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雨下西楼————衣冠禽兽

作者:衣冠禽兽  录入:03-20

文案
明朝末年。皇宫。东厂。锦衣卫。江湖。
寒风声萧萧,江山景色渺。
陆遥打马江南,"乱世人也要有个归宿。"
裴剑文染血独立,"你凭什么跟我生死与共。"
冯凤醉酒执杯,"人活一辈子,总归得有个念想。"
冯笙似哭似笑,"恭喜督主,求天下,得天下。"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陆遥头一次见着裴剑文是在应天官道边的茶棚。此趟虽是公差,行事却需掩人耳目,陆遥自是没有穿那颜色扎眼的飞鱼官服,惯佩的绣春刀也换作寻常铁剑。
"小哥,来壶好茶,"裴剑文跳下马,拴也不拴便大步走进茶棚,拣了张无人的桌子坐定,"再上碟盐水毛豆。"
"好咧。"小二拎着细嘴铜壶为他斟了杯凉开水解渴,方转去后头灶边沏茶。
茶棚里歇脚的人不少,聊天谈笑的,摇扇叫热的,如这芒种暑气一般浮躁。陆遥风尘仆仆一袭旧衣,左手支额挡住照过来的日头,右手晃着半杯温茶,旁边桌子多了个人并唤不起他几分心神。
少顷裴剑文要的东西上了桌,他就着小二递过来的巾子擦了手,边闲在地吃毛豆边等茶凉。那匹未拴的白马也是乖觉,甩着尾巴溜达去道边啃草,等着主子吃好喝好再上路。
远远地,一骑烟尘直奔过来,令裴剑文略攒起眉。他耳力好,未见土影便早听着蹄声,声急而乱、促而重,显是星夜兼程,不知多久未歇过。裴剑文是爱马之人,觉出那马已是强弩之末,再跑下去怕是要生生累死,不由在心里冷哼了声。及到看清马上来人,又不由暗道一句原来如此,嘴角扯出个讥诮的笑。
连人命都不当命看的阉狗罢了,裴小爷啜了一口半烫不烫的茶,心忖他们若懂得爱惜物命才是天大的笑话。
奔马不曾稍慢地掠过茶棚,却又突地勒紧缰绳,将将转过半圈停了下来。这急停的力道马哪里受的住,凄厉长嘶,前腿委顿跪地,不知是猝然脱力还是折地干脆。
马上这人轻身功夫却着实漂亮,勒马之时便脱了脚蹬,也不见如何借力,身子凭空拔起三尺,旋身下马,落地纹丝不晃。
可没人敢叫一声好,茶棚里人人都似被兜头打了一闷棍,眼见这煞星步步走近,别说讲话,连喘气都轻了几分,生怕惹祸上身。

世人皆知,东厂督主手下除却掌刑千户与理刑百户,更有掌班、领班、司房四十多人,分为子丑寅卯十二颗,颗管事戴圆帽,着皂靴,穿褐衫,正是来人形貌。
要说这人确与陆遥打过几次照面,虽不相熟,自己这张脸想必他也认得。陆遥此次办完事尚未同厂公复命,不愿露了身份多生枝节,遂草草打量了一眼,便随着众人低了头,以肘支桌,执着茶杯半挡住脸。
来人走到棚边,并不入内,也不开口要茶水,只四下扫了一圈,冷言问道,"外边那白马是谁的?"
裴剑文嘴上不出声应答,手底拣了颗毛豆,边慢条斯理地剥着豆子,边直直对上来人双眼。
这酉颗管事名唤丁昝,虽恨眼前这小子目带挑衅不知死活,却也明白急务在身,连句场面官话都不屑于说,直接飞身掠向不远处道边白马。
他有心炫耀功夫,脚下使的是生平最为得意的燕子抄水,平地飞掠,足不沾尘,及到跟前手一搭鞍,翻身上马,身法确实精妙。
这头裴剑文却也不着急,面上挂了副等着看好戏的神色。
丁昝伸手抄住缰绳,双腿一夹,没料道这本乖顺地像只兔子一样任他骑坐的白马也懂谋定后动、出其不意,小跑两步突地长身直立,饶是丁昝应变得当,也仅是仓促稳住身形。
通常马匹立起来不过一人来高,但这白马显是后腿极为有力,一蹬一立几欲冲天,尥起蹶子来也不循常理,七窜八跳,角度刁钻。
丁昝轻身功夫虽好,毕竟没驯过马,一时缚手缚脚,夹不实马腹,只得用力去拽缰绳。马却急停后退,头垂向地,力道之大拉得他措不及防往前一趴。这还不算完,见背上生人未被甩脱,马跟它主子一样不痛快,再次直立起身,后蹄一碾,变着方儿蹦达不说,索性跑开来,左冲右突,转折进退间张驰有度,直把丁昝颠地说不出的难受别扭。先头他还凭着一口气端住身形,前仰后合一番气早泄了八成,此时勉强坐在马上,已是姿态狼狈。
丁昝怒意直冲脑顶,却也只得故技重施,松开脚蹬脱身下马,不复刚刚地得意自若,踉跄了一步方自站稳。恶向胆边生,脚沾实地后他再按捺不住,抽出腰间佩刀,一心要让这顽劣畜生毙命刀下。

