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景悠然

近藤盯著酒吧的门已经好一会儿了。吧台的这个角落倒是个观察的好地点。
门不断地开开关关，身著不同风格衣服的人从那里出入。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想要推门而出，却被外面要进来的人抢先进来。门边撞在男人身上，喝醉的男人和来人大骂起来。
"怎麽一个人在这里呀？不过去和大家聊聊？"看得正兴起的近藤突然被打断，他皱起眉头看著正对著自己的那张笑脸。
"没兴趣......"
三井尴尬地笑了两声，"难得同学聚会嘛......"
近藤重新把眼光投向门口。
眼见他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三井撇撇嘴的回到了大部队。
自己也不愿意来这种场合呢。用余光感受到来自三井的嘲笑，近藤心里不禁生起气来。
近藤上个月在杂志社遇到了国中的同学三井。
在听到"这不是近藤君吗"的问话的时候，他惊讶地看著眼前这个并不熟悉的人。
"我是三井啊，国中时坐在你斜对面的那个......"
尽管对方如此解释，近藤还是没有丝毫的印象。未经掩饰的迷茫神情一露出，三井一脸无奈。
"也难怪啦，近藤只在那里读了两年就转走了。如果不是你的样貌和小时候没什麽变化，我恐怕也认不出来呢......"
近藤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二十几岁了还和小时候没变化？渐渐充满怒气的心里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很令人讨厌。
"呃......近藤是在杂志社工作吗？"得不到回答的三井只好改用问句。
"只是做插画的工作而已。"
"哦......"
看到对方沈默下来的近藤转身要走，三井却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叫住他。"那个......下个月有同学会，你去吗？"
本不打算搭理他的近藤停下了脚步。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後再三井拿出的卡片上勾上了参加那一栏。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自己是一定不会参加这种无聊的聚会的。可即便自己来了，也没有把握会见到他吧。
就像现在，原本有些拘束的一群人早就开始喧嚣，自己也已经喝完三杯啤酒了，想见的人还是没有来。
近藤把杯子啪的甩到桌子上，付钱准备离开。他不打算去跟三井打招呼了，因为自己过去，也只是令热闹的气氛便冷清而已。
脚步有些漂浮的近藤走到门口，他知道那是酒精在作祟。晃晃悠悠伸出手去刚握住门把，门却被猛地拉开。来不及松手的近藤重重地撞在了那人的身上。冲击力使那人不由得後退了两步。
风雪的味道扑面而来。近藤有些贪婪的呼吸著那清新的味道。
"啊，真是抱歉......"男人慌忙把近藤扶起，"你没有受伤吧？"
"卓也......？"
近藤缓缓抬起头，睁大眼睛努力辨认叫得出自己名字的男人。
循声而来的三井匆匆跑出来，"怎麽了？"
"没什麽，他大概是喝醉了......"闭上眼睛的近藤欣赏著男人磁性的嗓音。
重新回到酒吧温暖的环境里，近藤懒懒地趴在吧台上听著三井和男人的对话。
"别看他平时清瘦的样子，喝醉了还真不轻......"三井揉著肩膀抱怨著。"一晚上什麽话也不说，只顾著喝酒......"
"三井也应该多做运动了吧......"
"还说呢，都说了不要迟到，你怎麽才来啊？"
"公司临时有事，所以来晚了，抱歉......"
"你还真是个大忙人呢，千叶......"
迷迷糊糊听到这里的近藤一惊。他猛地抬起头，正在交谈的男人露出惊讶的神色。
隐约有著少年时的模样。
近藤眯著眼微微笑起来，"千叶......你也来了......"
"对了，国中的时候千叶跟近藤的关系很好吧，那你们好好聊聊吧。"三井摆摆手转身走开。
"我们也好久没见了吧......大概......"近藤伸出手指来来回回数著。
"十二年。"
"是哦......这十二年我可是很想念千叶的哦......"近藤吃吃地笑起来。
千叶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为什麽是这种表情？"f
"我觉得......近藤似乎变成另外一个人......你和以前很不一样......"
