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朔夜Sakuya

作者:朔夜Sakuya  录入:03-22
《暗香》
By:朔夜Sakuya
我已经老了。
在褴褛衣衫中裸露出来的肌肤上,淋漓的鲜血已经被寒冬结成了冰。我独自蜷缩在破旧柴房的冰冷地面,蓦然想到了这个,於是微笑。
作为一个男宠,没有女子能够生育这一个先天的优势,只能靠著样貌和年轻苦苦挣扎乞求著恩客的回眸与垂怜,终究熬不过多少年。
男宠能够侍侯的黄金时间在於十二到十八岁。过了十八岁,成人的骨架不复少年时的纤细,也没办法仗著少年时的柔软来接受那种痛苦的行为。
而我,却已经二十三岁,确实是老了。
我曾经被人以棍棒活活地打得吐血,也曾经被人用热茶照头倒下来。
可是我只能笑,即使受到那样的对待,也不会有人觉得我可怜,我努力地笑,即使痛入心扉我还是要笑。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的羞辱和痛楚是应该的──
只因为我是个男宠。下贱的,以色侍人的男宠。
既然所有人都希望看到我哭,看到我求饶,我更加要笑。即使我甘心委身於一个男子,也并不代表我连最起码的尊严也一同抹杀了。
其实我并不是生来便是男宠的命。我的爹是一个小小的私塾的教书先生,娘则是像一般的女子那样相夫教子,温柔贤淑,虽然不富有,但是却过得很开心。
那是个幸福得不知道如何用笔墨形容的童年。
回忆起小时候,我微微地笑了,嘴角已经干涸的鲜血粘粘的,连露出笑容也困难。
我大概,快要死了吧。
因为我是皇府里唯一一个成年後依然没有被赶出去的男宠,那些皇妃们似乎对我这个特殊的存在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所以常常找了各种借口来找麻烦,说错了几个字便被毒打。用刑的量跟以前一样,只不过是我的身体,已经再也熬不下去了。
这种对死的自觉,我有的只有解脱的感觉。
真的,太累太累了。
其实,那群女人的担忧确实是来得莫名其妙,即使没有被赶出去,我也已经失宠很久,很久了,久得快要让我忘记了──鸢的模样。
我还记得,以前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个茂密的梨花林。在春末的季节,白皙如薄雪的梨花瓣被风一吹,纷繁如冬雪,连地面也被铺上一层厚厚的柔软的白。花瓣落在身上,衣服和头发都会染上淡淡的香味。
在我十四岁那年,我在那里遇到了鸢。
还记得那天,风淡淡的,带著初春的香味,有一点的寒冷。那一年的梨花开得特别早,争先恐後地盛放,像是要把所有的生命都燃烧殆尽。
我喜欢在读书之前来这里摘下一丛梨花,养在书案前的小瓷瓶里。那样的话,即使梨花易凋,转瞬即逝,却依然可以伴我整日。
我在丛丛簇簇的梨花中穿行,枝桠很低,花瓣上的露珠在不经意的碰触中落在了我颈项的肌肤上,一阵莫名的暗香浮动。我颤抖了一下,抬起头,正看见一个身著明黄锦袍的青年倚坐枝头,指尖拈著一丛清丽晶莹的梨花,正似笑非笑地凝视著他。
难道是他故意把露水洒在我身上?
我气结,少年心性涌了上来,就恨自己长得矮,又是一介书生,否则就一脚踢得梨树晃三晃,看这恶人还敢不敢戏弄我。
青年微笑著,把脸转过来,正对著我,修眉凤目,俊雅无双。即使唇边还是勾起那可恶的轻佻的微笑,眼神却依然那麽清澈──很专注的眼神,看著你的时候,便让你觉得他面前的你是他最深爱的情人。
我的脸不争气地红了红,狼狈地侧过脸去,不敢再看那妖惑人心的脸。
他微笑,摘下一朵梨花砸在我的头上,"小姑娘,这麽早一个人来此等僻静这地很是危险哪,要不要在下保护保护你啊?"