自天启四年后,东厂督主冯凤把持内阁一手蔽天,本直隶当今天子、与东厂平级而治的锦衣卫早已名存实亡,暗地里被冯凤收编麾下,连陆遥这正三品锦衣卫指挥史,见了冯凤也得下跪叫一声厂公。
主子权势滔天,奴才也跟着长脸,厂卫缇骑的骄横跋扈陆遥早已耳闻目睹过多次,平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时却也起了爱才的心,不忍见难得良驹身首异处,立时左手按桌,暗劲使得既巧且准,桌上筷筒纹丝未动,独有支木筷激射而出,右手于筷尾一弹,筷子便像长了眼似的,直朝丁昝执刀手腕撞去。
丁昝拔刀之时裴剑文便已掠出茶棚,身形快如鬼魅,比那支轻巧的木筷不遑多让。陆遥看得真切,心道这马主也是个暗器好手,一道青影赶在人前追风逐日疾射而去,正是方才那颗剥了皮却未送进嘴的盐水毛豆。
豆子射得忒地狠毒,直逼丁昝眼目,若打实了非瞎不可。陆遥碍着厂公情面,力道拿捏得当,只欲阻刀不欲伤人,正想着再补上一支打飞那道青影,但见对方和他一般念头,第二道青影后发而先制,只是并非救人,却是雪上加霜,豆子撞上筷尾,角度妙到毫巅,正撞地木筷拐个弯,疾飞向丁昝咽喉紧要之处。
事至此步陆遥反抛开了救人的念头,只不由在心底大喝了声好。不单是为这手暗器功夫,更因这马主射出第二粒暗器之时,竟于半空之中利落折身,掠回茶棚桌边坐定。这一气呵成的准头与轻功,陆遥暗忖竟与自己不相上下。
丁昝亦非庸手,千钧一发之际撤刀滑步,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两道狠毒暗器。只是他目力不及陆遥,清楚看着了那根木筷,却没看清转瞬即逝的青影。他怒目瞪向筷子来处,刚要发难,又兀地心里打了个突。
陆遥虽要向冯凤下跪,但他一个颗管事可招惹不起锦衣卫指挥史。茶棚下陆遥眼色深沉,丁昝不知他为何也在此处,但那眼色分明是警示他不要多话。

"倒便宜了他!"眼见那阉狗顿了顿,竟是剐了自己一眼,未撂下什么狠话便掉头朝应天府急奔而去,裴剑文诧异地哼了声,暗自讥笑道,"吓破胆的丧家犬!"
这头想着,裴剑文转头望向方才旁边那位掷筷阻刀之人,"谢了",他笑着扬了扬下巴,带点得意神色,手底用力一按豆荚,最后一颗豆子弹上来,稳稳落进裴小爷嘴里。
陆遥这才头回正眼看清裴剑文的眉目,不由讶异心道,如此功底怎地这般年轻。眼前人大略比自己小了六、七岁,年纪不过双十,外一件月白箭袖袍,同色束腰绣三色串枝莲,套玉环佩;内里桃红衬袍,翘着二郎腿,脚蹬白缎压云根薄底快靴,足尖还闲适地一抖一抖。
这茶棚靠外的两张桌子不背阴,只坐了他二人,明晃的日头照在桌上脸上,后头众人尚未醒过神,仍是鸦雀无声,仿是演至一半的戏台,余人皆是陪衬,只待那当家武生一个亮相,台下方彩声如雷。
陆遥突地想起这趟办差前,陪厂公去澹粉楼听书喝茶。一般的日头斜斜照进二楼雅厅,却是比现下手中香上许多的茶水。水色如碧,且听那说书先生讲至趣处,堂木一拍,眉飞色舞道:
"看来人品貌,面如美玉,光中透润;黑真真两道眉,斜入天仓;二眸子皂白分明,黑若点漆,白如粉淀,神情足满;鼻如玉柱,口赛涂朱,牙排碎玉;跨下一匹白马,鞍鞯鲜明,端的是年少焕然,少年英雄!"

