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翩翩————侠之生

作者:侠之生  录入:03-20

最后一句话却是向着红布后的孟小姐说的,引得小菊轻笑起来,钻到后面大概是和小姐讲起了悄悄话。蓝湛天口里这样说着,神情倒像是稳操胜券一样,打开手里的折扇,晃来晃去,当然并不是因为天气热的缘故。平心而论,这位蓝公子丰神俊朗一表人才,跟花白胡子比起来,实在是天壤之别。或许他功夫也好,只是这股招摇劲,未免傲气得过了些。李一隼捋了捋胡子并不多言,只道个请字,两下里便动起手来。

蓝湛天的轻功看起来很好,整个人就像飘在台上,浑不着力一样,一招一式使出来,姿势曼妙,倒不像比武像跳舞。再看李一隼,就没这么轻松了,挥动拳头时虎虎生风,一打出去却仿佛遇到极大的阻力,脸上的汗珠越来越多,连我这样一窍不通的人都看得出渐渐抵挡不住了。果然,又过了两招,蓝湛天上前一步一挥衣袖,他便蹬蹬蹬连退开去,却还没站稳,又退几步跌落台下。蓝湛天满面春风,道一声承让,下面的人轰然叫好。我也觉得他这手武功不错,似乎不用什么力气就能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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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上台的几个都不过尔耳,或许是存了万一的念头,想趁最后的机会拼一下,结果只是衬托了蓝湛天的英姿。好在他出手不重,逼人下台就算了,便是如此,竟没有能撑过半刻钟的。孟老爷看在眼里喜不自胜,一口一个贤侄,叫得亲亲热热。管家继续问是否有人上台,直到大家心服口服无人答话,看看天色不早,这亲事想必就可以定下。孟老爷走到台前,清清嗓子准备宣布结果,台上台下顿时安静下来,抻长脖子等着,看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等这边散了场,必定有许多人去客栈,我总得先回去才好,心里想着,便转身穿过人群往外走。忽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传来,我只觉眼前一花,回头看时,擂台上便多出一个绿色人影,说道:"孟镖头且慢。"孟老爷见有人上台,便退后一步,管家则摆出笑脸道:"还请公子报一下姓名,与这位蓝湛天蓝公子较出个高下。"绿衣人侧过身来,我才看清,正是我来镇上之前碰到的那根问路竹竿,虽然他瘦得很,居然武功也不错。只听他淡淡地说:"在下并非前来比武,只是孟镖头这门亲事结不得。"

管家有些发窘,蓝湛天又拿出扇子晃起来,走到绿衣人面前:"今日或许便是小弟大喜之期,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有何指教?"绿衣人看了看他:"我的确不该搅人好事,可惜你并非蓝湛天,而是朝廷通缉的大盗,残剑任飘零。"通缉任飘零的榜文我也见过,画像却是个虬髯的中年人,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蓝湛天不紧不慢地说:"蓝某虽也浪迹天涯,可是身家清白,与什么大盗素不相识,只怕兄台弄错了。"绿衣人抱拳道:"既然如此,莫怪我失礼了。"

话音刚落,两条人影便斗在一起。我发觉蓝湛天方才并未用全力,现下你来我往,身法都极快,交织在一处难以分辨。虽然蓝湛天或者任飘零的武功我们已见识过,只怕方圆百里无人能及,但我猜他这次赢不了。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就觉得功力有差别:普通人隔这么远说话,必然扯着嗓子大喊,蓝公子略提一口气便能讲得清清楚楚,而绿衣人只是平平道来,听不出丝毫劲力,可人隔了几十丈远,声音却真切得像在耳边一样,恐怕更胜一筹。

大家都屏气凝神,瞧着他二人打得难解难分,我听得见心在扑通扑通跳,不知为什么就盼望竹竿胜这一场。或许是因为他称我兄台,或许因为他说想把马送给我,或许因为他那能穿透人心一样的眼神,说不定只因为看不惯蓝湛天张狂的样子。虽然分辨不出招式动作,也看不出所以然,我还是目不转晴地盯着那团绿白相间的影子暗暗着急,哪里记得要回客栈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猛地分开,蓝湛天左手抚着胸口不住喘气,右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血红色的短剑,或许就是他的成名武器残剑,而绿衣人却托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不知何物。他依旧平平淡淡地说:"一柄残剑血光寒,果然名不虚传,既然这件番邦进贡的彩金盏在你手里,恐怕要随我去衙门走一趟了。"想来这人是任飘零无疑,他抬起头盯着绿衣人道:"任某做事,从来随性而至,瞧着好看的东西就拿过来玩玩,也算不得什么,不想今日栽在兄台手里。虽说技不如人,总得死个明白。"

