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抬眼看过去,那人重重砸在地面的碎瓷上,残酒中几丝殷红漫延开来。他是后背先着地,所以此刻仰面躺着,乱发垂在两侧露出脸来。只见他满脸胡茬,唇边还挂着水迹,眼睛紧紧闭着,睫毛浓密而整齐地微微卷起,有一种天真的落魄。
"你在想什么?"白衣人突兀地开口,却是对着张弛。
张弛眼皮重重地垂着,抬不起来,嘴唇轻颤着说出两个字。"我烦。"
白衣人似乎不屑地撇撇嘴,仔细看却又是没有,他平静地问道,"没有头绪?"
张弛的眉头越皱越紧,却不说话。r
"你的心理防备很重。"白衣人继续看着他。
突然间门外噪杂起来,不知何时整间客栈似乎已经被团团围住。有人出声喊道,"杀了我兄弟,休想逃走。"
白衣人冷笑,"想报仇,也要有这个能耐。"说话间,双足轻点,跃至众人近前,手中多了把软剑。
"等等,等他毒发了我们再上不迟。"那些人退后着,另一侧的补上来,仍然把他围在中间。白衣人不再多说,剑已经刺了过去,一人应声倒地,血喷出来染红了衣襟。
他皱着眉,低下头去割那块布,于是忽略了身后突然而来的袭击。后面一剑刺在他肩膀上,大半边衣料便浸透了血迹。他这才发觉浑身力气随伤口飞快地流逝,腿脚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整套衣服都不能要了,可惜没有时间去换身新的。他最后怨念的眼神表达了这样的意愿。
为首那人走了出来,抬脚踢了踢白衣人的身子。眼睛还能动,只是蹭上半个脚印也不见他身体有反应,这才吩咐道,"进去看看,还有什么人?"
手下去客栈里转了一圈,汇报说,"有个半死不活的,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别留后患。"那人不耐烦地甩甩手,看到被拖出来的张弛的脸,忽然就愣了一下,"等等,一并带走。"
张弛一直保留着意识,没有彻底醉过去。他知道自己与那白衣人一起倒在马车里。身上浓重的酒气混合着汗渍,在闷热的车厢中散发着极难闻的味道。这时候能洗个热水澡再好不过,可惜稍微一动,才发觉浑身无力,麻酥酥的倒不很疼痛,只是动弹不得。
"他们用了迷药。"一旁有清冷的声音在作答。
"你是谁?"张弛努力地睁开眼睛。
白衣人恍然发觉,那双琥珀一般的眸子晶莹透亮,只是还罩着一层氤氲的酒意。不由微微一怔,小声叹道,"这双眼,泡在酒里真是可惜了。"
"嗯?"张弛没听清楚,一长串的发音,难道是英文名字?
"萧楚慎。"
"很......奇怪的感觉。"
"怎么了?"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又分明是没有。"
萧楚慎一顿,"你不认得我。"
"我......嘿嘿。"要怎么说呢?说这是自己的一个梦境,只不过诡异到竟然清楚是在做梦。
"该死。"视线落回到自己满身污血的白衣上,萧楚慎不由低声诅咒起来。
"他们抓了你却没杀你,肯定是死不了的。"张弛知道他仅仅是为了衣料的污渍而郁闷,于是转移话题借此安慰。
"你当我贪生怕死?"萧楚慎眼中闪过一抹愠怒。
张弛突然笑了起来,"就你这性格,从梦里出来估计也是一跳楼的主。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很有被生活强奸的觉悟了。"说着,又合上眼,昏昏欲睡。
若是不是这样,便可以看到萧楚慎眼里突然迸发出的光彩,可惜他早一秒钟闭了眼。
车厢里弥漫着难以忍耐的气味。又过了几个时辰,有人进来送饭。将脏兮兮的托盘摆在当中,那人掰下一块饼送到萧楚慎嘴边。他冷眼瞪过去,死活不张嘴。
突然间一个巴掌打过去,"落到我们手上,还敢这么嚣张?"美好的脑袋偏向一旁,唇角渗出血迹来。
"等等,"张弛开口道,"他不饿,我饿了。"
那人恶狠狠地看过去,还是转过身拽他起来开始喂。张弛一边嚼着饼,一边含糊不清地抱怨起来,"这大饼干巴巴的,居然没有食堂的好吃。"
那人也不理他,喂完了,看萧楚慎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便把盘子放在地板上,对着张弛笑了笑。
"你笑什么?"
"堂堂慕容家的少主,怎么一点行走江湖的经验都没有?"
"啊?"梦果然是没有逻辑可言的。
"看来你真是醉糊涂了,不过也难怪,任谁处在你的位置上,都避不开这种压力吧。"
又是压力?张弛一惊,"我是谁?"
"身为慕容家长子,本该是家族的继承人的,无奈天生绝脉学不了武,还真是可怜啊。"说着,那人钻出车厢放下帘子。
张弛愣愣地看着对面的萧楚慎。
"看什么看?"