我呆了呆,好久脑袋才消化了他的意思,原来那句"小姑娘"竟是在唤我!我一把抓住丢在头上的梨花扔回他那处,气得结结巴巴,"谁,谁是小姑娘啊!我,我是男的!"
"哎呀,那怎麽可能呢?难道真的是在下眼拙,错把须眉作巾帼?"他凝视著我,微笑得温柔,眼光流转间竟是流光溢彩,看得我又是一阵脸红。
他从枝头上向我垂下手,唇间依然是微笑,"这样吧,若是小兄弟你能握住我的手,在下便心甘情愿地向兄台诚心道歉,若是握不到......"他眼角含著戏谑,"那麽矮的男子,想必也是小姑娘所乔装的吧?"
他,他居然敢嘲笑我矮!
士可杀,不可辱!
我趴在树上,左手抓著那粗糙的树皮,试图借著那力量跳上去......
努力地伸长手,指尖伸直得近乎要痉挛,一次次渴望地尝试,一定,一定要抓住他的手......
他坐在枝桠上,微笑已经没有了那种戏谑。他温柔地笑著,嘴角勾起的弧度都要勾人心魂。他也一次次重复:"如果你能抓住我的手......如果你能抓住我的手......"
一开始的气愤慢慢地褪去,只是纯粹的渴望。他倚坐在枝头,背对著渐渐明媚的阳光,连伸出的指尖都像要融化在光晕里,明黄的锦袍闪烁著,快要让我的眼睛也疼痛得睁不开。
我想要触碰他,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要,握住他的手,一辈子,一辈子,不放开......
最後一次竭力,呼吸都像要枯萎,然後他......
他伸长了手,紧紧握住,把我狠狠地扯了上去,仿佛是漫天飞花,却坠落在他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眼神怜惜,叹息得温柔而忧郁,几乎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微笑,说得很慢很慢,"如果你能抓住我的手,我便一辈子,不放开你。"
犹如穿肠毒药,一瞬间我的心被狠狠腐蚀,几乎不辨真假。
就算是假的也好......就算明知是假的也好......我也想要......握住他的手......
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经自甘堕落。
他抱著我,梨花的暗香几乎阻断了我思考的能力,他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暗香。"
於是我心甘情愿地抛弃了自己的名字,我跪在浑身颤抖的父亲面前,在重复的棍棒声中坚定不移。
父亲在母亲愈加凄烈的哭泣中终於倦了。他丢下棍子,一辈子只抓过笔杆的手指颤抖著,似乎想要摸摸我的头,他想说什麽,最终还是顿住。只说了一句,"你,一定会後悔的。"
接下来的发展似乎顺应了正常的趋势。
鸢从一开始极端的迷恋我,到渐渐冷落,终於不相往来。
他大概,已经忘记"暗香"是谁了。
没有赶我出府,也不过是因为在他遣散男宠的时候,他的小厮抓著登记簿,说了句"暗香没有祖籍啊。"
我终於一败涂地,那个一辈子的承诺,虽然从来未曾相信,却终究被狠狠伤害。
可是,我不後悔。
至少......至少......让我自欺欺人地相信,在那段他每天特地早起,就为了伴著我去看那满树梨花的时候,他,是曾经在乎过我的。
他会抱著我,一声声念著"暗香......暗香......"直到梨花的味道将我们都包围。
我快要死了。我已经熬不到春天了。我已经无法再看见来年在家附近小山坡上,那怒放的,梨花。
鸢他还在远方的战场,用他的力量,用他的智谋去打退入侵的敌国。
我听说,鸢已经胜利了。鸢一回来,就会登上皇位了。鸢,会在春天,回来。
在很久之前,我已经将身上所有能卖的东西都变卖,等我死了之後,会有人,将我葬在那片梨花林中。
在那里,我会看见鸢凯旋而归,我会看见鸢登上皇位,成就他最大的梦想......
鸢,你愿意,让我看著你吗?
鸢,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其实是洛无雪麽?