绿衣人向台下扫一眼,似乎发现我了,但人这么多,我不能确定;再说了,我算老几呀,就算摆在面前,恐怕他也不记得。只见他略一施礼,缓缓道:"在下连纾彦,任兄请了。"任飘零摇摇头苦笑一声,说个"也罢",便有些踉跄地跟着去了,孟老爷的乘龙快婿转眼变成阶下囚,不知他作何感想。连纾彦刚走到台边,孟管家便跑过去套近乎,邀请他晚上过府喝酒,却被推辞,只好眼睁睁看他走。

台下早就跟炸开锅一样,孟老爷咳了好几声也没压住,管家匆匆忙忙地说明天比武招亲继续,便开始收拾摊子,不过人们都忙着议论连纾彦,没空理他。我顺着人潮回客栈,一边走一边想着,怎么会是他呢?长得一点也不像大侠,怪不得我认不出,可是那样高的武功,只怕假冒不来。依我看,一个做大侠的往那一站,总得有几分肌肉,有几分沧桑,最好有乱蓬蓬的头发,再加点胡子茬,才像在沙漠里跑过半个月的,我曾在心里描摹过许久。

据说连纾彦年未弱冠,不太沧桑也有可能,但他怎么能是这种样子呢?瘦不拉叽,风一吹就能刮走似的,来把大刀就能压趴下似的,居然还东奔西跑,居然还武艺超群,惊讶得我没法再惊讶,下巴都不知哪里去了。一进客栈就被打杂的虹姐逮着,责怪我不该乱跑,到晚饭时间,正是客栈里最需要人手的时候。我这才想起本打算早些回来,不知不觉就耽误了,赶紧承认错误。

虹姐是刀子嘴豆腐心,说两句就算了,她讲完话略一低头,忽然拽起我的衣服道:"哎哟,你衣扣掉啦,晚上拿过来我给你缝上吧。"她不说我都不知道,大约是擂台下人多挤的,连忙道了谢换了衣服干起活来。这一晚上,整个客栈都在谈论连纾彦,有到了现场的吹嘘眼福,有没到场的听得起劲,反正夸大其词者居多。我这样平素自诩眼力好的,都没看清他们是怎么个打法,居然有人能说得活灵活现,只是论嘴皮子功夫,还赶不上张十七呢。

到了晚上客栈快打烊的时候,我正在大堂里扫地,旁边只有两位女客坐着聊天,忽然听见敲门声,便放下笤帚去招呼。清亮的月光下,一袭绿衣,一匹白马,高高瘦瘦,真实得叫人不敢相信,不是连纾彦又是谁。他见了我似乎很高兴,嘴角微勾,道:"能让我进去吗?"我听见说话才回过神来:"客官要投宿的话,小店已经满了。"最近房间实在紧张,恐怕全镇的客栈都是,但我满心希望他能住下来,把我的床让给他都愿意,只怕他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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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我看见一个更明显的笑容,他又重复一遍:"能让我进去吗?"谁能想到一位天下闻名的大侠会这样和蔼呢,我心里欢喜,赶紧把他往里让,再叫小朱去牵马。房间虽然没有,饭菜还是有的,他说要两个馒头,随便来点小菜,我不知他爱吃什么,便点了两个自己爱吃的,嘱咐钱师傅炒韭菜的时候多放点肉。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笑得我脊背上发毛,赶紧回到大堂去。