得,又愤怒了......张弛讨好地笑了笑,"萧大侠,好歹咱是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您温柔点成不?在下已经够衰了,梦里都得给自个找别扭。"
第四章
萧楚慎把盘子一摔。
张弛叹了口气,心想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又看他拿起两块碎瓷片,递了一块过来。
"干吗?"接过来,问着。
"快点,弄出这么大动静,以为别人都像你这么迟钝吗?"
言语真是尖刻,动作却一点不带迟缓。他用手中的碎瓷片划在自己胳膊上,血渗出来,身子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不要告诉我你连这都不懂,还是,你不敢?"
谁怕谁啊,我死都死过一回了。张弛不屑地撇撇嘴,照他的样子划下去,飘散的意识因为疼痛聚集起来。
他伸手扶着车壁,勉强爬到门边,正要跨出去,忽然脖子上多了一只手。回头看去,萧楚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至身边,脸上依旧冷淡,手下却用起了力。
"有话好说。"张弛压低声音。
"你是白痴吗?"
"怎么了又?"
"这样下去,不是找死?"
"那你说怎么办?"
"你从后边窗户里跳下去。"
"为什么?"
"你觉得我们俩谁比较能打?"
张弛默然,乖乖蹭到后边,撩开帘子往外爬。直到重重地摔倒在地,才杀猪般嚎叫起来,"你爷爷的,这后边也全围满了人,你要我怎么跑?"
瞬间马车周围就乱了起来。张弛没辙,只好胡乱抱头鼠窜。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这个,真的是慕容家的少主?
这时候萧楚慎从车门从容走了下来,夺过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人的兵器,转瞬间脚下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具尸体。众人一起围攻过来,萧楚慎一抬袖,掀起地面散乱的兵器,分扬起来掷向人群。趁这工夫踢起来一把弯刀,刀柄冲着张弛直飞过去。张弛一介书生,哪干得了这种事情?刀柄砸在脑门上,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萧楚慎极度恼火下,飞快解决掉身边的几个人,足下一顿直向张弛冲过去,将他夹在腋下,飞一样跑向一旁的树林。林间枝叶繁茂,隐进去等于安全了一半。
树叶飞快地向后闪去,张弛只觉得身体一晃,便摔了出去,身旁萧楚慎软绵绵地靠在树干上,胸脯起伏很大。
"你怎么了?刚才不是很厉害吗?"张弛好奇地凑过去。
真是个白痴,萧楚慎忽然间有些咬牙切齿。不多放些血,哪能坚持到现在?一时气急,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张弛见此情景知道事态严重了,走过去,将他的手臂绕在自己肩上,又握紧他的肩想要搀扶着走两步。不想萧楚慎一扭头,狠狠一口咬在自己手背上。
"啊,你想干吗?"
舔了舔唇上的血迹,萧楚慎忽然觉得很痛快。
"走了,走了。你可别疯啊,这里没有打疫苗的地方......"张弛叹了口气,架着他往前走,一边说道,"对了,你对这熟不熟?"
萧楚慎摇了摇头。
"那我们要怎么走出去?"
"躲些时分,原路返回。"
"万一找不到原路了呢?"
"我记得。"萧楚慎简单地说。
"记性真好。"
等了等,听不到他说话。
"喂,你没死吧?哎哟......"手背上又多了一排牙印,倒是整齐。
"你放下我。"
"别生气啊,我说错话了还不成么?"
"叫你放下。"萧楚慎加重了语气。
"好吧。"张弛无奈,只能扶着他靠树坐下,自己蹲在旁边。
"还不走?"
"不是吧,我错了还不行么?"这么爱闹别扭,比起何丹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你在腹诽我什么?"冷冷的一眼斜过来。
"啊,没有。"
"快走吧,你再不走,我就真活不成了。"
"为什么?"
"没听见远处的声音么?"
"声音?我耳朵不好。"传说中人的五官是有通感的,这没戴眼镜的时候,耳朵也不大好使了。下次......要戴着眼镜睡觉。
再等了会,隐隐有呼唤声传来,"少主,少主......"
萧楚慎瞟了他一眼,"你先走吧。"
回过头,见那人头发散乱着,垂在地面,看上去清冷而孤独,原来真在梦里见过。张弛心想,既然要角色扮演,那就有点职业道德吧,于是向前伸出手说,"一起走。"
莫名的,那人就这样消失在眼前了。
"喂......"大声喊,周围空荡荡,只有墨绿色的树叶哗哗作响。天色已经暗下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悸突然就涌上来。
这梦真他娘的邪乎。
"少主,少主......"声音越来越近。
"别叫了,招魂哪!"抬腿走过去,他倒要看看,自己做的是哪门子少主。
这时候一堆锦衣侍卫出现在眼前,见到自己纷纷跪倒在地,为首一人叩首道,"属下来迟,让少主受委屈了。"
一愣,"快快平身。"
"嗯?"那人被吓到,少主虽然有点弱,不至于傻了吧。
张弛无力地挥挥手,"算了,也没什么委屈,好像喝了点酒,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满身汗臭......对了,我要洗澡。"
那人依旧呈现出呆呆的表情。
"就是沐浴,听不懂吗?真是,好好的拽什么文言,欺负我是理科出身吗?"