"方才多谢这位仁兄仗义相助,在下杭州府裴剑文。"裴剑文收敛起玩闹神色,双手抱拳又再道谢。
"好名字,果然是文武全材,"陆遥笑道,"谢字不敢当,在下应天府陆遥。"
"哦?你这名字起得却不好,"裴剑文重笑开来,"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可是不够吉利。"
"你怎么不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陆遥顺着他的话头玩笑。
"好一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裴剑文爽朗大笑,以茶代酒,敬陆遥道,"小弟还有私事未了,今日便先告辞。倘若后会有期,定要见识见识陆兄这句‘日久见人心'!"

实是当日澹粉楼上,那华美的字字句句陆遥早已忆不真切。似是清风徐来,落英缤纷,字字句句都打散了,凌乱地四下飘荡,最终委于尘土。
只有最后八字陆遥真正记得分明,铿锵明丽如惊蛰春雷,芒种艳阳。
且听那好一句--
年少焕然,少年英雄!

出了茶棚,陆遥一人一马轻骑缓行。这南边的景色他从未好好赏过,方才与裴剑文互通名号时自报应天人氏,虽不是打谎,却也不尽然。
陆遥确是祖籍应天,但在始龀之年便跟着家里一起上了京,之后诸多变故,每回重归故里都是匆匆而来,再匆匆而返,一日看尽长安花。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恩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首《登科后》似是正应了陆遥的景。他终未辜负父亲的遗愿,功成名就,呼风唤雨。除了冯凤,便连当今天子也不放在眼中,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裴剑文口中的"路遥归梦难成"本是说笑,但现下陆遥打马江南,看远山,看稻田,看夕阳西下,看村落炊烟,片断景色尚与儿时记忆一般无异,却也心道物是人非。
昔年旧事早如细雨落春泥,天明杳无痕。别了这如画江南,回去京师仍是孑然一身,飘摇在权势官场,风口浪尖。他似已深明了"生逢乱世,身不由己"这句话,却也在这安宁景色中生出些许倦意,想着乱世人也总要有个归宿。

陆遥夹了夹马腹,纵马跑了起来,劈面迎上爽利下来的晚风。
何谓归宿?娇妻幼子和乐美满是归宿,浪迹江湖独向天涯是归宿,黄土坟茔埋葬恩仇也是归宿。
好与不好端看人怎么想,而陆遥想,都不错。

戌中时分陆遥入了应天城,一刻不缓,直奔东厂设在这旧都的内府衙门而去。管事的亲迎出来,礼毕将他让至议事偏厅,密谈了一个多时辰,方敲定事务细节。
第二日陆遥走水路返京,下了船换马疾弛,不及整装换衣便去见了冯凤。

自冯凤专权以来,京师百姓可以不知三公六部,却连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人也知道二十四衙门是个什么地界儿。这十二监四司八局均由宦官一手把持,其中司礼监位列二十四衙门之首,而冯凤正是那司礼秉笔大太监,亲信党羽无数。
陆遥估算时辰,想必厂公已从司礼监回了府衙,便过东安门再折向北,骑马去了保大坊。
进到东厂府衙,衙役将陆遥一路引至正厅,下人奉上茶盏。陆遥喝了两口茶,抬眼见那衙役还挨延着不走,皱眉心道不去通报杵在这儿是做甚。
衙役见陆遥皱眉,方壮起胆子道,"陆大人,督主眼下正在祠堂闭门静思,小的实在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陆遥知道厂公静思时惯例不许人打扰,也不为难他,慢慢饮尽杯中茶水,自己走去正厅西侧的祠堂。
祠堂里供的是历代东厂厂主的牌位,堂前立着座牌坊,上书"百世流芳"四个大字。
陆遥在那牌坊下头停了脚,望着紧闭的祠堂大门,踌躇片刻,终是没有走前叩门,掉头去了正厅旁的小厅。
纵是来过不知多少次,陆遥还是每回见着那小厅内供奉的关公像都觉着实在荒唐。他负手立在厅中,望着案上香火袅袅,泥像横刀立目,栩栩如生,暗道这忠信义勇的武圣若知今日被供在此处,定会怒发冲冠,提着他那青龙偃月刀直从阴世杀将上来。