连纾彦坐在桌旁慢慢地喝茶,两个女客一边说笑一边偷眼看,闹得我心烦意乱,他却恍若不觉。我磨磨蹭蹭地往过走,好像脚步有千斤重似的,重得膝盖支撑不住。这就是我敬仰许久的侠客,传说中神仙一样的人物,本该顶礼膜拜才是,却离我这样近,近得让人害怕,仿佛再近一步都是冒犯。我极想给他留个好印象,生怕哪句话说错会惹他不快,可他分明不像那样小器的人,又怎么会胡乱挑剔呢。他早已走过无数地方吧,见过无数人吧,怎么会把一个小跑堂放在眼里。

话是这样说,可我偏偏不能像平时一样,叫一声客官点几个菜,吃完了收好桌子回去睡大头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一辈子能碰上几回?即便多看一眼也是好的。可我不敢盯着他,只能看向手里的馒头,紧张得手心冒汗,连盘子都端不稳。我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他,不知道他会怎样看待我。我怕惹他讨厌,怕他瞧不起,更怕他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我有什么资格要他记得呢?天天南来北往的客人那么多,我从来不在意,为什么见了他,忽然患得患失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到他面前,他只是平平常常地喝着茶,抬头看我一眼,看着我把馒头放到桌上。我站直身体,报了几个菜名,说厨房正在做,请他稍等。这样几句简单的话,平日里一天说无数回,却耗尽我所有的力气,真见鬼!脸上的皮肉仿佛忽然不听使唤,咧一下嘴就发酸,连个笑容都挤不出了。

我希望他做点什么,留给我日后回忆,可是作为一位等菜的客人,他实在没必要做什么。我惴惴地站在桌边,想跟他搭几句话,套个近乎,却不知怎样开口,窘得想赶紧逃走,就当从来没遇到。好在他很快开口:"小二哥,听方才那位伴当叫你小阳是么,却不知是姓是名?"蒙他问了这样一句话,我差点把祖宗八代当成豆子倒出来,好容易定了定神答道:"回客官的话,小的姓阳,太阳的阳,家里排行玉字,辰时生人,故此取名玉辰,请客官随意称呼。"

他略一侧头,轻声念两遍"阳玉辰",又道:"好名字。我叫连纾彦,或许你听过。"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个好名字,只是多年来听习惯了,所以这样叫着。爹爹是粗人,取不来文绉绉的名字,我也不去考秀才举子,用不着。但是这下我更怀疑他在擂台上自报家门之前便看见我了,不过也说不定,今天全镇都在说这个名字,没听过才叫奇迹。可他当时是对无数人说,现下是对我一个人说,中间大有不同。

便是他不来镇上,我也听过,真心实意地答道:"久仰连大侠行侠仗义武艺超群,今日一见,果然见面胜于闻名。"或许这两句话江湖味太重了,惹得他笑起来:"什么大侠不大侠,想来我大你几岁,看得起就叫一声连大哥,我叫你小阳好了。"我早知道我说不对话,又冒傻气了,好在他平易近人,令我又添了几分敬重。至于这套说辞,都是听书学来的,须怪不得我。

后边厨房里叫端菜,我又一次骂自己糊涂,方才只想着连纾彦,居然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慌忙跑过去,差点在门槛上绊一跤,又被钱师傅数落毛手毛脚。等菜上齐了,我道一声慢用,便退下去擦桌子,连纾彦吃得很快,不过半刻钟盘子和碗都空了,倒没耽误我们打烊。我收下去交给虹姐,一边走一边盘算让他住哪里好。连纾彦很随和,说风餐露宿都不算什么,大堂凳子上就可以,只是我心下不忍,很想把自己的床搬出来。

没等我开口,旁边两个聊天的女客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跑了过来,向连纾彦说了一大通景仰的话,非要把房间让出,自己随姐姐住一起。她说得很快,眼睛亮晶晶的,让我想起家乡的秀禾妹子,有时也是这样。我瞧着她一开一闭的嘴唇,一半是感激,一半是羡慕。我多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样,在连纾彦面前痛痛快快地说话,可是我对着别人可以,对着他偏偏不能。枉我自认聪明伶俐,关键时刻跟呆头鹅没两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房间收拾好了,毛巾热水都送过了,按说我累了一天应该回去睡觉,但是我不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跟他说几句话,怎么能甘心!好不容易才蹑手蹑脚地走到他门外,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像水开了一样冒着泡泡,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响声。虽然听不见心跳,却觉得胸口发紧,担心它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脸上也热辣辣地发烧,倘若有镜子照着,必然是大红布一样。我站了许久,门就在面前,却不敢敲;想着还是回去吧,何必丢这个人,却挪不动,正踌躇间,忽然门自己开了。这下好了,刚才我还嫌心脏跳得快,现在彻底不跳了,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噎人。