明明是同一个人，在不同人的眼里却有著不同的评价。近藤心想这也许就是伪装的缘故吧。
快要散场的时候，近藤的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这期间不停地有同学走过来和千叶打招呼聊天，让近藤生出"这家夥果真还是蛮受欢迎"的感叹。
虽然千叶和过来的每一个人谈天说笑，但始终没有答应过去坐坐的邀请，一晚上都坐在近藤的身旁。
感受到大家怨怼的眼神，近藤没来由的怀有一丝优越感。
散场之後，近藤和千叶交换了名片。面对近藤"以後大家可以时常见见"的提议，千叶依然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但还是点了点头。
回到家的近藤觉得万分疲惫。
自己第一次伪装这麽久吧。本以为不会见到了，却在离开的时候再次遇上。
近藤觉得这是老天赐与的机会。
报复的机会。
他从口袋里拿出到手的名片，一字一顿的用力念著，"千──叶──和──信──"

伪装（二）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虽然昨天并没有喝很多，但宿醉的感觉还是挥散不去。
近藤知道自己的酒量向来很小，但是没有灵感的时候却总想喝几杯。
就像昨晚，或者说是凌晨，面前只有一堆废纸的近藤还是靠酒精的力量才得以睡著。
他迷迷糊糊地伸手摸向床头的闹锺，突然响起的铃声却将他吓了一跳。
"我是千叶。"
听到这个名字近藤心里一惊。同学会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本以为他不会再找自己的近藤渐渐的也懒得去想报复的事情。其实只是想见一见他，看看那个虚伪的少年现在的样子。想要报复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既然对方没有接触自己的意思，多美好的计划也是无法实施的吧。可现在一通电话打乱了近藤的思绪，他不知道该用什麽样的面孔去对待电话那边的人。
"呃......嗯。"近藤含糊不清地敷衍著。
"那个......你今天晚上有空吗？上次同学会时间太仓促，没能好好聊一聊......"
心里想著"我们还有什麽话好说！"的近藤，却特意表现出欣喜的样子。"那好，就7点在上次那里见面吧。"
放下电话，近藤倚在床头眯起眼睛。
少年的样子在眼前晃动。
故意迟到了一会儿的近藤一进门便看到了坐在靠墙那里的千叶。
明明是从公司过来的人却穿了一身休闲装，和那天西装革履的感觉完全不同，似乎更像是一名大学生。
千叶只低著头翻看桌子上的文件，并没有发现近藤的到来。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近藤微笑著向忙碌的男人致歉。
听到近藤的声音，他吃惊地抬起头，迅速把文件收了起来。
"没关系，我也是刚到。"千叶露出温和的笑容。
明明生气得很吧？却摆出一副大度的样子。近藤在心里鄙视著。
同学会那次由於喝醉了，男人的样子看得并不清楚。直到现在近距离接触，近藤才真正观察起千叶来。虽然已经是二十六岁了，却还是和少年时有几分相似。脸部线条还是那麽俊美，更多了几分英挺的帅气。
"我的脸上沾到了什麽吗？"千叶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脸。
"没......没有......"近藤慌忙把目光投向千叶刚刚收起的文件，同时使自己显得善解人意。"最近工作很忙吗？"
"真是抱歉，约了你吃饭却还把工作带来。"千叶点了点头，一脸歉意地说。
忙的话不邀约不就好了？约了别人却还要显示自己多麽勤奋工作。近藤看著男人帅气的脸，越发觉得讨厌。
这时服务员将料理送到。
"我还没有点餐......"近藤疑惑地望向他。
"哦，我看你还没有来，便替你叫了这些，喜欢吗？"
这讨厌的男人干嘛要替自己拿主意？近藤的火气越来越大。
没有得到回应，千叶不安地望著近藤，"这都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听到这里的近藤把目光放到料理上。果真都是偏甜口味的。
"不喜欢的话我们就再叫别的吧......"
"不用那麽麻烦......"近藤挤出一点笑容。"看起来味道不错。"
味道果真不错。连恼火都一并随著美食咽了下去。
"卓也......现在生活得开心吗？"
好久没有听到别人这样称呼自己，近藤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
男人一定是想看到自己穷困潦倒的样子吧，然後再作出同情的表情，说"卓也真可怜"之类的话。
"衣食无忧，生活自由。很开心啊......"
"那就好......"千叶长吁一口气，"虽然卓也一直在笑，但我总觉得你并不快乐。可听到卓也亲口这麽说，就放心许多了。"
近藤心里猛地一跳，他知道自己伪装得并不好，但也应该没有什麽疏漏才是。他暗暗安慰自己，鼓起勇气继续和男人交谈下去。
"我很怀念和卓也一起读书的那段日子呢......"像是想起了那段往事似的，千叶微笑著扬起头。"虽然很短暂，但是每次回想，总觉得镀上了一层金黄色，让人温暖的感觉。"
顺著千叶的话，近藤的思绪似乎也回到了从前。仿佛看见那个有著阳光一样笑容的男孩子，对著自己说，"我会保护你的哦......"
假的！假的！近藤使劲摇摇头，让自己不要落到男人的陷阱里。
"我都不记得了呢......"
