我等的人来了,把他带过来。”
杜若乖顺颔首,踩着轻捷的莲步,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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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秦封雪对饮,他饮酒我饮茶。
我是怕我酒后又兽性大发、干出伤天害理的事。
不知是不是这剑南烧春酒太烈,秦封雪默默一杯杯喝着,姿态渐渐放松,眉宇间流露出落拓而疏懒,看起来像是微醺了。
“有酒无琴,你不觉得缺了点什么吗?”秦封雪晃了晃手中的酒盏,撑着下巴问我。
我喝茶喝得都想吐了,抬起眼皮郁闷得看他,“我不介意你去叫支管弦乐队进来演奏。”
秦封雪也不管听不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兀自轻轻笑着。忽然他站起来,从屋角的琴架上抱起一把玉壶冰琴,塞到我怀里。
“干嘛?”
“为我弹一曲好么?”
我几乎脱口而出的拒绝又被我咽回去。是因为他不经意流露出的那一丝坚决和期待么?
还是。我根本没有资格来拒绝他。
他把我从血咒的折磨中拯救出来,他答应保住重华山庄。他为我做的一切远远多余我可以给以他的回报。
即使他……只是把我当作他重多所有品中之一,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拒绝呢。
对于他来说,我和杜若也许没有太大的差别。
为什么当这样的想法突然闪过大脑,会让我觉得愤怒?
人奇怪的占有欲在作祟么?
自嘲得轻笑,摇了摇头。
我起身,轻甩衣摆,盘腿坐下,抱琴与膝上。
指腹按上冷硬的琴弦。
单调的音节蹦出来,突兀而生硬。
我苦笑了一下。无心,果然就弹不出么?
“叮——”一声清啸。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秦封雪腰间的剑,出鞘。
太阿剑自白色象牙剑鞘中跃出,银色的剑光闪烁。白色的身影随之腾起,如同惊鸿之影,在半空中接住太阿。
秦封雪竟然和着我单一僵硬的琴声舞剑。太阿似秋水一落九天,白衣似飘雪随风回舞。顺着剑尖看下去,是他白皙的手,十指纤长,手腕起落回转,婉转婀娜。而他无暇的脸上,那双眸子中的光,宁静而悠远。他踩着碎落的琴音,剑招古朴拙重,潇洒之中自现飘逸,如若醉中孤鹤。
冰帘半掩,明珰乱坠。
我看着他,手指竟然似脱离了自己的意识一般,随着他的步子越发灵巧。
琴音如同泄了闸的洪流,轰然泻出。一曲《兰陵王入阵曲》跃然指尖,悲壮浑厚,古朴悠扬。
我微仰起头,仿佛听见古战场战士的雄浑的呐喊,边塞的刺骨罡风。
秦封雪的舞姿愈发如行云流水,似惊鸿照影,若落花绕树,如回雪从风。
我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不觉吟诵而出。
“杀人闹市不掩名,
锦带吴钩载酒行。
醒时枕剑醉妄言,
谁家公子动洛京。”
琴声绝。剑招止。
剑尖仍在轻微得晃动,琴弦的余音仿佛在越加响亮的回响。
第六十五章 心自飘零
我曾经以为,这辈子,除了段重锦,天下之大,我不会再为任何人而抚琴。
才不过短短的时间,我竟然就破了自己的承诺。
很多人说我放不下,放不下过去。我自己也明白,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固执到骨头里的人。
以前有人劝我,情执是苦恼的原因,放下情执,你才能得到自在。当你手中抓住一件东西不放时,你只能拥有这件东西,如果你肯放手,你就有机会选择别的。
我明白,只是……
我手指仍然按在弦上,默默盯着自己的指尖。
忽然,一盏绿杯一只素手出现在我面前。
秦封雪端了一杯酒,浅浅笑着看我,他逆着光影的笑容,淡然而美丽。。
一杯烈酒。灼烧的热烈。正是我现在需要的。
我接过杯子,一反手,杯中琼浆一饮而尽。
秦封雪走到窗边,指尖挑起珠帘看着楼下,“我们等的人来了。”
“谁?”
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含在他眼里,让人难以读懂。
没过多久,脚步声响起,随之,杜若推门而入,欠身一拜,“门主,段庄主到。”
我猛地转过头。看着她,满眼不可置信。
她慢慢退出了门外。对着走廊上走过来的人微微颔首。
我握着酒杯的手,无意识用力,直到杯盏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时间仿佛突然被拉长,那人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空旷回响在世界中。白色的靴子,然后是白色的衣摆,缓慢而清晰出现在我眼前。
我看见他淡色的唇一开一合。
“小颜。”
我呆呆看着他,一时间难以作出反应。
秦封雪突然挡在我面前,眉眼带着一贯的高深莫测的笑容,“段庄主,您还真是姗姗来迟,我们已经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段重锦看着秦封雪,看了很久。很明显,他在忍。忍着不对这个抢走自己爱人的家伙动手。他修长的剑眉微微蹙起,“我有话对小颜说。”
秦封雪对他无礼的态度也不生气,耸了一下肩,转身让开了。径直走到屋角,懒懒在香妃榻上卧倒。
“我想单独对小颜说。”段重锦脸色很难看,语气森寒。
秦封雪摆出一副“我就赖在这里你能把我怎样?”的架势,甩甩手,“段庄主不必在意,当我空气就好。”
段重锦再也不想花时间与他纠缠,径直走过来。
我抬头看着他。只是几天不见而已,一下子憔悴了很多。
眼中的血丝横布着,曾经那么清亮的眼睛,现在写满了疲惫。他一身风尘,发丝凌乱,定然是一路快马加鞭自金陵赶来。
“原谅我……”段重锦忽然俯下身,把我拥进他怀里。
猝不及防。
他抱得那么用力,让我都有窒息的感觉。
我任他抱着,把脸埋进他的颈窝。
很久之后,我忽然越过他的肩膀看到秦封雪,他那双细长的凤眸没有感情看过来,似乎带着淡淡的讥诮。
忽然想起我和秦封雪的约定。
我说,我会忘掉段重锦,作秦封雪的人。
我挣扎了一下,然后推开段重锦。
“等一下,你先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段重锦抬手抚摸我的脸颊,那双眼睛中沉淀的太深太重的自责后悔怜惜深爱,一瞬间让我觉得无力挣扎,要深陷进去。
“我都知道了,小颜。”
我看向秦封雪,秦封雪对我摇了摇头。
不是他告诉他的?