连纾彦站在门口,问道:"你有事吗?"我飞快地摇摇头,顿一顿,又点了点,他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只是拉开门做个手势,让道:"请里边说。"我像被催眠一样,跟着他往里走,又被门槛绊了一下。他轻轻扶住:"不要紧吧?"我摇摇头,估计脸上都可以煎鸡蛋了。他把我带到桌前的圆凳上坐好,才关了门坐在我对面,好在他没再问我找他做什么,只是随便地打听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陶来镇地方不算大,好在周围有几处山水,比如鸡冠山的险峻、广陵滩的清澈、滴水崖的飞瀑、白云洞的钟乳石、九龙松的神奇、普生寺的佛缘,可惜我去的地方少,倒有一半是听说,不过渐渐能讲起话来,就不那么拘束了。他也把他去过的地方告诉我,江南的流水,朔北的寒风,还有草原的苍茫、大漠的黄沙、终年不化的雪山,听得人悠然神往。如果我也能到处走一走看一看,该有多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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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忍不住问到他的英雄事迹,问到那些人是怎么杀的,那些人是怎么救的,那些武功是怎么练的,毕竟我为这些问题思考过很久,想听个正确的说法。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看向很远的地方,道:"没什么可说的,也许有一天你自己就知道了。"可我怎么会知道?恐怕我一辈子走不出这里,就像绝大多数镇民一样,平平淡淡地老、病、死。我抑制不住好奇,换了一个问题:"连大哥武功这么高强,是从小开始练的吧。"他淡淡"嗯"一声,道:"那时候我还不记事呢。"

有好爹娘就是幸福,武林世家就是不一样,我低下头撇一下嘴角:"可惜我小时候没人教,现在骨头都硬了,干什么都晚了。"他收回目光看着我,像是能透过衣服和血肉看见我的骨头一样,过了片刻,忽然道:"你也就十五岁吧。"没错,我点头。"有的武功要等骨骼血脉长全才能开始练,十五岁正合适,况且你资质很好,假以时日必然有所成就。"这样的话我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从他嘴里说出来,自然可以深信了。

我刚想问哪里有这样的师父,他忽然笑起来:"我可以教你。"从小到大,娘一直跟我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忽然被这样大的馅饼砸到,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头晕脑胀地想是真是假,说假的吧,他堂堂一位大侠怎么会骗我,有什么好处?可这一切都太不真实。我暗暗掐自己的手指,希望从梦里醒来,却又不想醒来,甘愿这样梦下去。他似乎能透过桌面看见我的小动作,轻笑一声:"放心,不是做梦,不信你可以掐我。"

我哪里敢去掐他,迅速放开手,又听他道:"明师固然难求,好的弟子更少,能让武学发扬光大也不错,是吧?"忽然想起张十七说书的情节,此时此刻大约应该磕头拜师才对,慌里慌张地往地上跪,差点碰倒凳子。凳子没倒,因为连纾彦扶住了,我也没跪,因为他也扶住了。瞧他瘦成这副样子,却很有力气,轻轻一拉,我又坐回凳子上,低着头说不出话。他伸手过来,拨开我前额的头发,低声道:"我们平辈论交不好么?"

当然很好的,只是我配不上他。刚想说点什么,一根冰凉的食指点在我唇上,似乎从很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你该叫我什么?"手指很快收回去,只有凉的感觉留下,我清醒了些,抬头望去,他正捏着下颌瞧过来,黑漆漆的眼睛里光芒流转,叫人移不开。大约是我先前讲话太多,嗓子里发干,费了很大力气说出:"连大哥。"他微微点头,回了一声"玉辰"。他并没有像刚才说的那样,随客栈里的人叫小阳,而是和娘一样唤我玉辰,听了这个温暖的名字,心脏似乎也跟着跳漏了一拍。

推书 20234-03-20 :转角遇到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