的确听不懂他后半句话,但是前半句懂了。侍卫长一挥手,抬了台轿子过来,恭恭敬敬地请张弛坐上去。
大约走了段时间,来到一个小具规模的城镇上。依旧古式店铺,散落在街道两旁。街上很干净,因为已近黄昏,人似乎不是很多。
在一家客栈前落了轿,侍卫长上前禀报,"少主,天色已晚,今日怕是赶不回去了,少主勉强在这里歇息一晚可好?"
"嗯。"点了点头,下轿走进客栈。地方不大,却布置得让人感觉很舒服。
"少主,我已经吩咐包下了这间客栈,不必担心有人打扰。"侍卫长又凑上来补充了一句。
走进一间上房,早有木桶装着热水放在地板中间。"少主请用,属下就不打扰了。"
那人正要走,却被张弛喊住。
"少主还有何吩咐?"e
"我明明姓张,为何会是慕容家的少主?"
那人这会面色大变,缓和好一阵子才讷讷说出话来,"慕容家的少主自然姓慕容,少主名叫慕容千弛,难道全不记得了吗?"
"哦,还真是个武侠名字。"挥了挥手,也不介意有人在一旁观看,扒了衣服跨进水里。淡淡的熏香伴着腾起的水雾,悠悠然萦绕周身,舒坦啊......待遇真好啊......张弛眯起眼睛,视线渐渐有些模糊,居然在梦里睡觉,不知道会不会做梦呢?
第五章
张弛醒来的时候,仍在在食堂二楼大厅里,一旁韩老大正在不住呼唤他的名字,满脸焦急。
"没事哥们儿,我只不过多喝几杯。"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身形还有一点摇晃。
"你丫吓死我了。"老大果然是老大,当胸就给了他一锤。
张弛不由打了个趔趄,才发现他身后的何丹一脸尴尬站在那里,顿时情绪有些失控,开口便有点咆哮的意思,"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我走后,回想起你脸色不大对马上就慌了,返回来满校园地找。然后看到你趴在这一动不动的,也不敢打电话叫医生,所以找韩子杰过来。"何丹说话从来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她跟的导师是管理学院有名的女强人,某位泰斗的弟子,在学校很少拿正眼看别人。一年下来竟然对她赞誉有加,可见其能力手腕了。
"多亏何丹机灵,当时留了个心眼直接找到我。这虽然不算什么事情,让上边知道了也很麻烦。"韩子杰吞吞吐吐地说着。刚刚自杀未遂的人,要是又因为酗酒送进医院,张弛多半要被劝退了。
"我知道,这会对不住大家了。"他僵硬地回答。
"不是对不住我们,是对不住你自己。"何丹突然开口,"你以为死过一次就了不起了吗?别人就都得惯着你是吧?凭什么啊,人家为你的担心你都当没看见,以为自己最可怜最活不下去,那去死啊,现在就可以跳出去。五楼都死不了,这二楼肯定是不够了,走,我陪你去主教16层,亲眼看着你跳......"
"何丹你有病吧?"韩老大横扫过一眼,止住了她激动的言辞。
"靠,"张弛转过头来,一字一顿地说,"我就算死了,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你现在给我滚。"
"你......"大约这辈子没听过这么重的话,何丹一下子傻了。
"别给脸不要脸。"张弛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抬腿走过她的身边,连斜都没有斜一眼。
走了一会,跟在身后的沉默的韩老大小声说道,"喂,你这话是不是说重了?人家也是关心你,刚才没看见吗,她那么讲究的人,头发也散了衣服也乱了,估计找你都快找疯了。"
"我知道。"张弛闷闷地说。
"那你干吗......"话说了一半忽然打住,别人的感情问题,的确不是能为外人所了解的。这样也好,一了百了。说做不了情人还能做朋友的,那叫虚伪。
沉默了许久,张弛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我们不合适。"他说这话的时候眼望着天,灰蒙蒙的天上太阳像是只苍白的圆盘,虚弱无力地照射着寒冷的北方大地。他老家在东北,腊月生日,冷到骨子里的人。
回宿舍,开机,上线。
QQ一直在那里闪,头像是一朵色彩鲜艳的花。那是白洁的号,他一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看上去如此高雅的女子,会用这样恶俗的头像。很久之后,他终于知道,那朵花不是PS出来的效果,是那人自家养的花朵,用手机拍下来的。他还知道,这种花叫做曼陀罗,可作药用,有迷幻的功效。
只可惜,一切都已成定局,却从来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
"有没有空?"
张弛一愣,心想我走桃花运了吗?可毕竟快到而立之年了,没房没车,没家世甚至连工作都还没有,每个月靠导师好心发的那点补助维持基本生活,还有过自杀的前科。反观人家,年轻貌美前途无量,找什么样的人没有,能看的上你?又看上你什么了?胡乱想着,自然不敢抱什么期望,随便说道,"有啊,现在天天有空。"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