忽然,我想起秦封雪说:你看轻了一个人。
原来,我看轻的人竟然是段重锦。
他是重华山庄的庄主,他是江湖的传奇。只因为我爱他,为他考虑得太多,而忽视了,他是个极其聪敏的人。
“你知道了什么?”我紧张盯着段重锦。
“段秋凉的身份和阴谋、管秋的身份。”
微微放了心,还好,他似乎不知道血咒的事。
段重锦犹豫了一瞬,终于开口解释,“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在注意管秋,怀疑他的身份,怀疑他和生死判有关。这些年我一直秘密得调查他,后来在我们自荆州密会回到重华山庄时,竟然查出他是紫极宫的遗后。那时候……”段重锦顿了一瞬,慢慢低下头把脸埋进手心,“那时候,是我不好……我不能对你坦诚……管秋是你的朋友……我怕……”
原来,是这样。
“所以你才会让我去陪段秋凉。”
“我没有想到段秋凉的身份竟然是江湖上那个已死多年的人!她和我在一起十多年!不,我不是想为自己辩解……小颜……”
段重锦忽然慌乱。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直风度翩然淡定自若的男人,露出如此脆弱而不知所措的模样,心底开始钝钝得抽痛。但是,大脑却越发的清醒和冷厉,一针见血让我看到最关键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查到段秋凉的。”
“你还记得我去看你。你说你身体不适,段秋凉却硬是执意要三个人一同用晚膳。我察觉到到你看她的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恐惧。”
只是因为我的一个眼神,就能够怀疑自己的血亲。
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到底是怎样的份量?
但是,你看到了我的无助我的恐惧,却没有能救我。
我在段秋凉手里受尽折磨的时候,你在疯狂的查探。
我被秦封雪从黑暗的泥潭里救出后,你才终于查清真相。
就晚了那么一小步。
你我就这样错过。已经错过了。
飞花逐月终有时,花自漂零水自流。
爱情,对于段重锦那样的男人,应该只是转瞬即逝的东西。
只是,坐拥天下之后的某个深夜,忽听谁弹了古琴,残灯酒尚温时,偶尔独自回想起的旧事。
是这样的。我默默告诉自己。
“你明明知道了真相,却仍然瞒着我。在大婚那夜,你还在骗我。”我强压下内心的波澜起伏,再开口声音干涩而坚硬。
段重锦突然有些失控,抓住我的肩膀,“小颜,请你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轻轻摇了摇头,抚掉他的手,“回不去了,重锦。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第六十六章 何去何从
“小颜,为什么你不肯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不是我不肯。只是为了你,为了重华山庄,我不能。
段重锦溢满了悲伤的眼睛,深深注视着我,他的眼神,让我不知所措,让我不由自主想逃开。
我别开眼睛。
段重锦却不肯罢休,他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指尖的力量,让我都有了痛感。他逼迫我正视着他,“你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我狠狠闭上眼睛,然后张开,注视他,“告诉你什么。”
段重锦在那一刻,有一秒的迟疑。但是最终还是一字一句,说,“说你不爱我。”
我挣扎犹豫了,但最终还是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张开了口。
“我……”
但是那么简单的几个字,我不再爱你了,却如此艰难得纠缠于我的喉咙里。
“我……”
只是几个字而已,说出来啊……
这几个字,如同卡在了喉咙里的刺,痛苦得想要吐出来,最终,却只能狠狠咽下。
我别开头,用力一把推开他,站起来,“不要逼我,段重锦!”
段重锦此刻却不再理会我的痛苦,不因为我的为难而退让。
因为段重锦知道,此刻如果他退却了,像那时在重华山庄时一样,放开了手,放开了我,那么,他将会永远失去我。
“小颜。无论你现在要我怎样做我都会去做,只要你说出来,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弥补你。请你……不要把我们逼到绝境,不要用这么残忍的方法惩罚我,也不要,因此折磨你自己……”他抬头看着我,苍白的面色因为激动而染上一抹绯红。他的声音很轻,让我想起从前无数个夜晚里他柔声的私语。
为什么要用那么卑微的语气来求我?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表情?
为什么。我替你背负,为你受苦,为你段氏偿债。
你却还要这样折磨我。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就像是在拿一把锥子,一下下刺进我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