在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当年的他,明黄的锦袍在一片梨花的白中出类拔萃,他对著我微笑,那麽的漂亮。那种淡淡的暗香依期而至。我爱上了那种暗香,却傻到以为,他曾经爱过我。


《鸢》(《暗香》小攻篇)
By:朔夜Sakuya
我想,我不懂得什麽叫爱情。
提著那张传位的诏书圣旨,我缓缓地往梨花林中走去。心中没有悲哀,没有欣喜。只是蓦然想到了这句话。
母妃说过,你不需要爱情,不需要亲情。你只要能成为帝就够了,这是你存在的唯一意义。
母妃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快要死了。她牵著我的手,不许我去叫御医。她还很年轻,完全看不出已经有一个七岁的儿子,精心梳理的云鬓早已纷乱,总是勾画得无暇的妆容被汹涌的血弄脏了。
可是她竟然不在乎。以往要是我弄乱了她的衣衫一定会挨一顿狠狠的鞭刑,可是今天她却没有生气,也没有著急。
我想,这个女人疯了。
母妃却在微笑,一向只对我横眉冷目的母妃居然在笑。她笑著,又吐出两口鲜血,却没有松开我的手,那眼神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
"鸢......鸢......"她第一次唤著我的名字,慢慢地说道:"无论如何......一定要成为帝......"
那是她的遗言。
她是喝下皇后送来的燕窝之後中毒而死的。
但是,那燕窝,原本却是给我的。
紧随其後,皇后被废,太子也跟著被流放,国舅一派的党羽随即被斩草除根。然後我的母妃被追封为孝翊皇后。
我知道,是母妃用自己的死为我扫清了道路。
即使,她并不爱我。
如果是这样,便成为帝吧。我没有追求,也不觉得生存有何意义。假如这是她终其一生的渴望,那麽我便成全她--无论怎样,她也总算是救我一命。虽然,我并不感激。
接下来可算是顺理成章,父皇怜我幼年失母,对我呵护备至,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他常常在我面前以无限惋惜的姿态回忆著母妃,说她是他生命中唯一一个不求权势,恬淡如风的女子。我总是低下头,掩饰唇角的冷笑。
记忆中,我从来没有真正开怀笑过,也从来没有掉过眼泪。我似乎缺失了人类的感情。
我不懂得爱情是什麽。自从十四岁父皇赐予我一个出身高贵的太子妃之後,我便像找到了某种新奇的玩具一般,开始游戏人间。妃子纳了一个又一个,娶了进来,又觉乏味,身份高的便随便打发到府里的某个角落,身份低的便打发出府。反正从来没有为她们花过丝毫心力。
过了几年,我又玩赏起了男宠,父皇依旧不加以阻止,即使阻止了,我大概也不会理会。
某个夜晚,据说是母后的生辰,本来父皇在宫里设宴,我却没来由地觉得厌烦。
人都死了那麽年,才做这些有的没的究竟还有什麽意义。
我藉口身体不适,刚开宴便离席,走的时候顺手摸走了一坛酒,谴开了所有人,边喝边随意地在夜深的京城里走,无意间走进了一座梨花林。
夜晚的梨花林,安静得很舒服,只有偶尔被风一吹,花瓣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掉在脸颊上,有一点凉,微微的香飘进鼻端,很淡很淡,宜人的暗香。
我轻易地攀上枝桠,倚坐其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閒适地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不经意间,居然陷入了浅浅的睡眠。
到第二天清晨,一个身著青衣的小家伙闯进梨花林,才蓦然惊醒。
微微懊恼地理理额前的乱发,稍稍低头便看见树下那个小家伙在树丛之间钻来钻去,黑亮的发被露水沾得微微湿润,灵巧的大眼睛不知道在找什麽,骨碌骨碌地转来转去,看起来......很可爱。
像一只第一次离开窝的小动物,娇憨的,充满了小小的幻想精神。
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故意把手边的梨花折下,让露水在晃动间掉进他的衣领里的肌肤。
看著他颤栗了下,然後像只小狗甩毛一般把头摇来摇去,好不容易才发现我的所在。紧接著他可爱的小小恼怒和稚气的反驳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好整以暇,坏心眼地继续逗这只软毛的小刺蝟。
可是发展却慢慢地脱离了我的控制,他在树下奋力地跳来跳去,满脸都是汗,却执意要抓住我的一只手。
为什麽要那麽竭尽所有的追寻无望的结果呢?