"小陆。"
身后人声令陆遥猛然醒过神,忙转身一撩袍角,单膝点地,低头抱拳道,"厂公。"
"早跟你说了,"冯凤走前两步,按了按陆遥的肩,"这虚礼就免了吧。"
"礼不可废,"陆遥抬头,却也不待冯凤吩咐便站起身,笑道,"厂公气色不错。"
"你这孩子办了趟差,毛病也添了不少,"冯凤走到椅前坐下,挥手笑骂道,"别跟我说这些劳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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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陆父调任进京,正值冯凤初展锋芒,广纳人材。陆父将这朝中形势看得分明,全不以结交宦官为耻,堂而皇之归附了冯凤一党。
"大丈夫就当出人头地,"自幼陆父便如此这般教导陆遥,"英雄也罢,枭雄也罢,那是留给后人嚼舌根子用的。人活一世不过百年,你记住,勿论手段如何,只有‘出人头地'这四个字是真的。"
可惜天有不测,陆父纵识时务,却也未及大展鸿图便一场急病撒手归天。倒是陆遥自小便很讨冯凤喜欢,见他母亲去世的早,又是家中独子,索性留了下来,虽是未认义子,却也找了好师傅教他诗书武艺,一手剑法更是亲传。
及到成年后,冯凤未将陆遥放在东厂任职,只将他安插进锦衣卫做了镇抚,再升佥事,步步扶植下,年前终是坐上了指挥史的位子,这锦衣卫便也真正握在了冯凤手心。

陆遥并未落座,看下人为冯凤上了茶,又屏息退出厅门,方道,"记得走前厂公身子不大爽利,现下可好全了?"
"不过还是那点子老毛病,难为你记着,"冯凤举起茶盏送到嘴边,"无事。"
陆遥看他垂眼轻轻吹着茶水,眼下似有青影,顿了顿,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冯凤万历十年生人,如今已逾不惑。按说这心思深沉,诸多计较之人本应显老,冯凤却因相貌生得好,且终年养气进补,看面相不过三十过半。
他已换下了正蟒赐服,只着件天青纻丝便袍,褾裾镶了深青锦边,虽是一等一的料子做工,却因衣色寡淡,衬得人有些恹恹。
那花黄梨木椅着实宽大,人坐上去总觉着单薄不少。冯凤面色素白,垂眼喝茶时一双凤目更是上挑,眼角抚不平的两道笑纹。
平头百姓谁能知道,这在京师能止小儿夜啼之人竟是个经年面带三分笑的人物。
普天之下,又有谁敢不要性命,赞一句冯公公好样貌。
这许多年,冯凤在陆遥眼里始终像那祠堂中的死人牌位。上好的紫檀木,勾玉镏金,正楷描朱,意喻圣眷荣宠。
却是再尊贵华美,到底阴沉沉地少了人气。

"这趟辛苦你了,"冯凤饮过茶,便提及正事,"事情还顺当?"
"幸不负厂公嘱托,"陆遥走到椅边,从怀中掏出密报呈给冯凤,"都在这上头。"
"......好,"冯凤仔细看着纸上人名,"可走了风声?"
"您放心,"陆遥躬身向前,压低声道,"属下已吩咐过江侑泗,着人盯死了,若有风吹草动定会禀告厂公。"
那江侑泗便是当日陆遥与之密谈的应天总管事,冯凤见他办事稳妥才调他过去坐阵。
"办得不错,"冯凤看过人名,俱记清了,方慢声同陆遥道,"这上头,有我知道的,也有我不知道的......眼下还不是时候,不过,"手底用上内劲,一纸熟宣立时化作齑粉,"早晚收拾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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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四十五年,冯凤接任东厂,羽翼渐丰,着手大举铲除异己。神宗无心朝政,终日深居宫中与嫔妃饮酒作乐,吏部尚书顾谦连同朝中几位耿直老臣屡次上书不果,却未心灰意冷,联手自成一脉,誓要做那中流砥柱,还朝堂一片清明。

推书 20234-03-20 :恶魔的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