千叶惊讶地看著他。
近藤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点点头。"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哪还记得那麽清楚啊？"
"可是你搬家的时候明明还很恨我的样子......"千叶失落地低下头。
"我恨你？怎麽会......"近藤压抑住剧烈的心跳。
"我不知道......可是，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你就渐渐疏远我了，甚至讨厌我，直到离开。"千叶抬起头，温柔地向近藤笑笑，"不过也许是我多心了，看到近藤现在的样子，不会恨我才是。"
近藤两只手紧紧握住茶杯。
怎麽会？怎麽会？自己恨了千叶这麽久，而他竟然不知道被恨的理由？一定是他的伪装，一定是！
回到家的近藤什麽也没干就躺在了床上。
屋里安静得只听得见秒针的嘀嗒声。
为什麽明明伤害了别人，却可以作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还能微笑著若无其事地询问？
泪水渐渐从眼角滑下，打湿了枕头。近藤小声啜泣著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永远不愿提及的少年时代。

伪装（三）

"！啷！"盘子碎裂的声音惊跳著在厨房响起，房间里的孩子随之抖了抖肩膀。他抱紧了怀里的枕头，把头埋进去拼命地摩擦。
接二连三的摔打声之後，他听到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近。门猛地被打开，躲在凳子下的他看到了熟悉的深紫色拖鞋。
"卓也！"
母亲的手伸过来，"为什麽躲在这里？到妈妈身边来。"
尽管声音是那麽温柔，可孩子在还是瑟瑟发抖。
"连你也讨厌我，对不对？！"温柔的声音霎那变得恐怖，一只手一把将他揪了出去。
对上母亲怒视的眼神，孩子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你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喊著，发疯似的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落在地。
像是下雨一般的，他静静地看著那不断落下的东西，没有任何表情。在那只天蓝色的小瓷猪落地的一瞬，孩子似乎想要伸出手，但还是没能阻止产生一地的碎片。
母亲猛地拎起他的衣领，像一个玩具一样，从半空摔落到地上，额头擦过桌角，火辣辣的感觉使得他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终於静了下来。他睁开眼睛望著一地的狼藉，把目光锁定在了那片天蓝色。
慢慢爬过去握住一片细小的碎片，直到手心留下边缘的痕迹。
十二岁的近藤趴在床上透过窗户望向对面的房屋。虽然在同一条街，但与自己的家不同，那座房子更大，更高贵。应该是有钱人重建的。还没有人来住。大片的草地，淡黄色的墙壁，红色的瓦片，仿佛夕阳下的宫殿。
住在那里面一定会很温暖的吧。近藤心里暗暗地想。
"喂，近藤！"身後的前田越过桌子凑上来。"听说今天我们班会来一个转校生呢......"
无心理会他的近藤把胳膊支撑在课桌上，回想著早上发生的事。
清晨出门的时候近藤的梦想破灭。宫殿里进进出出的搬家工人忙碌的身影明白地暗示他，这里已经有人住了。
似乎一直拥有的什麽消失了。r
他一口气跑到学校，提醒自己不要再做梦。
"不知道会是男生还是女生呢？最好是个女生啦，可爱一点......"
做梦的似乎不只自己。近藤不耐烦地把身体趴在桌子上，躲开前田的喋喋不休。
今天依然没有午饭。
母亲昨天似乎发泄得太累，近藤出门时还没有起床。走到厨房托了托便当，空空的感觉。
於是他对自己说忍一忍，少吃一顿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可现在看到大家享用午餐的样子，肚子却不争气地叫起来。
"忘记带便当了吗？"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近藤认出这就是今天刚刚转来的那个。
瞥了一眼那人的笑容，他把头埋在桌子上。
"千叶，你不用理会他的......"甜甜的女孩子声音，虽然趴在那里，近藤还是听出那是班里的小公主美和子。
"近藤一直都是这样，你还是不要招惹他的好......"周围的人也都随声附和起来。
近藤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如果饿了，就吃我的吧。"便当轻轻地放在手臂旁。
"啊，千叶真是太好心了......人又帅又善良......""是呀，对近藤这种人还这麽好......"
"拿回去。"他抬起头盯著那双清澈的眼睛。
眼睛弯了弯形成完美的弧度，"没有关系的......"
天蓝色的便当被猛地扫落在地，周围发出一阵惊呼。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千叶愣了一下，然後默默地蹲下收拾著地上的残局。
"近藤真的好过分......"七嘴八舌的谴责声响起，近藤推开人群冲了出去。
在学校池塘边的角落里，他偷偷地哭了一会儿。摸摸昨天的伤口，似乎还很疼。
也许那人也很珍惜自己的便当吧，就像自己珍惜小猪一样。
想到那和善的笑容，近藤就觉得很内疚。可是，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
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接近上课时间。他故意一脸漠视地走进去，但在看到千叶那直视的眼神之後，心却忍不住剧烈跳动起来，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被发现了一样。
就算上课之後，他仍感到那目光一直在背後紧盯著他，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好不容易放了学，松了一口气的近藤飞快地跑回家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扔下书包的他扑到床上抱紧枕头，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趴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於是又爬到窗口去看那已经不属於他的宫殿。
虽然不是自己的，但只要看一眼，仍然会觉得心安。
但这一眼却让他吃了一惊。
他看到千叶背著书包从远处过来，径直向"宫殿"里走去。手里提著已经歪掉的天蓝色便当。