为什麽要露出像是要随时哭出来的眼神望著我呢?
为什麽我的心,竟然会微微地抽痛呢......
真是个傻瓜。
我微微笑著,身体比思考更快,一手把他扯了上来,把他拥进怀里。
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再也放不开他了......
我第一次表现出对於一个人的兴趣。我每天借病不去上早朝,却天天伴著他去看满树的梨花。
日影渐斜夕照低,坐看残阳梨花白。
我会抱著他,一声声念著"暗香......暗香......"直到梨花的味道将我们都包围。
我知道他的名字其实唤作洛无雪,但是我却不喜欢叫那个名字。不可否认我有作弄他的意思,每当我叫著"暗香"的时候,他的小鼻子总是不自觉地皱皱,不情不愿地应声,我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快意。
暗香......暗香......
我希望他只做我一个人的暗香。我想要他的生命只有我一个,再无其他。
也许命运总喜欢捉弄它手上的木偶,肆意摆弄,以确认自己的权威。以往总是对我不闻不问的父皇却把我召进御书房,第一句便是要我遣散府里的所有男宠。
"好。"我毫不在意地应承下来,然後加上一句,"但是我要留下暗香。"
"不行!"父皇斩钉截铁地拒绝,自从母妃逝世後,这还是他第一次严词拒绝我的要求。
"你跟男宠厮混在一起朕可以不管,但是你绝对不可以爱上一个男宠。你是未来的帝,与邻国联姻,迎娶血统高贵的女子,诞下下一任的皇子,这是你的义务,是你无可推卸的责任。"
爱?
我恍惚了半晌。
我爱上了暗香了吗?
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喜欢有他伴在身旁的那种温暖,我喜欢逗他让他露出小小的爪子报复,我喜欢拥抱著他......如果有他,我可以很简单就微笑,如果他离开片刻,便会不自觉地想念......
这就是爱?
我还是茫然。但是我不想让暗香离开我,这是唯一明确的。
"不可以?为什麽不可以?我只是想让他留在我身边......这麽简单,为什麽不可以?"
这也许是我唯一一次在父皇面前露出茫然的神色,父皇黯然半晌,一双手重重地压在我的肩上,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因为你还不是帝。因为......你将会是帝。"
帝这个字太沉重,母妃的遗愿,父皇的叹息......还有暗香的微笑。
我始终还是未曾明白。
可是时间不让我思考太多,父皇下旨让我平定疆界的敌国入侵。如果成功,我便是名正言顺的帝,这个我很清楚。
出征前一个晚上,我召来好久不曾看见的暗香。我想要在他身边舒缓这段时间一直紧绷著的神经,我想要见见他,安静地拥抱他,就这麽简单。
然而暗香却只静静地站得很远很远,远得我只看见窗外月色在他脸上投射而下的阴影。
月色太暗,我看见他的脸冷淡得近乎淡漠,低著的眸平静如流水。
"暗香,如果......只要看见那个人,便觉得满足,只要能拥抱著那个人,便觉得快乐......离了那个人,即使片刻,也相思入骨......这样,就是爱吗?"
暗香颤抖了下,似乎微微苦笑了一下,那笑暧昧不明的,像是包含了无限苦楚。
他的声音沙哑,很慢很慢,"如果这也不叫爱,还有什麽是爱呢......"
我凝视著他,专注地,站到了他面前,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麽,暗香爱我麽?"
暗香的表情很平静,有一种看破生死的淡然。他的眼里有什麽在一瞬间绚烂如濒死的烟花,随即黯淡。
"皇子身份尊贵,何必在意我等卑贱这人的思绪?只要皇子一声令下,谁又敢不爱?"
我静默许久,终於长长叹息。叹息著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挥挥手让暗香告退。
暗香站起身,深深地凝视我一眼。我不去考究他眼里的思绪,我已经倦了。
门被打开又合上,冰冷的风从外面刮进来,扬起了我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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